[讀書報告] 榮格自傳─回憶‧夢‧省思


榮格自傳─回憶‧夢‧省思
 
Memories,dreams,reflections
 
作者:榮格
原文作者:C.G.Jung
譯者:劉國彬‧楊德友編者:周旻君
出版社:張老師文化
出版日期:1997年11月01日
語言:繁體中文 ISBN:9576933250
裝訂:平裝

譯序

一個在事業上取得傑出成就的人,往往有著與眾不同的稟賦與氣質。瑞士心理學家、精神病學家、精神分析學界泰斗之一的卡爾•古斯塔夫•榮格(Carl Gustav Jung,1875-1961)就是這樣的一個人。 

榮格從小就具有一種特別的個性。很小的時候,他就問小孩和各種小動物是怎麼來的。大人於是告訴他,初生的小孩和各種動物的幼崽都是鸛鳥在晚上從月亮上叼來的。但從小就喜歡獨立思考的他卻覺得,小貓小狗由鸛鳥叼來,聽來還有點道理,但是像小牛犢這樣重的東西,鸛鳥怎麼會叼得動呢? 

榮格的父親是個牧師,他要榮格堅信上帝是至善的和無所不能的。這時候會讀《聖經》的榮格卻覺得並非這樣。因為上帝既然全知全能和至善,在他創造了世間萬物和人類的始祖亞當和夏娃並讓他們住進伊甸園後,何以還要創造出引誘亞當和夏娃偷吃智慧樹上的禁果而導致人的墮落並從此背上了原罪重擔的蛇呢?上帝也並不是至善的,有時甚至是可怕地橫暴和惡毒:他要亞伯拉罕殺了自己的兒子以撒作獻祭,以此來考驗他的誠心;他甚至讓大洪水淹沒這個世界來禍害人類等。但是父親告訴他,信仰是不能加以懷疑的,這使榮格感到苦惱。 

榮格又是個敢於行動的人。中學時代,老師指責他作文剽竊抄襲並威脅要開除他的學籍,榮格敢於進行抗辯。在巴塞爾大學醫科學習的第三年,他毅然放棄了老師提攜他做助手及到維也納進行內科深造的良機,轉而決定改學精神病學。作出這一舉動實在非同尋常,因為在時人看來,精神病學完全是一派胡說八道,而精神病醫生差不多也像精神病人一樣古怪。作出這一決定,是因為他從下意識地感到,這才是他命中註定的事業。 

1907年,榮格在維也納與佛洛德會見,兩人一見如故,深感相見恨晚,促膝長談達十三小時。國際精神分析學會成立時,在佛洛德的再三堅持下,榮格當選為第一任主席。佛洛德在爾後寫給榮格的信中,稱榮格是他的過繼長子、他的王儲和繼承人。佛洛德對他的器重與賞識,足令一般的人感激涕零。但是後來,榮格卻置“王儲”與“繼承人”于不顧,斷然脫離國際精神分析學會,與佛洛德分道揚鑣。其中雖有其他原因,但主要是他反對佛洛德堅持以性欲受壓抑而造成精神病的主張。這種行動反映了榮格追求真理的高尚品格。 

只有植根於肥沃的土壤,種子才能長成參天大樹;只有充分汲取與利用各種知識,一個人才能在人生之路上建成留名後世的高塔。榮格是個“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的人。為了考察原始人的心理、宗教與風俗習慣,他兩次到過非洲腹地的肯雅與烏干達,到過新墨西哥考察村居印第安人的宗教,到過錫蘭(即今斯里蘭卡)和印度,研究過印度哲學與佛教。他讀過大量哲學、歷史、文學、宗教、煉金術、星相學等大量著作,熟悉中國的《易經》和煉丹術,對於卜卦、心靈感應、特異功能、招魂術、降神術、飛碟、宗教象徵等均有瞭解與研究。在外語方面,他掌握了英語、法語、拉丁文和希臘語。正是由於榮格的這種品格,正是由於他以如此博大的人類文化滋養和武裝了自己,才造就出了他那文化巨人的身材!  

那麼,榮格是以什麼發現與貢獻而確立起他作為精神分析領域的泰斗之一的地位呢?概括起來,主要有以下幾個方面。 

榮格通過詞語聯想測驗,取得了人有種種“情結”(Complex)這一具有國際聲譽的發現。所謂詞語聯想測驗,是把預先準備好的一個辭彙表的詞一個個地讀給測試者聽並要求對方對其中首先打動他的那個詞作出反應。有著人格障礙的受試者,在聯想時便會出現一些帶有情緒聯繫的回憶或意念,因而造成其反應與眾不同,不是反應時間過長就是沒有反應。這種情形表明,與這個詞有關的方面觸到了那所謂的“情結”的要處。患者之所以會產生這種古怪而不合邏輯的應答或情緒反應,原因就在於這個詞所引起的不愉快、不道德及經常出現的性內容,由此而引起排除在意識之外的帶情緒的聯想叢。

榮格認為,情結是個人潛意識中一組組心理內容的聚集,有似完整人格中彼此分離且獨立自主的一個個小人格;它有自己的驅力,並可以強有力地控制與支配一個人的思想與行為。精神症狀既然植根於情結之中,而詞語聯想測驗既然能發現隱藏于患者身上的情結,治療者便可以通過分解消融這些情結,使病人重新恢復身心健康。 

當然了,情結並不一定都是消極的和起反作用的,只會造成精神障礙,而恰恰相反,它可能而且往往會成為一個人靈感與動力的源泉。原因就在於情結有似於“癮”或“執著的追求”,是人發明創造的一種動力。 

榮格受佛洛德的影響,所以最初他也認為情結的產生與形成,在於一個人童年時代所曾有過的壓抑性與創傷性體驗。但如上文所述,情結也是一個人靈感與創造發明的動力來源,因而按佛洛德的理論便很難完全打開情結這個“結”了。正是在這裏,榮格找到了另一重大發現[集體潛意識的發現]的突破點。 

科學心理學自從19世紀60年代作為獨立於哲學和生理學的科學出現以後,心理學家們一直在對意識進行著研究。對潛意識進行開創性研究的是佛洛德,當時是19世紀90年代。按照佛洛德的看法,人格或人的精神可以分為三個基本部分,即本我(id)、自我(ego)和超自我(superego)。本我(id)表示潛意識,它是各種各樣的精神衝動(生本能與死本能),所有這些本能的能量或力量,他統稱之為裏比多(libido)。本我(id)其實就是各種動物本能,它遵循的是“快樂原則”。自我則是現實化了的本能,原因是各種生活本能受到現實的制約,必須在追求快樂的同時去斟酌衡量獲得快樂所必須付出的痛苦代價。自我便在這種情形下產生了。自我說到底也是以快樂為目的的,只是考慮到實際,便只好轉而遵守起“現實原則”了。隨著文明的發展,超自我便產生了出來。超自我是道德化了的自我,由“良心”和“自我理想”構成。自我理想判定道德行為的標準,良心則負責對違反道德標準的行為進行懲罰。超自我的主要職能,就在於指導自我去限制本我(id)的衝動。

可以看出,在人的精神或人格中,基本或基礎性的東西乃是本我(id)所代表的潛意識。無論自我還是超自我均派生自它。所以潛意識是第一性的,意識是第二性的,每一種心理過程最初都是潛意識的,只是經過一定條件和一定時間,才發展成為意識的。但是潛意識的心理過程並不一定都能變成有意識的心理過程。而有意識的心理現象往往是虛假的、象徵性的,其真正面目、動機、目的只有通過精神分析,求之於潛意識這個特殊的精神領域。

佛洛德的偉大貢獻之一,就在於把心理學的研究範圍擴大到了潛意識的領域。

但是,佛洛德把本我(id)的主要內容歸結為餓、渴、睡、性等內容,其中性欲占統治地位。無論意識還是潛意識,通常均被認為來源於經驗;而潛意識,按佛洛德的說法,乃是來源於童年時期的創傷性經驗與環境,即來源於各種被壓抑的欲望。這些壓抑性的欲望於是只好通過夢的形式來尋求滿足。“夢就是一種(被壓抑的、被壓制的願望所偽裝起來的)滿足。”這就是佛洛德對夢的實質所作出的解釋。

但是榮格發現,人生下來後,就具有思維、情感、知覺等先天傾向,具有以某些特別的方式作出反應和行動的先天傾向,即採取與自己的祖先同樣的方式來把握世界和作出反應的傾向。這些傾向的顯現完全不依賴於個人後天的經驗,如怕蛇和黑暗便是例證。

這種情形按照佛洛德的潛意識理論是無法解釋清楚的。

榮格認為,人的心理是通過進化而預先確定了的。個人因而同往昔聯結到了一起,不僅與自己童年的往昔,更重要的是還與種族的往昔相聯結,甚至還與有機界的整個漫長的進化過程相聯結。這一往昔,並不只是個人的潛意識,而主要是“集體的”潛意識。集體潛意識的發現,是榮格的卓越成就,是心理學史上的一座里程碑。

個人潛意識與集體潛意識是有區別的,個人潛意識是由那些曾一度被意識到但後來又被忘卻了的心理內容所組成,而集體潛意識的內容在人的整個一生中卻從未被意識到

集體潛意識的起源,無論從進化理論還是突變理論都可以獲得解釋。既然有利於生存和繁衍機會的獲得性遺傳和物競天擇的自然選擇及胚質的變異(突變)都會傳給後代,因而集體潛意識的起源,也可以用人體的進化來說明和解釋:它的進化也會隨著大腦的進化而進化。

佛洛德所發現的潛意識,實際上只是“個人潛意識”,是潛意識中的一部分,潛意識中的“集體潛意識”,才是一個包容更廣的天地。

集體潛意識的發現擴大了人們對人的精神與心理的瞭解。集體潛意識與個人潛意識一樣,也是一個貯存所,它所貯存的是大量初始的或本源性的潛在意象。集體潛意識是一種心靈虛像,它只有與相對應的客觀事物相結合,才能成為意識中的實在。它猶如一個公式,是一種“沒有內容的形式”,雖然是虛的,但一與代入的具體內容相結合,就會在實際中發生作用。因此後天習得的經驗越多,潛在於潛意識中的虛像得以顯現的機會便越多。教育與學習上的機會與環境越豐富,集體潛意識的各方面便可以變得個性化並成為自覺的意識。

集體潛意識貯存有各種各樣的“原型”。

榮格認為,“人生中有多少典型的情境就有多少原型”。但是,對形成人格和行為特別重要的是“人格面具”、“女性意向”(阿尼瑪)和“男性意向”(阿尼姆斯)、“陰影”及“自性”這四種原型。人格中這幾種主要原型,會產生衝突與對抗。這種衝突和對抗如果過於激烈,就會導致人格的崩潰,一個人於是便會成為精神病患者或神經官能症患者,但這種衝突要是能為人格所承受,卻會為一個人的創造力提供動力。然而,這幾種對立的原型又可以通過“超越功能”而統一和綜合起來。人的這種天賦功能,將導致形成一種平衡的、整合的人格。  

總而言之,榮格對集體潛意識及原型的發現,極大地開闊了人們對精神和人格的視野,無論在理論上還是實踐上都有著重大的意義。  

榮格第三種重要成就是在心理類型方面。他認為,從心態上可以劃分出內傾和外傾這兩種基本心態,而在心理功能上則可以分成思維型、情感型、感覺型和直覺型這四個類型。心態的內傾和外傾和這四種心理功能的一一結合,便可以組成內傾思維型、外傾思維型、內傾情感型、外傾情感型、內傾感覺型、外傾感覺型、內傾直覺型、外傾直覺型這八種心理類型。自然,這些性格類型都是典型的極端模式,實際上更為常見的是同時具有兩種心態並能同時運用四種不同的心理功能,不同的只是各自所占的比重有別而已。某種心態或心理功能處於主導地位,其餘的便會處於次要的輔助性地位。要是某種心態或心理功能不能見之於自覺的意識,那它其實只是貯存於潛意識中就是了,但它卻遲早會對人的行為施加影響。這就是說,一直處於不發達的未開化的原始狀態並不可能獲得個性化的這種功能,要是一旦衝破壓抑它的防線,就可能干擾或妨礙一個人的生活,直至導致病態的反常行為。  

榮格這一理論的意義在於指明了,每一種性格類型都有發展為某種神經症或精神病的可能。這些病症起因於某種心態或心理功能的被壓抑,是在外部的巨大壓力下引發出來的。然而一個人雖然不可能在兩種心態和四種心理功能中平均分配心理能量而實現心理的完全和諧,但卻可以通過使它們盡可能個性化,通過不要人為地壓抑任何一種心態或心理功能,從而把不和諧限制在最小的範圍內。榮格這一理論,對於人們的職業選擇和對人的使用上也具有參考作用。  

最後值得一提的是,榮格是開創對覺得生活失去了意義的中年患者進行心理治療的先驅。在榮格之前,心理學的研究物件集中于兒童期、青年期和老年期的心理研究,中年期則在很大程度上受到了忽視。然而中年期也是人生的重要關頭,會產生種種精神症狀。原因就在於一個人在青年時期,由於注重追求物質性的利益,外傾心態和人格面目便會過度膨脹而使其他方面受到壓抑。進入中年時期時,一個人往往成功地適應了外部環境,或且功成名就,有了一定的社會地位。由於人生的目標已經達到,這些人便會突然發現生活沒有了目標,覺得生活空虛和沒有意義。這是人生的又一重大挑戰,要是不能很好地應付,輕則抑鬱沮喪,重則導致精神崩潰。  

榮格認為,之所以產生這種情形,是由於青年時期心理能量過多地投進於物質性的興趣上而忽略了具有精神價值的東西。到了中年,由於人生目標的實現,這種心理能量由於沒有了用武之地而被收回,結果便造成了價值的喪失和人格的空虛。治療這種中年性精神疾患,就必須喚起和形成新的價值以填補這種空虛。這種價值不應是純物質性的,而應該是可以拓展人的視野的精神性價值,通過體驗內心的存在來理解生命與個人生活的意義,以求得自性的完善。  

榮格由於接觸到接受心理療法的大量患者,而社會弊病在這些人的生活中暴露得最清楚,因而他對造成這些人的精神性疾患的原因可說洞若觀火。他對這些社會性原因不能不表示關切,不能不持激烈的批評態度。他是兩次世界大戰的過來人,深諳戰爭給人類所帶來的巨大災難。對於核武器的出現及兩個超級大國的核軍備競賽給人類所帶來的嚴重威脅,對於這種威脅將會導致經過千百萬年才進化出的地球上的“意識”(即人類)的消失,榮格表示了深切的關切與憂慮。可以說,榮格是一個具有社會良知的心理學家和人本主義者。榮格這一拳拳之心,在這本傳記裏有著充分的流露。  

榮格的學說,是當代精神分析心理學中的一個重要派別。美國心理學家C. S. 霍爾認為,“榮格是現代思潮中最重要的變革者和推動者之一。要是忽略了他,也就遺漏了與這多難時代緊密攸關的整個思想。”   

以上所述,只是就筆者所知,對榮格的理論成就作一概觀,以期引起讀者閱讀這本傳記的興趣並獲得些背景性知識。

關於這本傳記,霍爾在其所著《榮格心理學入門》(中譯本,三聯1987年版)稱此書為一本“舉世無雙的著作”,筆者認為這一評價並非過譽。本書雖非一本嚴格意義上的傳記,但書中有榮格對其各種各樣的夢和幻覺的生動詳細的記錄與分析,有各種奇聞怪事,有種種旅行見聞,有他針對不同症狀採取靈活的治療方法的行醫記錄,有他的生活與著述記述,有他對死後的生活的率直之見等,所以具有很大的可讀性,而其靈活多樣的施治方法對醫療工作者也不無參考價值。  

由於書中所涉內容廣博,又雜有多種外語,譯者所見與所學有限,書中錯訛在所難免,敬希讀者批評指正。  

緒論  

他用望遠鏡來觀察自己的心靈。  

看似亂糟糟的一團,他卻說看到的是一個美麗的宇宙:他給意識增添上的是宇宙內的不為人知的宇宙。

柯勒律治:《筆記本》  

醞釀寫這本書,是1956年夏于阿斯科納舉行埃蘭諾斯會議期間。出版商庫爾特•沃爾夫在此地與來自蘇黎世的友人談話時,說他想讓紐約的萬神殿出版社出版一本卡爾•古斯塔夫•榮格的傳記。喬蘭德•雅各比博士這位榮格的副手之一,便建議由我執筆做此工作。  

我們大家心裏都很清楚,這一工作絕非易事。榮格討厭把私生活公諸於世是人所共知的。確實也是這樣,只是經過了長時間的懷疑與猶豫之後,他才頷首同意。一旦這樣做了,他便作出安排,每週騰出一整個下午來與我一起工作。考慮到他正常工作安排得很緊,而他又很容易疲勞——甚至這時他已年過八旬——這樣的時間安排,已經算是夠多的了。  

我們在1957年春開始工作。按照原來的設想,這本書不是作為“傳記”來寫,而是採用“自傳”的形式,榮格則以講述者的身份出現。這一計畫決定了此書的形式,而我最初的工作則只是提問並記下榮格的回答。開始時,他顯得有點顧忌,幸虧很快他就對這工作熱心起來了。他越來越有興趣地講起了他自己、他的成長、他的夢及他的思想。  

到這年年末,榮格對我倆的合作所取的肯定態度導致了有決定意義的一步。經過一段時間的內心動盪之後,有關他童年時代那些久已隱沒在內心深處的各種形象浮現到他腦海的上面來了。他覺察到了它們與他在晚年時所寫的著作裏的各種思想有密切的聯繫,但此時卻仍然無法清晰地把握住它們。一天早晨,他通知我說,他想直接把他童年時代的各種回憶寫下來。到了這時,他已經告訴我許多他童年時的各種事情,但是整個故事卻還存在著不少的互相不連接性。  

這一決定既出人意外又使人高興,因為我知道,寫作對榮格來說是多麼費力了。由於他已年邁,對於這種事他是絕對不幹的,除非他感到這是內心加到他身上的“責任”。這就表明,這本“自傳”寫的是榮格本人的內心生活是合適的。  

這一新情況發生不久之後,我記下了榮格這樣一句話:“我的每一本書總是我命中註定所要做的事。對於寫作過程,總是有某種難以預料的事,而我也無法為自己制訂出預先已確定好的進程來。因此,這本‘自傳’現在所走的方向,是跟我開始時所設想的有很大不同。寫下我早年時的一系列回憶對我來說已成了一種必要。要是一天不去這樣做,我周身便立刻感到不舒服。而只要我一著手去寫,這種種不舒服便煙消雲散了,同時我頭腦也覺得清晰之極。”   

1958年4月,榮格寫下了有關他童年時代、中學時代和大學時代的三章。最初這三章總名為“我一生中最早年的事件”。這幾章結束於1900年完成醫科學業。  然而,這並不是榮格對此書所作出的惟一直接貢獻。1959年1月,他住在波林根他那鄉居,每天上午都用來閱讀我們這本書的一些選出的章節,此書此時已初具規模了。他把“論死後的生活”這一章退回時,他對我說道:“這觸及到了我內心的某種東西了。我心中已經有數,我一定要寫出來。”於是,便有了“後期思想”這一章,在這一章裏,他表明了他最深切的而且可能是最深遠的種種想法。  

就在1959年這同一年的夏季,也是在波林根,榮格寫出了在肯雅及烏干達旅行這一章。有關村社印第安人這部分,則取自一份未完成且未發表的手稿,這一手稿論述的是有關原始人心理的一般性問題的。  

為了寫好“西格蒙德•佛洛德”及“正視潛意識”這兩章,我收入了榮格於1925年所作的一次報告的一些章節;榮格在那次報告首次談到了他的內心發展的情形。  

“精神病治療活動”一章是基於榮格1956年與蘇黎世伯戈爾茨利精神病院的幾位年輕助理醫師之間的談話而寫成的。當時,他有一位孫子在此醫院當精神病醫生。談話是在榮格位於庫斯納希特的家進行的。  

榮格通讀了此書的手稿並表示了同意。有些章節他偶爾作點修改或補充些新材料。我則利用我們談話的錄音來給他所寫的那幾章作些補充,有時則把他不夠流暢和詳盡的地方加以擴充,有重複時則給予了刪削。這本書愈向前寫,我倆所寫的就融合得愈加密切。  

在一定程度上,本書的產生確定了其內容。談話或自然的講述不可避免會是隨便自流的,這一特色貫穿於這整本的“自傳”中。書中的各章均是迅速掃射的燈光,只是稍縱即逝地照亮了榮格生活與工作的一些外在性事件。作為補償,這些事件映照出了他的理智世界及對其說來精神乃是一種深刻的實在的人的體驗。我常常要求榮格就某些外在性發生的事件提供一些特定的資料,但結果往往徒勞。只有他生活體驗裏的精神性本質才保留在他的記憶裏,而光是這個便頂得上費一番唇舌的工夫了。  

比行文組織形式上的困難遠為重要的是這樣一些更大的、比較個人性的麻煩,對此榮格在一封信裏曾提到過他大學時的一位朋友。在1957年下半年對某一要求——寫下他青年時代的回憶——的復信中,他寫道:  

“……您說得很對。人老了時,便會回顧,既從內也從外來回憶起青年時代。以前有一次,大約是三十年前吧,我的學生們要我講述一下,我是如何終於形成有關潛意識的觀念的。對於這一請求,我便作了一次專門性講座。在最後這幾年期間,各地都有人向我建議,說我應該寫點自傳性的東西。我卻一直無法認為我應該做這種事。我所知道的自傳實在太多了,不是自欺欺人就是滿紙徹頭徹尾的謊言,我也深知要做自我描寫是不可能的,因而便不想冒險這樣一試。”   

最近,當您要我提供一些自傳性材料並在我回答這些問題的期間時,我發現了隱藏心底的一些客觀性問題,這些問題看來得進行更仔細的剖析。因此,我便把此事權衡了一下並得出這樣的結論:我應該抽出一段足夠長的時間來避開其他一些必須做的事,回想一下我一生中最初的一些事情,並客觀地把這些事認真考慮考慮。這一工作被證明十分困難而棘手,因此為了進行下去,我便只好答應自己說,寫好的東西在我有生之年決不拿去發表。為了使自己必須釋然並內心平靜,這樣的許諾對我來說是根本性的。事情變得明白了,在我腦海裏依然栩栩如生的一切記憶,都與那些在我心靈中引起過不安與激情的情感性體驗有關——這幾乎便是作客觀敍述的最佳條件了!您的信就在我實際上已決心一頭紮進去時‘自然地’來到了我手裏的。”   

“命中註定——這種情形對於我總是這樣——我一生中的所有‘外在性’方面,竟全都是偶然性的。只有內在的才最終證明具有實質性及決定性價值。結果,外在性事件的一切記憶便日漸湮沒,而且也許這些‘外在性’的體驗還不知怎的就根本不具有那樣的本質性;而要是真的具有,那就只因它們與我內心發展的某些階段巧合的結果。我一生中極大一部分這些‘外在性’事件已從我腦海裏消失得一乾二淨了——在我看來其根本理由就在於我使出全副精力來對付它們的緣故。然而,下面這些事情是構成一本明智的傳記的材料:一個人所遇見過的各種人,各種旅行、冒險、糾葛、命運的種種不幸等等。但除了有幾個例外之外,所有這些事情對我來說卻變成了幻象,它們是我所幾乎無法回憶起來的,心裏也沒有重新追憶的願望,因為它們已經不再能激起我的想像了。”   

“另一方面,我對‘內心’體驗的回憶卻變得越來越生動和豐富多彩。這就產生了對之加以描述的問題,我對此自覺有點難以勝任,至少在目前是這樣。由於這些原因,很抱歉,我無法滿足您的要求,我也對自己無力這樣做而深感抱歉……”   

這封信深刻地表明瞭榮格的態度。儘管他已經決心“投身進去”,但信中卻以拒絕結束。直到他去世的那一天,同意與拒絕之間的衝突在他身上從未完全結束。他總是保留著一絲懷疑,總是想躲開他未來的讀者們。他並不認為這種回憶是一種科學的工作,甚至還認為這不是他本人所寫的書。相反,他老是在講到和寫到它時說,這是“阿尼拉•傑菲的工程”,他對此只是作出了貢獻就是了。在他的特別要求下,這本書將不列入他的“著作全集”之中。在提到他遇見過的人如知名人士、親密朋友和親戚時,榮格就總是言語不多。“我曾經與我那時代的許多名人交談過,都是些科學界與政界的大人物,還與探險家、藝術家、作家、王公貴戚和金融鉅子們交談過;但說句心裏話,我只好說只有幾次這樣的會面對我來說才是有意義的。我們的這些相遇就像公海上的船隻相遇時的情形那樣,互相揚旗表示致敬就是了。還有,通常的情形是,這些人有些事要請教我,而這種事是我所無權加以洩露的。因此我便再也記不起他們了,不論這些人在世人的心目中是些多麼重要的人也一樣。我們的晤面沒有什麼緊要,這些人於是很快被忘掉了,也沒有產生什麼深刻的結果。但在這些關係中,對我來說是至關重要的或像遠古時的記憶那樣留在了我心頭的,我卻又無法去談,因為它們不但屬於我最深刻的生活,而且還屬於別人。我無權為公眾一把推開那永遠鎖著的一道道門。”   

然而,外在性事件的不足卻由於榮格詳述他的內心體驗及豐富的思想而得到了很好的補救;正如他本人所說的,這一切乃是他的傳記裏的一種必不可少的成分。就其對宗教的看法來說,這確是最最重要的,因為這本書包含了榮格對宗教的論述。  

榮格是通過好幾條不同的途徑而導致他得面對好些宗教性問題的。其中便有他童年時的各種幻覺,它們導致他得面對宗教體驗的現實性,而且這些幻覺他一直終生保留著。只要是與精神及精神的各種表現這兩方面的內容有關的一切,他都抱有一種無法抑制的好奇心——求知欲,這在他的科學研究中是典型性的。此外,最後但並不是無關緊要的是,他有著作為醫生的良心。榮格認為自己主要是一個醫生,一個精神病醫生。他深知,病人的宗教態度在精神病治療中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這一觀察結果與他發現精神自發地生髮出帶有宗教內容的種種形象——也就是說“本質上是宗教”的形象——不謀而合。他還洞察到,大量的精神病症產生自對精神的這一根本性特徵的忽視,這種情形在一個人的下半生時更是這樣。  

榮格有關宗教的觀念在很多方面與傳統的基督教有所不同——特別是在他回答有關惡的各種問題及他那關於上帝的觀念上,他並不認為上帝是至善或仁慈的。從教條主義的基督教的觀點來看,榮格顯然是個“不受歡迎的人”。儘管他具有世界性聲譽,這種指責卻由於有人對其著作持反對態度而被強加到了他身上。這使他感到痛心,而在這本書的這裏那裏,他都表達出了他對一位審查者的失望;有人覺得,榮格對於宗教的各種觀念並沒有很好地加以瞭解。榮格不止一次地嚴肅地說:“要是在中世紀,他們是會把我當作異教徒而處以火刑的!”只是在他過世之後,越來越多的神學家們才開始說,榮格無可爭議地是我們這一世紀在宗教史方面的一位傑出人物。  

榮格明確地宣佈他忠於基督教,而他最重要的著作便是探討基督徒的宗教問題。他從心理學的觀點來觀察這些問題,旨在使它和神學的觀點之間建立起一種聯繫。但在這樣做時,他強調的是理解和反思的必要,這跟基督教所要求的盲目信仰是相反的。他認為這種必要性是理所當然的,是生活的根本特徵之一。“我發現,我所有的思想都像九大行星繞日旋轉那樣圍繞著上帝而轉動並不可抗拒地受到他的吸引。要是我竟對這一力量作出反抗,我會覺得這將是我最嚴重的罪。”他在1952年給一位年輕教士的信中就是這樣寫的。  

在他大量的著作中,這本書是惟一記述榮格談到上帝及對上帝的個人性體驗的一本書。當他寫到他年輕時反對教會的事時,他曾經說道:“那時候,我認識到,上帝——至少對我來說是這樣——是一種最直接的體驗。”在其科學著作中,榮格極少談到上帝,在那裏,他十分痛苦地使用“人類精神裏的上帝形象”這個術語。這是並不矛盾的。在某種情況裏,他的語言是主觀的,是基於內心體驗的,在另一種情況裏,卻又是科學研究式的客觀語言。在第一種情況裏,他是以個人的身份說話的,其思想受激烈而有力的感情、直覺及一種長期而非同尋常的豐富的生活體驗所影響;在第二種情況裏,他是以科學家的身份說話的,有意地把自己限制於可以通過例證而證實和支持的方面。作為科學家,榮格是個經驗主義者。當榮格在這本書裏談及他的宗教體驗時,他是假定他的讀者是願意深入到他的觀點裏去的。他那些主觀性的表述只有對於有相似體驗的人來說才是可以接受的——或用另一種方式來說,只對在其精神裏上帝的形象帶有著同樣的或相似的特徵的那些人才是可以接受的。  

儘管榮格在寫作這本“自傳”時積極而且態度肯定,但很長時間以來,他對其出版的前景卻一直抱有高度的批評性和否定性態度——這當然是很可以理解的。他十分害怕公眾所作出的反應,其一是因為他直率地袒露了他的宗教體驗和觀點,其二是因為他那《答約伯書》一文引起的敵對性仍然使他記憶猶新,而一般世人的不理解和誤會則實在令人太痛苦了。“我一直終生守護著這一材料並絕不想把它公之於世;因為一旦它受到抨擊,我就會甚至比起在其他書的情況下所受到的影響更甚。我不知道我是否能離這個世界遠遠的,好使批評的箭頭不再射到我身上,好使我能夠經受得住敵對的反應。由於一個人說了些人們並不懂得的事情而使人陷進了不理解和孤立實在把我折磨得夠慘了。要是《答約伯書》遇到了如此這般的不理解,那我這本‘回憶錄’肯定會遇到更不幸的命運。這本‘自傳’是我一生的記載,是從我據我的科學研究中所獲得的知識來觀察的。這二者是一回事,因此這本書對那些不懂得或不理解我的科學觀點的人們提出了很高要求。我的一生在某種意義上是我所寫的一切的結晶而不是相反。我存在的方式及我寫作的方式是一個整體。我的所有觀念及我所有的努力就是我本人的寫照。因此,這本‘自傳’只是‘我’這個字上的一‘點’就是了。”   

在本書逐漸具形的那幾年期間,榮格身上也正在經歷著客觀變化的過程。隨著他一章章的寫就,他就距自己愈遠,到了最後,他終於能夠如隔岸觀火那樣地來觀察自己及他的生活與工作的意義了。“要是我問我一生的價值何在,那我只能把自己拿來與過去的世紀進行量度,然後我就一定會說,對,它是有某種意義的。但是拿今天的觀念去量度,它卻什麼意義也沒有。”讀者自會看到,這些話所表達出的非人格性即歷史的連續性之感會隨著這本書的進展而日益強烈地顯示出來。  

起名“著述”這一章,簡單地概述了榮格最重要的著作的產生過程,它自然便顯得有點雜亂。這實在沒有辦法,因為他的所有著作差不多有二十卷之多呢!此外,榮格從來並不感到有提供一份他的觀點的概括單的必要——無論是在談話中還是在寫作中他都是這樣。要是請他這樣做時,他便會以他那典型的十分嚴厲的方式答道:“這種東西完全為我所力不能及。我看不到發表一份我的論文概要有何意義,在這種概要裏,我很難詳細討論問題。我將得略去所有的證據並依靠一種分門別類性的說明,而這絕不會使我的結果更易於為人們所理解。有蹄動物特有的反當活動的確是更合乎我胃口的事情,因為這包含著把已經咀嚼了一遍的東西再反芻一次的機會……”   

因此,讀者應把這一章看作是一種回顧性的梗概,是為了響應一種特別的情形而寫的,而不應期望它是無所不包的。  

我附於書末的術語詮釋是應出版者的要求而寫的,我希望它對不熟悉榮格著作及其所使用的術語的讀者會有所幫助。少量的定義我是從《心理學詞典》摘引的。只要有可能,我便從榮格的著作引用原文來闡釋榮格心理學的各種概念,並以同樣的方式來補充上述詞典定義的不足之處。然而,這種引文應該只作提示性暗示來加以看待。榮格是不斷地以新的及不同的方式來定義他的概念的,因為他感到,作出終極性定義是不可能的。他認為明智的做法是讓總是附于精神現實的各種無法解釋的要素像謎或神秘的東西那樣原封不動地保留著為好。  

在這一振奮而又困難的工作中,我得到了許多人的幫助,在此書緩慢的進展期間他們一直表現出興趣不減,並通過提些激勵性的建議和批評而促進了此書的進程。對於所有這些人,我表示衷心的感謝。這裏,我只提一下洛加諾的海倫與庫爾特•沃爾夫,他們提議寫這本書並使這一想法結出了碩果;庫斯納希特、蘇黎世的馬里安娜與沃爾特•尼胡斯和榮格,他們在此書的整個寫作期間通過言與行給予了我幫助;還有巴爾馬•德•馬婁卡和R. F. C. 哈爾,他們以極大的耐心給我提過建議與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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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 言  

我的一生是一個潛意識自我充分發揮的故事。潛意識裏的一切竭力做出種種的外在性表現,而人格也強烈要求逐漸從其潛意識狀態中成長起來並作為一個整體來體驗自身。我無法用科學的語言來追溯我自己的這一成長過程,因為我無法把自己作為一個科學問題來加以體驗。  

對於我們內在的想像力,我們是怎麼個樣子,人從永恆方面看來又是怎麼的一個樣子,那可只能通過神話的方式來加以表達。神話是富於個人性的並可比科學還要精確地表現生活。科學以平均性的概念來進行工作,這樣的概念太過於普通化,因而無法給個人生活上主觀的五花八門性作出公正的決斷。  

這樣,在我八十三歲高齡之時,我便承擔起了講述我那個人神話的責任了。我只能作些直接的表述,只能“講講故事”。這些故事是“真的”還是假的並不是問題的癥結所在。惟一的問題是我所講的是否是我的寓言,我的神話。  

自傳的寫作實在難得很,原因是我們並沒有什麼標準,也沒有客觀的基礎,可以據之以對自己作出判斷。確實沒有什麼可供進行比較的合適的任何基礎。我知道,在許多事情上我是與其他人有所不同的,但是我並不知道我到底是何等樣人。人是無法拿他自己來與任何別的生物進行比較的;他並不是猴子,不是牛,不是樹木。我是一個人。但是人又是怎麼回事呢?像每一種別的存在那樣,我是無窮的神性的一小片,但是我不能把自己與任何動物、任何植物或任何石頭進行對比。只有神話性的存在才有著比人的更大的活動範圍。那麼,一個人是如何形成有關他本人的任何確定的看法的呢?  

我們是一種我們所無法控制的或只是部分地有能力加以引導的精神過程。因此,對於我們自己或我們的生命,我們無法擁有任何終極性的判斷。我們要是擁有,那我們就會無所不知了——但這最多只不過是一種自以為是的藉口而已。在心底處,我們是絕不會知道這一切到底是怎麼回事的。一個人的生命的故事始於某處,始於某個我們碰巧記得的特定的某一點;而且甚至就在那時,它就已經是高度複雜的了。我們並不知道生命的結果將會是什麼。因此,這個故事是沒有開頭的,而其結局也就只能含含糊糊地加以暗示而已。  

人生是一種令人懷疑的實驗。它只有在數字上才是一種極大的現象,從個人來說,生命是如此地稍縱即逝,如此地不充裕,因此,它竟然能夠存在和發展,這實在不能不說是一種奇跡。這一事實很早以前,即在我作為醫科大學的學生時便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我竟逃過了早夭這一關,這在我看來實在是奇跡性的。  

我向來覺得,生命就像以根莖來維持住生命的植物。它真正的生命是看不見的,是深藏於根莖處的。露出地面的那一部分生命只能延續一個夏季。然後,它便凋謝了——真是一個短命鬼。當我們想到生命和文明那永無休止的生長和衰敗時,我們實在無法不懷有絕對的人生如夢之感。然而,我卻從來不失去在那永恆的流動中有生存著並永不消逝的某種東西的意識。我們所看見的是花,它是會消逝的。但根莖,卻仍然在。  

到了最後,在我一生中惟一值得講述的事件,是那永遠不會毀滅的世界闖進了這個轉變性的世界的那些事件。這就是何以我主要談些內心體驗的原因,這其中便包括了我的各種夢及幻覺。這些東西構成了我的科學研究的主要材料。它們是火紅的岩漿,要加工的石頭便在其中被賦予了形狀。  

與這些內心事件相比,所有其他的回憶如旅行、遇見過的人及我的環境便顯得相對失色。許多人參加進了我們時代的這個故事並寫到過它;讀者如想知道這方面的事情,他們可以讀這種東西或叫某個人跟他們講一下即可。我一生的外在性事件的記憶大都模糊了或且乾脆就蹤影全無了。但是我所遇到的“另一種”現實,我與潛意識的較量,卻無法消除地刻在了我的記憶裏。在這個王國裏,總是存在著豐富的寶藏,與之一比,其他的一切便失去其重要性了。  

與此相似,其他人只有在他們的名字從一開始便寫進了我的卷軸的,才會不是陌生地留在了我的記憶裏,因此,遇見他們同時便也就等於一種回憶。  

內心體驗也在我所遇到的外在性事件上打上了印記並在我青年時代及以後一直有著重要性。我很早就已有這樣的頓悟:對於生活的各種問題及複雜性,要是從內心裏得不到答案,那麼它們最終只具有很小的意義。外在性的事根本無法代替內心體驗。因此,我的一生在外在性事件方面是無獨有偶地貧乏的。對於它們我沒有多少話可以說,因為它們會使我覺得空洞和不具體。我只能據內心裏發生的事來理解自己。正是這些事件,才形成了我獨一無二的一生,而我這本自傳所寫的,也正是它們。

一 童年  

在我六個月的時候,我的父母從康斯坦茨湖邊的凱斯威爾移居到萊茵瀑布邊上的洛封城堡,住進一所牧師宅邸。

那是1875年。  

我開始記事大概是在兩三歲。我還依稀記得那住宅、花園、洗衣房、教堂、城堡、瀑布,那個叫做沃思的小城堡和教堂司事的農場。這些記憶仿佛是一片模糊的大海中漂浮的小島,一個個孤立地浮動著,互相連不起來。  

有一個情景浮現出來,那也許是我生活中最早的記憶,不過它只是一個非常迷離的印象。我躺在樹陰下的一輛兒童車裏,那是一個明亮溫暖的夏日,天空藍藍的,金色的陽光穿過綠色的樹葉,兒童車的車罩打開了,我剛剛睡醒,發現了這光輝燦爛的美景,有一種無法形容的舒適感覺。我看見太陽在樹葉和花叢中閃爍。一切都是那樣的神奇、多彩、美好。  我記得的另一個情景是:我坐在餐廳裏,餐廳在這幢房子的西頭,我蹲在一把高高的椅子上,用小匙舀熱牛奶喝,牛奶裏泡著碎麵包塊,味道好極了,氣味也很特別。那是我第一次聞著牛奶的味,可以說,我在那個時候有了嗅覺的意識。這一記憶同樣是非常遙遠的。  我還記得:一個美好的夏天傍晚,姨媽對我說,“我讓你看一樣東西。”說著就領我從家裏出來,走到去達申的大路上。遠處天邊阿爾卑斯山脈沐浴在夕陽的紅色閃光中。那天傍晚,阿爾卑斯山看得格外清楚。“看那兒,”我聽見她用瑞士方言對我說,“山全紅了。”那是第一次,我明白我看見了阿爾卑斯山。隨後我聽說,第二天,村裏上學的孩子要去郊遊,爬蘇黎世附近的幹特裏峰,我也急著想要去。可是他們說,像我那樣小的孩子不能去,一點辦法也沒有,我傷心透了。從那時候起,在白雪覆蓋下閃光的大山旁邊的幹特裏峰和蘇黎世就成了我夢幻中不可企及的一塊土地。  

後來過了一些時候,我記得母親帶我去圖爾高看一些朋友,他們在康斯坦茨湖邊有一座城堡。我立即被水迷住了,渡船激起的浪一直沖到岸邊,陽光在水上閃爍,水下的沙子被浪花沖成一道道小埂。湖向無垠的遠方伸展開去,那廣闊的水面在我看來簡直是說不清的喜悅,不可比擬的瑰麗。就在那時,一個想法在我腦子裏生了根:我一定要一輩子生活在湖邊。我覺得,沒有水,人生活不下去。  

我又想起了另一件事:有許多陌生人,亂哄哄的,顯得特別激動。女僕飛快地跑過來,嚷著:“漁民們發現了一個死人——從瀑布上沖下來的——他們要把他抬進洗衣房裏去。”我父親說:“好吧,好吧。”我當時就要去看那死了的孩子。母親把我拉了回來,嚴厲地禁止我到花園裏去。等所有的人都走了以後,我立即悄悄地溜進了花園,來到洗衣房,可是門鎖著。我繞著洗衣房轉了一圈,發現房後有一個排水槽,一直通到斜坡下面,槽裏流著細細的血和水。我覺得這事特別有意思,那時我還不到四歲。  

我還記得:我哭鬧著,發著燒,沒法睡覺。父親把我抱在懷裏,在屋裏踱來踱去,唱著他學生時代的那些老歌。我特別記得我最喜歡的一首,總是這首歌使我安靜下來。它是這樣開始的:“四處靜悄悄,人人都睡覺……”直到今天,我還記得父親的聲音,在靜靜的夜晚,向我唱著。  

母親後來告訴我,我那時得了濕疹。當時,我的心頭有種朦朧的暗示,父母在婚姻問題上是不順遂的。1878年我那場病一定與父母的短暫分離有關係。母親在巴塞爾的醫院裏呆了幾個月,她的病大概起因於婚姻上的麻煩。她走後由一個姨媽照料我。這位姨媽是位老處女,比母親大差不多二十歲。母親的離去使我深深地感到痛苦。從那時起,有人一講“愛”這個字,我就有一種不信任感。在一個相當長的時間裏,“女人”在我心中引起的是一種固有的不可靠的感覺。而“父親”卻意味著可靠和——沒有權力。我就是帶著這樣的精神創傷開始人生之行的。後來,這些早期的印象有所改變:我信任男人,但他們卻讓我失望;我懷疑女人,可她們並沒有讓我失望。  

母親離開後,女僕也來照料我。我現在依然記得她把我抱起來,把我的頭靠在她的肩上的情景。她有一頭黑髮和一副橄欖色的面孔,和母親完全不一樣。就是現在,我還仿佛看得見她的髮型輪廓、她的喉,那深深的膚色和耳朵。她的一切在我看來都那樣奇特,但也格外熟悉。好像她不屬於我們家,而是只屬於我一個人。好像她是和一些我還不能理解的神秘事物聯繫在一起似的。這一類姑娘後來成了我潛意識中異性人格化的一個組成部分。她所傳達的那種既生疏又始終為人所認識的感覺,是後來在我心中象徵女性本質的那個形象的一種特徵。  

從父母分居的時候起,我的記憶中還有另一個形象:一個年輕美麗的、非常漂亮的、迷人的姑娘,她有藍色的眼睛,美麗的頭髮。是她引著我在藍色的秋天,在瀑布下面沃思城堡附近,沿著萊茵河,徜徉在金色的楓樹和栗樹下。陽光穿過婆娑的樹枝,黃色的葉子飄落在地上。這個姑娘後來成了我的繼母。她崇拜我的父親。後來直到我二十一歲時才再次見到了她。  

上面說的都是一些明顯的記憶。下面我要說的是另一些力量更大、影響更深的印象,其中一部分我只是朦朧地記得。例如,有一次我摔下了樓梯,還有一次摔倒在火爐腿的一個角上,我記得那疼痛、流血和一位醫生給我縫頭部傷口的情形——直到上大學預科最後一年時,頭上那塊疤痕還清晰可見。母親還告訴我,有一次在去諾伊豪森過萊茵瀑布橋時我差點兒掉下去,幸虧女僕及時抓住了我——我的一條腿已經滑出了欄杆。這些事指明了潛意識中自殺的衝動,或者說,對生在這個世界上的一種極力的反抗。  

那段時間,每到夜晚我總有一種莫名的恐懼,常常聽到有什麼東西在屋裏走動。聽到萊茵瀑布沉悶的咆哮聲,我便覺得四周到處都是危險地帶。總有人淹死,屍體從岩石上沖下來。在附近的墓地裏,教堂司事總是挖坑,挖出一堆堆棕色的土,黑黑的、嚴肅的男人們穿著長長的禮服,戴著特別高的帽子,穿著閃閃發光的黑色靴子,他們總是抬出一個黑色的木盒子。這時,父親總是穿著牧師的長袍,聲音洪亮地講話。女人們都在哭泣。聽人說,有人正被埋進地上的這個坑裏。有些人先前在這裏,現在都突然不在了,然後便聽說他們被埋掉了,上帝把他們召到他那裏去了。  

母親教我做祈禱,每天晚上都要做。我很樂意祈禱,因為它使我在深沉不安的暗夜面前有一種舒服的感覺:  展開您的雙翼,慈祥的耶穌,  把您的小雞,您的孩子咽下。  “如果魔鬼要吞食他,  那只會是白搭。”   請讓天使就這樣唱吧!  耶穌能給人安慰,他是個善良仁慈的先生,像城堡裏的維根斯坦先生似的,富有、威嚴、莊重,對夜裏的小孩子特別關心。至於他為什麼會像鳥那樣長著翅膀,卻是一個謎,不過我並沒有過多地去考究這個。我覺得更有意思、更為耐人尋味的是,小孩被比作小雞,耶穌顯然很不情願地、像吃苦藥一樣地“吃了”他們。這不大容易理解,後來聽說,魔鬼也喜歡小雞,為了免得小雞被魔鬼吃掉耶穌才這樣,我才恍然大悟。雖然耶穌並不喜歡那味道,可他還是把孩子們吃了,這樣,魔鬼就抓不著他們了。這麼一想,心裏就覺得很安寧。可是現在我又聽說耶穌還要“吃”別的人,況且,這“吃”同樣是把他們埋在地上的坑裏。  

這種不吉利的類比產生了不幸的後果,我開始對上帝產生了懷疑。他失去了那令人安適的、慈祥的、大鳥的特徵,卻和那些身穿禮服、頭戴高帽、腳穿閃光的黑靴、抬著黑盒子埋葬死人的陰鬱的黑衣人們聯繫了起來。  

這些思索造成了我精神上的第一次創傷。一個炎熱的夏天,我像平常一樣,坐在屋前的大路上玩沙子。大路從屋旁穿過,通向山岡,消失在山坡上的一片樹林裏。所以,從房子旁可以看到伸展出去的、相當長的一段路。當我抬起頭來時,看到身穿黑色長袍,頭戴一頂特別寬大的帽子的人從樹林裏走來,好像是個穿著女人服裝的男人。那人慢慢地走近了,我清楚地看出,這是一個穿著拖到腳的黑色長袍的男人。這種景象使我害怕起來,一種無法克服的恐懼迅速傳遍全身,腦子裏閃現著一個可怕的念頭:“這是一個耶穌會會士。”前不久,我偷偷地聽到父親和一個來訪的同事聊天,談到了耶穌會會士們陰險的活動。從父親半是惱恨、半是恐懼的語調,我猜想,那些“耶穌會會士”特別危險,甚至對父親也造成了威脅。事實上,我並不明白,耶穌會會士究竟是什麼樣的,但我對祈禱詞中的那個詞“耶穌”是熟悉的。  

我想,從山上下來的那個人一定是化了裝,要不他為什麼要穿女人的衣服呢?也許,他懷著不可告人的目的。我害怕極了,慌慌張張地跑進了屋子,沖上樓梯,躲在閣樓上最黑暗的一根房梁下。我不知道我在那裏藏了有多久,不過一定相當長,因為當我壯著膽子下了樓,小心翼翼地探出頭去張望時,那個黑衣人卻連影兒也不見了。那以後許多天,恐懼一直抓住我,我再也不敢走出屋子了。即使後來再去路上玩時,那樹木蔥郁的山坡始終讓我不安和警覺。當然,過了很久,我才知道,那黑衣人只不過是個無害於人的天主教神父就是了。  

大約就在同時——我說不清,也許要早一些——我有了最早的夢的記憶。這個夢後來一直佔據著我的心。我那時大概年僅三四歲左右。  

我們的住宅孤零零地立在洛封城堡附近,教堂司事農場的後面有一大片草地。夢中的我正站在這片草地上。突然,我發現了一個黑色的、長方形的石砌的洞,我過去從沒見過這樣的洞。我好奇地走過去,朝裏面窺視,看見有一排石階一直通下去。我遲疑了半天,還是膽戰心驚地走了下去。洞底走不多遠有一個圓形的拱門,門上掛著一塊又大又沉的綠色帷幕,那幕好像是用加工過的錦緞製成的,顯得十分氣派。好奇心逗弄著我,很想看看幕後邊是什麼,於是我便掀開了它。在暗淡的光線下,我的面前出現了一個大約三十英尺長的長方形屋子,屋頂呈拱形,由加工過的石頭砌成,地板上鋪著大石板,中間還鋪著一條紅地毯,從門口一直通到一個低低的平臺,平臺上放置著一個金光燦爛的寶座,座上也許有一塊紅色的墊子,那豪華的派頭簡直就像童話中描寫的國王的寶座一樣。寶座上立著一個什麼東西,最初我以為是個樹樁,大概有十二到十五英尺高,一英尺半到二英尺厚,它十分高大,幾乎頂到了屋頂。後來才發現,它的成分挺有意思,它不是由木頭,而是由皮和肉組成的,頂上有一個圓圓的像人頭那樣的東西,上面沒有臉,沒有頭髮,頂端有一隻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屋頂。  

屋子裏很亮,可是沒有窗戶,也沒有其他光源,頭頂處是一片燦爛的輝光。座上的那個東西雖然沒有動,可我總覺得它隨時可能會像一條蟲那樣向我爬過來。我害怕得全身都僵了,這時我聽見從外面和頂上傳來了母親的聲音:“看看它吧,那就是吃人的怪物!”母親的喊聲使我怕上加怕,我嚇出了一身冷汗,醒來後還怕得要死。從此之後,有好多晚上我都不敢睡覺,生怕再做這樣的夢。  

這個夢多年來一直糾纏著我。直到很久以後,我才意識到,我看見的那東西實際上是男性生殖器。幾十年後,我才懂得那是一種古老的祭儀中被人崇拜的生殖器。我一直沒有弄懂,母親說的是什麼意思,是說那個東西是吃人的怪物呢,還是說那是吃人的怪物呢?如果是第一種情況,那意思是說吃小孩的不是耶穌或者耶穌會會士,而是那個生殖器;如果是第二種情況,吃人的怪物就是男性生殖器象徵,那麼陰沉沉的耶穌、耶穌會會士和生殖器就成了同一種東西了。  

這個生殖器的抽象意義由這樣的事實表示出來,即它自尊為王,“直挺挺地”① 立在那裏。草地上的洞可能代表一座墳墓,這座墳墓是地下的一座神廟,它那綠色的帷幕象徵草地,或者說象徵了覆蓋著綠色植被的大地的神秘。地毯是血紅色的。圓形拱頂是什麼意思?也許我已經去過姆諾,看見過沙夫豪森的圓形城堡?但這是不可能的,誰也不會領一個三歲的孩子上那兒去。所以它不可能從記憶中尋找線索,同樣,我一點兒也不知道這從解剖學上無懈可擊的生殖器是從哪兒來的。把小便排出口解釋為一隻眼睛,上面還放光,它指明了“生殖器”(Phallus)這個詞的詞源(希臘原文的意思是“發光”、“明亮”)。  

①這裏原文為Ithyphallically,有二義:一為希臘酒神節慶祝隊伍中作為崇拜物抬著的陽具;二為“直挺挺地”(指陽具)。文中顯系雙關。  

不管怎麼說,這個夢裏的生殖器對我來說就是地下一尊“說不出名字”的神,它一直留在我直到青年時代的記憶裏,只要有人過分強調地說到耶穌,它就出現在我腦海中。耶穌對我從來沒有變成真實的存在,從來沒有被我接受,從來沒有使我感到親切,因為我總是一次又一次地想到它在地下的那個對等物。這個可怕的啟示降臨到了我身上,可我並沒有去找它啊。那個耶穌會會士的“偽裝”在人們教我的基督教教義上投下了陰影。我覺得它就像一場嚴肅的假面舞會,好像一個葬禮,送葬的人臉色陰沉,面帶悲傷,不過一會兒卻偷偷笑了起來,毫無悲痛之意。耶穌在我的眼中似乎是一尊死神,他只是在驅散暗夜的恐懼時才對我有所幫助。可他自己卻是一具釘在十字架上的、怪模怪樣的、血淋淋的屍體。人們常常談起他的慈愛和善良,可我心裏卻暗暗表示懷疑,主要原因是,那些說“親愛的耶穌”最起勁的人都穿著黑色的禮服和發亮的黑靴,他們總讓我想起埋葬死人的場面。他們是父親和我八個叔叔(全都是牧師)的同事。多年來,他們在我心中激起恐懼,至於偶然見到的天主教神父就更是如此,他們叫我想起那可怕的耶穌會會士,這些耶穌會會士曾惹惱過父親,引起過他的警惕。後來直到行堅信禮時,我一直在想方設法迫使自己對基督採取人們所謂的正確態度,可是我做不到,怎麼也克服不了心中隱隱的不信任感。

對“黑衣人”的恐懼是每個孩子都會有的。那不是我孩提經驗中的關鍵;關鍵是這樣一種認識:“那就是耶穌。”這種認識深深地銘刻在我的腦海中。這樣說來,重要的一點是那次夢裏具有象徵意義的場景和令人驚異的解釋:“那就是吃人的怪物。”它給我留下的深刻印象不是嚇唬小孩的吃人怪物,而是這樣的事實:這就是吃人的怪物,它高踞在地下室的一個金色寶座上。在我幼稚的想像中,首先只有國王才能坐在金色的寶座上;其次,上帝和耶穌戴著金冠,穿著白袍坐在遙遠的藍天上一個更美、更高、更金碧輝煌的寶座上;與這位耶穌有關的是戴著寬大的黑帽子,穿著黑色的女人服裝,從長滿樹木的山坡上走來的“耶穌會會士”的形象。我常常得朝山坡那面張望,以防又有別的危險走近我身旁。在夢裏,我走進地下的一個洞裏,發現寶座上的東西與我想像中的完全不一樣,那是一種不像人的、陰間的東西,目不轉睛地盯著上面,以人肉為食。直到五十年後,一篇研究彌撒象徵的宗教論文中有一段文字引起了我的注意,那段文字講的是初民吃人肉的習性。那個時候我才明白,兒時那兩次經歷中閃現在我意識裏的思想非但不幼稚,反而相當複雜,過分複雜。我的心中究竟是誰在講話?是誰的意識創造了那些景象?究竟是一種什麼樣的超級智力在起作用?我知道所有的笨蛋都會喋喋不休地說“黑衣人”和“吃人的怪物”,也會大談“巧合”和“事後的解釋”,以便驅散那些可能污染孩子純真心田的極為不便的思想。哦,這是些多麼好的心,講求實效的、頭腦健全的人呀!他們總讓我想起那些在雨水窪裏曬太陽的泥鰍,它們擠在淺淺的水窪裏,搖頭擺尾,快樂無比,根本想不到第二天早上水窪乾涸了,它們就要無處棲身。  

那麼,誰同我講過這些事呢?誰談起過這些我完全不知道的問題呢?誰把上蒼和地下同時結合在我的心裏,造成了我後半生激情澎湃的生活的基石?除了那個既來自上蒼又來自地下的陌生的客人外又有誰呢?  

通過這個兒時的夢,我開始參與大地的秘密,那是一種在地下的埋葬,過了很多年我才從中解脫出來。今天,我才明白,那是為了把最大量的光引進黑暗中,是進入黑暗王國的開始。當時,我的理智生活就是以它那潛意識的開端起步的。  

1879年,我家搬到了巴塞爾附近的小惠寧根。這事我記不得了,但後來幾年發生的事卻還記得。一天晚上,父親把我從床上抱起,來到我家那個朝西的門廊裏。他指給我看黃昏的西天,那裏燃燒著一片耀眼的綠光。那時正是1883年克拉卡托火山爆發之後。  

還有一次,父親帶我去看東邊地平線上的一顆大彗星。  

後來,當地發了一次大水,流過許多村鎮的維塞河氾濫成災,它沖毀了大壩和上游的一座橋。十四個人淹死了,屍體被混濁的黃水沖進萊茵河。洪水退後,一些屍體插進了泥沙裏。當我聽說了這件事,就不顧一切地跑去看。我看見一個中年男子的屍體,他穿著黑色的禮服,一定是剛從教堂出來的。他的身體一半埋在沙子裏,手臂搭在眼上。我還看見一隻豬被宰殺的情景,我同樣看得興高采烈,從頭看到了尾並看得全神貫注。這可把母親嚇壞了,她覺得那太可怕了,但殺豬和死人對我卻有吸引力。  

我對藝術的最早記憶得從在小惠寧根的那些年說起。當時父母親住的那幢房子是18世紀建成的一座牧師住宅,裏面有一間很暗的小屋子。屋子裏陳設的傢俱品質考究,牆上掛著許多古畫。我記得最分明的是一幅畫著大衛和歌利亞② 的義大利作品。它是從基多•雷尼③ 的畫室裏複製的,原作保存在盧浮宮。這幅畫是怎麼來的,我不知道。那間屋子還有另外一幅老畫,現在掛在我兒子的屋子裏,上面畫的是18世紀早期巴塞爾的風景。我經常溜進那間昏暗的、與其他房間隔絕的屋子裏,一個小時又一個小時地坐在那些畫前,對著它們的美出神,那是我當時懂得的惟一美的東西。  

②《聖經•舊約》故事:牧童大衛殺死了巨人歌利亞。  

③基多•雷尼(1575-1642):義大利通俗畫家,以其畫《戴荊冠的基督》聞名。  

大約就在那時——我還是不到六歲的小鬼——一個姨媽帶我到巴塞爾,看博物館裏那些用稻草填起來的動物。我們在那裏住的時間很長,因為我想仔細地看每一件展品。下午四點,鈴聲響了,博物館要關門。姨媽不斷抱怨,可我站在櫥窗前,總是不想走。這時展室門已經鎖了,我們只好從另一條路,穿過古代畫廊走到樓梯處。突然,我看見了那麼美的畫像,簡直令人神魂顛倒,我睜大了眼睛,久久地盯著它,我從來還沒見過那麼美的東西。姨媽拽著我的手,把我拖到出口,我只好極不情願地離開。她一邊走一邊嚷著:“討厭的孩子,閉上你的眼睛,討厭的孩子,閉上你的眼睛!”那是我最早看到的裸體和僅遮蓋著幾片葉子的人像。以前我一點兒也沒有注意到裸體美,這就是我最初和美術的交往。姨媽怒氣衝衝,好像被人拖出了妓院一般。  

我六歲的時候,父母帶我到阿爾勒謝姆去旅行。那次母親穿的衣服我一輩子也忘不了,我能記住的只有她的衣服:那是黑色的料子,上面印滿了綠色的月牙。在我的記憶中,母親最初是個年輕苗條、穿著這種服裝的女郎,後來就變得衰老、肥胖了。  

我們來到一座教堂,母親說:“這是一座天主教堂。”我又是好奇,又是害怕,悄悄從母親身邊溜開,從開著的門往裏面窺視,正好看見裝飾一新的祭壇上點著一支大蠟燭(當時是復活節期間)。這時我突然在階梯上絆了一跤,下巴撞在一塊鐵上,父母抱起我時,血流不止。我當時的心情特別有意思:一方面,我覺得不好意思,因為我的尖叫聲引起了上教堂的人們的注意;另一方面,我又覺得自己做了違禁的事。“耶穌——綠色的帷幕——吃人怪物的秘密……這就是和那些耶穌會會士有關的天主教堂。我絆倒,疼得喊叫完全是他們的過錯。”   

後來許多年,我一直不願進天主教堂,一進去心中就怕摔跤、流血,怕那些耶穌會會士。摔跤、流血似乎就是天主教堂的氣氛,但正是這種氣氛對我具有吸引力。倘若一個天主教神父非靠近我不可,那將使我大為不安。直到三十多歲以後,我才克服了這種壓抑的感覺,那是在維也納聖斯蒂芬大教堂。  

一過六歲,父親就開始給我上拉丁文課,同時也開始上學。我並不怕上學,因為在上學之前,我就學會了閱讀,並且在學校裏也總是名列前茅,所以覺得挺輕鬆。記得有一次我讀不懂,就纏著母親給我讀,那是一本有許多插圖的兒童讀物,裏面講到不少外國的宗教,特別是印度教,有婆羅門教、毗濕奴、濕婆等插圖,使我得到無窮無盡的樂趣。母親後來告訴我,我後來總是不斷地翻看這些插圖。每當我看這些插圖時,總有一種朦朧的感覺,覺得它們和我那“原始的啟示”有某種親和性;我從未對人講起過它,也永遠不準備道破這秘密。母親間接證明了我的感覺,我始終注意到講起“異教徒”時,她語調中那一絲淡淡的鄙夷神氣。我知道,如果我向她披露了我的“啟示”,她一定會恐懼萬狀,大加責難。我當然不會去自討沒趣,自找羞辱。  

這並不幼稚的行為,一方面和強烈的敏感和易受傷害的內心有關係,另一方面和我早年的孤獨有關(我妹妹在我九歲以後出生),我只能一個人玩,按我自己的方式來玩。遺憾的是,我記不清我玩的究竟是什麼,但我記得,我玩的時候,不願別人來打擾。我玩得很專心,既不願人看見,也不願讓人說三道四。我清楚地記得我玩什麼大約是在七八歲時。我特別喜歡玩磚頭,用磚建塔,然後再用“地震”的方法心醉神迷地摧毀它。在七八歲之間,我總是不斷地畫戰役、包圍、轟擊和海戰的畫。然後我把整個筆記本上塗滿了墨蹟,而且極有興趣地滿足于對這些塗畫作出離奇的解釋。我所以願意上學,就是因為我在那兒最終找到了我長期沒有的玩耍夥伴。  

在學校,我也有所發現。但在談學校的事以前,我得先談談夜裏的事。夜的氣氛開始變得濃厚了,各種事都在夜裏發生,顯得不可理解,令人生疑。父母不在一起睡,我睡在父親的房間裏。從母親的臥室的門傳來了怕人的聲響。一到夜裏,母親就顯得古怪、神秘。有一天晚上,我看見一個模模糊糊的影子從她的房門出來,那影子的頭離開了脖子,在它的前面浮動,就像一個小月亮。突然,又出現了另一個頭,那頭又離開了脖子。這種情形重複了六七次。我總是做讓人憂心忡忡的夢,夢中的事物,一會兒小,一會兒大。例如,我看見老遠的地方有一個小小的球,那球漸漸地朝我滾來了,越來越大,最後變成一個駭人的、使人窒息的東西。又有一次,我夢見了電線,上面落著許多鳥,突然,電線開始變得越來越粗,直到我被嚇醒。  

這些夢是我生理變化的序幕,說明某種青春發育已經開始,那時我大約七歲。我得了假性哮喘病,伴隨著陣陣窒息。有一天晚上突然發起病來,我站在床腳,腦袋耷拉在床欄杆上,父親抱住了我。我看見頭上有一個藍色的光圈,大約滿月那麼大,裏面許多金色的小人來來去去,我想他們大概是天使吧。各種幻象不斷出現,每次都能減輕我對窒息的恐懼。可是一做焦慮的夢,就會窒息。我覺得這裏面有一種內在的心理因素:房內的空氣開始變得無法呼吸了。  

我討厭上教堂,但耶誕節的時候例外。聖誕頌歌《上帝創造了這一天》使我覺得格外高興。當然,晚上的聖誕樹就更令人快活了。只有耶誕節我能夠熱烈地去慶祝,對其餘的節日我卻顯得冷漠。除夕也有某種像耶誕節時的魅力,但畢竟不如耶誕節。基督降臨節也有點特色,但無法跟即將來臨的耶誕節相比。它總是和夜、暴風雪、風、房中的黑暗緊密相關,那時總有聲音微細的嘀咕和離奇古怪的事發生。  

現在來說說和我那些鄉村同學有關的事。我發現他們使我的自我發生了異化。和他們在一起時,我就和在家裏時大不一樣。我和他們一塊兒打打鬧鬧,玩各種各樣的惡作劇,有些把戲在家裏永遠不會發生。當然,我心裏明白,這些把戲我獨自一人完全就能想出來。我覺得,我自身的變化主要來自同學的影響,他們在一定程度上引導了我,強迫我和我自身離異。這個沒有父母但卻包含了別人的較廣闊的世界,對我產生的影響,如果不是完全可疑的,或者隱隱約約敵對的,至少也是含混不清的。雖然我愈來愈感到那個白日世界的美,那裏“金色的陽光透過綠色的樹葉”,但同時也預感到那個影子世界無法逃避,那裏到處都有令人戰慄的、無法解答的、揪著我的心的問題。當然,做晚禱可以給我一種儀式上的保護,因為它恰當地結束了一個白天,適時地引入了夜和睡眠,但白天又潛伏著新的危險。我仿佛覺得自己分裂了,並為此感到恐怖。我內心的安全受到了威脅。  

我還記得這段時期(七至九歲),我喜歡玩火。我們家花園裏有一堵用大石頭砌成的老牆,石頭縫形成了洞,我常在一個洞裏生一小堆火,讓別的孩子幫助我四處找木頭,不斷添柴,為的是不讓火熄滅。這堆火只歸我一個人照管,別的孩子可以在別的洞裏生火,可他們的火不聖潔,與我無關。我的火燒得很旺,上面有一圈聖潔的輝光。  

在這堵牆的前面有一道斜坡,斜坡裏埋著一塊突出的石頭,這是我的石頭。當我一個人的時候,常常坐在上面,胡思亂想:“我現在坐在石頭上,石頭在我下面。”但石頭也能說“我”,也能想:“我躺在這道斜坡上,他正坐在我上面。”於是問題就來了:“我是那個坐在石頭上的我呢,還是上面坐著他的石頭呢?”這個問題總使我感到茫然,我總是站起來,弄不清誰是誰。這個問題的答案一直沒有弄清,一種奇特的、怪有意思的黑暗感伴隨著我的疑惑。但有一點是無可懷疑的,這塊石頭和我有某種神秘的關係,我可以在上面一坐好幾個小時,被它提出的謎一樣的問題逗引得暈頭轉向。  

三十年後,我又站到那道斜坡上,此時我已結了婚,有了孩子,有了房子,有了地位,也有了一個充滿各種思想和計畫的頭腦。但突然我又變成了那個曾經點一堆意義神秘的火、並且坐在石頭上苦思冥想究竟石頭是我,還是我是石頭的孩子了。我立刻想到自己在蘇黎世的生活,那歲月仿佛是陌生的,如同從遙遠的空間和時間傳來的消息。這使我感到心驚膽戰,因為我剛剛沉湎於其中的童年世界是永恆的,我已被強拉出這個世界,墜入不斷滾滾向前的時間中,越走越遠。那個世界的拉力是那樣強大,我只能粗暴地把自己拽走,以免失去對未來的控制。  

我永遠也不會忘記那一時刻,它像一閃即逝的電光照亮了我童年的永恆性。這裏的含義在我十歲那時被揭示了出來。我自身的分裂和對世界的把握不定導致我作出了連我自己也無法理解的行動。當時我有一個塗著黃漆的鉛筆盒,小學生一般都用它,有一把小鎖和一根普通的尺子。在尺子的一頭,我刻了一個小矮人,大約兩英寸高,穿禮服,戴著高帽子,腳蹬一雙亮閃閃的黑靴子。我用墨水把他染成黑色,然後從尺子上鋸下來,放在鉛筆盒裏。我還在鉛筆盒裏給他做了一張小床,用一點羊毛給他做了件大衣。我從萊茵河邊給他找了一塊光滑的長方形的黑石頭,塗上水彩,把它分成上下兩半,裝在褲兜裏好久,最後,我把它放進了鉛筆盒。那是他的石頭。這一切都做得極為機密。我悄悄地把鉛筆盒拿到房頂那個禁止人上去的閣樓(因為樓板已經朽壞),藏在一根大樑上,誰也別想看見它。我對此感到極大的滿足和快慰。沒有任何人能發現和摧毀這一秘密,我十分放心,由於內心矛盾而產生的苦惱一掃而光。每當我做錯了什麼事,或者感情受了傷害,每當父親大發雷霆,或者母親病情沉重使我感到壓抑,一句話,每當不順心的時候,我就想起那個小心翼翼地包裹著、藏放著的小人,想起那光滑的、染得十分漂亮的石頭。我經常每隔幾個星期,躲開人們的注視,溜上閣樓,爬上大樑,打開鉛筆盒,看看我的小人和他的石頭,每次我還要在盒子裏放一個小紙卷,上面是我在學校寫的、只有我自己明白的語言。加一個小紙卷總是有某種嚴肅的儀式的意味,遺憾的是,我想不起我要對小人說什麼。我只知道,我的這些“信件”成了小人的一個圖書館,我猜想,這些信件一定包含著叫我特別高興的話。  

對於這些行為的意義,或者究竟該怎樣解釋它們,我毫不在意。我滿足于有一種安全感,滿足於佔有某種別人不知道而又無法獲得的東西。這是一種永遠不能背叛的秘密,因為我生命的安全由它掌握。為什麼如此,我沒有問過自己。事情就是這樣。  

心中藏有秘密對我性格的形成影響巨大。我認為這是我童年時代的本質特徵。同樣,我沒有向任何人講起過那個關於生殖器的夢,耶穌會會士的事也屬於只有我自己知道的神秘王國。小木人和他的石頭是我力圖賦予這一秘密以外在形式上的首次嘗試,儘管這種嘗試是潛意識的、幼稚的。我總是沉溺在自己的秘密中,總覺得應該探尋它的意義,但我卻不知道我想要表達的是什麼。我總是希望我能夠找到一些什麼——也許在大自然中——給我提供一些線索,使我弄清那秘密是什麼,在哪里。在這種情況下,我對植物、動物和石頭的興趣增加了。我常常警惕地在尋找某些神秘的東西。我自覺有了某種基督教的意識,雖然總是不無保留:“事情根本不那麼確定!”或者,“地下的那個東西是什麼意思?”當我接受灌輸給我的宗教教義時,人們對我說:“是的,但還有些別的什麼,還有一些人們不懂的、非常秘密的東西。”   

雕刻的那個木頭小人的事件是我童年的高潮,也是它的終結。這事大約在我心中徘徊了一年。後來就全然忘記了,直到三十五歲才想起,兒時的那段記憶從迷霧中重新浮現出來,不減當年的清晰和質樸。當時我正埋頭撰寫我的《性本能的變化和象徵》,我研讀了阿爾勒謝姆附近窖藏的靈魂石和澳大利亞的神石(churingas),我突然發現,我心中有了這樣一塊確實的石頭的形象,雖然我並沒有看見過它的複製品,它是長方形的、微黑的、用顏色塗成上下兩半,這一形象又摻入鉛筆盒和小人的形象。小人是古代世界披著小斗篷的神,如同站在埃斯克勒彼阿斯碑上的泰萊斯福魯斯⑤給他讀一個羊皮紙的卷軸。隨著這一回憶,我第一次產生了這樣的信念,古代的心理因素在沒有任何直接的傳承關係的情況下會進入個人的心靈。後來我查閱過父親的圖書室,發現裏面沒有一本書會有這方面的材料。此外,父親對此也一無所知。  

④埃斯克勒彼阿斯:醫神。  

⑤泰萊斯福魯斯(?-約136):第八代教皇,據傳被羅馬皇帝迫害而死。  

1920年我在英國時,用木頭雕刻了兩尊人像,和兒時刻的那個小人相似,但當時根本不記得兒時的經驗。後來又用石頭按照其中的一個刻了較大的複製品,現安放在奎斯納赫特我的花園裏。只是在我雕刻這一作品時,潛意識才為我提供了一個名字。它把這一形象稱作阿特馬維圖,就是“生命的呼吸”的意思。這是我兒時夢境中那可怕的樹的進一步發展,現在看來那可怕的樹正是“生命的呼吸”,是具有創造力的脈動。那小人最終成了一件神物,包裹在小禮服裏,藏在盒子中,由長方形的黑石給他提供生命的力。但是這些聯繫都是後來才明白的。當我是個孩子時,我看著自己幹一些祭祀儀式的活動,就像非洲居民現在所幹的那樣。他們在行動,並不知道自己幹的是什麼,直到許多年之後才明白過來。  

二 中學時代  

十一歲那年對我特別有意義,因為此時我被送進了巴塞爾的大學預科。這樣,我就離別了那些鄉村的夥伴,真正進入了“大世界”。那裏有許多有權勢的大人物,他們的權勢比我父親的大得多,他們住在寬敞高大的住宅裏,乘坐豪華的馬車,講一口文雅的德語和法語。他們的子弟,衣著闊綽,風度翩翩,口袋裏塞滿鈔票。這些公子哥兒們現在成了我的同學。我聽他們高談闊論在阿爾卑斯山度假的情景,心頭交織著驚異和妒忌的情緒,這種隱蔽的情緒甚至讓我自己感到恐懼。他們曾經爬上蘇黎世附近閃閃發光的雪峰,甚至還去過大海,後一事簡直叫我目瞪口呆。我凝視著他們,好像他們是來自另一個世界,來自那無法到達的、白雪覆蓋的光輝燦爛的山峰,來自那遙遠的、難以想像的大海。於是,我第一次意識到我家是多麼窮!我的父親不過是個窮鄉村牧師,而我則是一個鄉村牧師的更窮的兒子,他穿著打了洞的鞋子,在學校得一坐六小時,襪子濕了沒有換的。我開始以異樣的目光來看待父母,開始懂得他們的甘苦。特別是對父親,我十分同情,有趣的是,對母親的同情就不那麼多。我總覺得她比父親強悍。可一旦父親朝她發火,我就總是站在她的一邊。這種必須明確表示支持哪一方的情形對我性格的形成是不利的。為了從他們的衝突中超脫出來,我不得不充當一個超級仲裁人的角色,無可奈何地判斷父母的是非。這使我產生了某種妄自尊大的情緒;我的自信本來就不穩定,現在更不穩定了,忽而膨脹,忽而收斂。  

我九歲的時候,母親又生了一個小女孩。父親既激動又高興。“今天晚上,你多了個小妹妹。”他對我說。而我則大吃一驚,因為我什麼也沒有注意到。母親比平時躺在床上的時候多,可我根本沒有當回事,我認為,無論如何,她臥床不起實是一種不可原諒的軟弱。父親把我領到母親床邊,她抱出一個看起來叫人失望的小東西:一張紅紅的、滿是皺紋的臉,和老年人的臉一樣,眼睛閉著,就像一隻瞎眼的小狗。背上長著一些根根分明的、長長的紅毛,它是不是要長成猴子呢?我當時很迷惘,不知道自己的感覺是什麼。難道剛生下的孩子就是這個樣子?他們含含糊糊地談論著鸛,據說嬰兒是鸛鳥送來的。不過小狗和小貓的崽兒們又怎麼樣呢?在那一窩崽兒生完之前,鸛鳥得來回飛多少趟呢?母牛又怎麼樣呢?我無法想像鸛鳥能設法用嘴叼著一整頭牛犢。不僅如此,農夫們還說母牛產仔,而並非由鸛鳥叼來牛犢。顯然,這個故事是強加在我身上的那些謊言中的又一個謊言。我確信,母親又做了件我不該知道的事。  

妹妹的突然出現使我產生了一種朦朧的不信任感,使得我的好奇和觀察變得敏銳了。母親隨後作出的一些古怪的反應證實了我的猜疑,說明有種令人抱憾的事與這次生育有關,否則的話這個事件就不會太令我傷腦筋,雖說它很可能對強化我十二歲時的一段經歷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  

母親有種討厭的習慣,當我應邀外出的時候她老是追在屁股後面喊出種種金玉良言。在這些場合,我不僅穿著最好的衣服,皮鞋擦得鋥亮,而且還感覺到我的目的和我在公開場合裏形象的尊嚴,因而讓人們在大街上聽見我媽在身後喊出的那些不光彩的話,對我來說是一種恥辱:“不要忘了代爸爸媽媽向他們問好,擦擦鼻子——帶手帕了嗎?洗過手了嗎?”以及諸如此類的話。當我出自自尊和虛榮,小心翼翼地要呈現出一副盡可能無可挑剔的形象時,那種伴隨著我的妄自尊大的自卑卻又這樣被暴露於光天化日之下。我覺得確實不公平,因為這些場合對我來說事關重大。在去作客的路上我覺得很是了不起,很是高貴,平日穿上節假日才穿的衣著時我就有這種感覺。然而,我一看見我要訪問的那幢房子,畫面就急劇變化了,然後一種對那家人的豪華和權勢的感覺就壓倒了我。我害怕他們,感覺到自己的渺小,巴不得能鑽進地下幾丈的深處。我按門鈴時就是這種感覺。在我聽來,房內的鈴聲就像喪鐘一般。我膽怯畏縮,惶惶然如喪家之犬。母親事先為我作了周到準備,反而使事情更糟。然後鈴聲就會在我耳際響著:“我的鞋骯髒,手也骯髒,我沒有帶手帕,脖子黑魆魆的。”出於一種挑戰心理,我就會不把父母的問候轉達出來,或者舉動帶有不必要的害羞和固執。如果情況變得太糟,我就會想到我藏在頂樓上的秘寶,然後我就會再次平靜下來。在我處於孤獨無助的境地時,我記起我是那“另一個人”,那“另一個人”擁有那不可侵犯的秘密、黑石頭和穿長袍戴高帽的小人。  

我無法回想起在童年時曾想到過,在耶穌——或那個穿黑長袍的耶穌會會士——那些穿著斗篷戴著高帽子站在墳墓邊的人們、草地上墳墓般的洞穴、男性生殖器的地下神殿,以及我那鉛筆盒裏的小人之間,有著一種聯繫的可能性。有關酒神祭典遊行時抬的陰莖像的神的夢是我的第一個大秘密,矮人是第二大秘密。然而,我並不認為我朦朧感覺到,在那塊“靈魂之石”和也是我本人的那塊石頭之間存在著一種關係。  

直到今天,在八十三歲寫下我的回憶錄之時,我也從未將纏結在我最早回憶上的結解開。最早的回憶就像地下的單株根莖所生髮出的芽,就像在一條潛意識發展的道路上的車站。雖說我愈來愈不可能對耶穌採取一種明確的態度,我卻記得,打我十一歲時起,有關上帝的觀念就開始令我感興趣了。我喜歡向上帝禱告,這多少令我滿足,因為那是種沒有矛盾的祈禱。上帝並沒有因為我的不信任而變得複雜起來。而且,他不是個穿黑袍的人,不是畫上的耶穌,畫上的耶穌服飾華麗,人們對他的舉止司空見慣。相反,上帝是一個獨一無二的存在,我聽說,不可能對他形成任何正確的概念。固然他近似於一個非常有權有勢的老人,但令我極其滿意的是,有著一種戒律,大意是說,“你將不會把你造成任何雕像或與任何事相類似”。因而人們對待他就不能像對待耶穌那樣熟悉放肆,耶穌絕非“秘密”。與我在頂樓上的秘密的某種類推開始使我有了悟性。  

學校開始令我厭煩。與我寧可花費在繪出戰役和玩火的時間相比,學校佔據的時間是太多了。神學課是難以言傳地枯燥,而我對數學課的感覺是一種徹頭徹尾的恐懼。老師宣稱,代數是一樁完全自然的事情,應該把它看作天經地義之事,而我甚至不知道數字實際上為何物。它們不是鮮花,不是動物,不是化石;它們不是可以被想像出來的事物,而只是由計算產生出來的量。令我大惑不解的是,這些量現在又是由字母來代表著,字母又意味著聲音,因而可以說有可能聽見它們。說也奇怪,我的同學能夠駕馭它們,發現它們不言自明。誰也不能告訴我數字是什麼,而我又甚至不能將這個問題陳述出來。糟糕的是,我發現誰也不理解我的困難。我必須承認,我的老師不厭其煩地向我說明,這種將可理解的量化為聲音的奇特運算的目的何在。我終於領悟到,目的在於達到一種約分的體系,在這體系的幫助下許多量能夠被置於一個簡短公式之中。但這一點也沒有使我產生興趣。我以為那整個事完全是強詞奪理。為什麼數字應該由聲音來表示?人們也滿可以用蘋果樹表示a,用盒子表示b,用個問號表示x。a,b,c,x,y,z並不具體,它們像蘋果樹一樣,並不能向我解釋出數字的實質。但最令我惱怒的是這一定理:如果a=b而b=c,那麼a=c,雖然根據定義a與b的意思完全是兩回事,既然不同,a因而也就不能與b相等,更不用說與c相等了。每當是一個等式的問題的時候,那麼就說a=a,b=b,等等好了。這一點我能夠接受,而a=b在我看來卻完全是個謊言或者騙局。當老師公然不顧他本人有關平行線的定義,說它們在無窮大時相遇,我也同樣惱怒了。在我看來,與愚弄農夫的愚蠢把戲相比,這並沒有高明到哪里去,而且我既不能與它有關也不願與它有關。我的智力上的道義與這些反復無常的自相矛盾之處鬥爭著,這些自相矛盾之處使我永遠也不能理解數學。一直到晚年我都有這種固執的感覺,即如果像我的同學那樣,我能夠毫不費力就接受a=b、太陽=月亮或狗=貓這一定理,那麼數學就會無窮無盡地愚弄了我——我只有到八十四歲時才會意識到愚弄到什麼程度。我的一生中始終有一個謎,即毫無疑問我能夠正常進行運算,可不知何故我永遠也不能設法在數學中辨清方向。我尤其不能理解有關數學和我本人所具有的道義上的懷疑。  

我只有在用特殊的數位值替代字母並通過實際計算來驗證運算時,才能夠理解方程式。隨著數學課的學習,通過抄錄我並不懂的代數公式,通過記憶在黑板上的特殊字母組合,我多少能夠取得一些進展。我再也不能夠通過替換數字來取得進步,因為老師不時說道,“這兒我們寫上某某式”,然後他就會在黑板上潦草地寫上幾個字母。我不知道他從哪兒來的這些字母,不知他為何寫——我所能看出的惟一原因就是,這使他能將運算帶到他覺得是滿意的結論。我的不理解嚇倒了我,使我不敢問任何問題。  

對我來說,數學課完全成了恐怖和折磨。其他的課程我發現是容易的,而且由於我有良好的視覺記憶而長期能把數學課蒙混下來,我還每每得高分。但是我對失敗的恐懼以及面對著周圍的世界產生的渺小感,在我身上不僅生成一種厭惡而且還生成一種無言的絕望,這完全替我把學校毀掉了。此外,我還以完全無能為由免修繪畫課。這在某種意義上令我高興,因為它給予我更多的自由時間;但另一方面又是個新的失敗,因為我還有點繪畫天才,儘管我當時並沒有意識到從本質上講那完全是我的感覺。我只能夠畫激發起我的想像的東西,但我卻被迫臨摹瞎著眼睛的希臘神話的複製品,而當臨摹不好的時候,老師顯然認為我需要某種更為自然的東西,於是把一隻山羊的頭的畫放在我的面前。這個作業我完全失敗了,這就是我的繪畫課的結束。  

除了數學和繪畫的失敗之外,還有第三個失敗:我從一開始就討厭體操。我不能容忍讓人家告訴我怎樣做動作。我上學是為了學習,而不是去練習無用且無意義的雜技。不僅如此,由於我幼年的事故,我有某種身體上的膽怯,那膽怯我直到以後很晚才克服掉。這種膽怯又相應地與對世界及其潛力的一種不信任聯繫了起來。固然,在我看來世界是美麗而理想的,但它也充滿著含糊而高深莫測的危險。因而從一開始我總是想知道,我要把自己託付給什麼和何人。難道這也許與我母親有關,因為她曾拋棄我幾個月?如我將在下文述說的,當我的神經性昏厥開始發作時,醫生不允許我練體操,這令我十分滿意。我擺脫掉那個負擔——吞下了又一個失敗。  

這樣獲得的時間並沒有完全用於玩耍。它允許我多少更自由地沉溺於我已產生的那種絕對的渴望,閱讀恰好落在手中的每一片印刷品。  

對我來說,十二歲那年確實是決定命運的。1887年初夏的一天,我站在大教堂廣場,等著一位與我同路回家的同學。時間是十二點,上午的課已經結束了。突然另外一個男孩猛地推了我一下,將我擊倒。我倒了下來,頭重重地撞在路旁邊石上,幾乎失去知覺。接下的半個小時裏我有點頭暈目眩。在我感覺到打擊的那一瞬間,一個念頭閃過我的頭腦:“現在你再也不用上學了。”我僅是半失去知覺,但比確實必要多躺倒了片刻,主要是為了對我的襲擊者進行報復。然後有人把我抱了起來,送到附近的一戶人家,那兒住著兩位上了年紀的老處女阿姨。  

從那時起,每當我不得不返回學校,或者父母讓我做功課時,我的昏厥就開始發作。我有六個多月沒有上學,對我來說那是種郊遊。我自由自在,能夠幾個小時地做著夢,樂意去何處就去何處,到林中、水邊或者畫畫。我又開始畫戰鬥的圖畫,或者戰爭的狂暴場面,古老的城堡遭到攻擊和焚燒,或者一頁頁地畫著漫畫。直到今天,在入睡之前類似的漫畫有時還出現在我的腦海之中,齜牙咧嘴的面具不斷地移動著,變幻著,它們當中有一些不久之後就死去了的熟人的面孔。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我能夠埋頭於神秘的世界之中。那個王國有樹木、水塘、沼澤、石頭和動物,還有父親的圖書室。但我離開世人越來越遠了,一直朦朦朧朧地有著良心的苦痛。我遊蕩,收藏東西,閱讀,玩耍,虛度著光陰,但這並未使我愉快一些,我有著一種莫名的感覺,我是從自我中逃脫開來。  

我完全忘了這一切是怎樣產生的,但我同情父母的憂慮。他們找了許多醫生來診治,醫生們抓耳撓腮,打發我與在溫特圖爾的親戚們一起度假。這個城市有個火車站,結果對我成了無窮盡樂趣的一個來源,但返回家後,一切又照舊了。有個醫生認為我有癲癇病,我知道癲癇病發作是怎麼回事兒,心中忍不住嘲笑這種胡扯,父母愈加憂慮了。一天一位朋友來看我父親,他們坐在花園裏,我躲在灌木叢後面,因為有一種難以滿足的好奇纏住了我。我聽見客人對我父親說:“你兒子怎麼樣了?”“唉,糟透了,”父親答道,“醫生怎麼也搞不清他得的是什麼病。他們認為可能是癲癇病。他要是醫治不好那就太可怕了。我所有的那點財產積蓄已經花光了,可這孩子要是不能自謀其生又會有什麼下場呢?”   

我如遭到雷劈一般。這是與現實的衝突。“哎呀,我必須用功了!”我突然想道。  

從那一刻起,我成了個嚴肅的孩子。我爬到一邊,來到父親的書房,取出我的拉丁文法書,精神高度集中地死記硬背起來。十分鐘以後,我的昏厥微妙地發作起來,我幾乎從椅子上跌落下去,可是過了幾分鐘後覺得好了一些,又繼續用功。“該死,我才不要暈倒呢。”我對自己說道,又堅持下去。這一次大約過了十五分鐘以後才又發作。這第二次發作也像第一次那樣過去了。“現在你必須真的用功。”我堅持了下去,一個小時以後又來了第三次發作,但我仍未放棄,又學了一個小時,最後我覺得我已戰勝了它。突然我覺得我的狀況比以前幾個月都好,而且事實上發作也並未再發生。從那一天起,每天我都學拉丁文法和其他教科書。幾個星期以後我返回學校,此病從此不發作了,甚至在學校裏也一樣。一大堆鬼把戲結束了,被對付了!我就是在這時明白了,什麼是神經病。  

我逐漸回憶起這一切是怎麼產生的,清晰地看到這整個不光彩的局面是我本人一手安排的。我之所以從未真正生那個把我推倒的同學的氣,其原因也就在於此。我知道,可以說他是被唆使的,整個事件是我的一個惡魔般的陰謀。我也知道,我再也不會發生這種事了。我對自己感到憤怒,同時也為自己感到羞恥,我知道,我損害了自己,在自己的心目中愚弄了自己。怪不得別人,我就是那個該詛咒的叛徒!從那一刻起,我再也不能忍受父母對我的擔憂,或者用一種同情的口吻對我講話。  

這神經病成了我的又一個秘密,但卻是個可恥的秘密,是個失敗。然而,它卻在我身上誘發出一種有意的死板和一種非同尋常的勤奮。這些日子成了我認真負責的開端,那種認真負責並不是為了做做樣子,以便能夠成才,可又是為了自己而成才。我每天按時五點鐘起床學習,有時從淩晨三點一直學到七點,然後再去上學。  

在危機時期導致我誤入歧途的,是我對孤獨的熱情,我對寂寞的嗜好。在我看來,大自然充滿了奇跡,我又想浸漬進自然的奇跡之中。每一塊石頭、每一株植物、每一件東西都似乎栩栩如生,妙不可言。我浸入到自然之中,好像爬入自然的精髓之中,脫離開整個人類世界。  

大約在同一個時候,我還有一段重要的經歷。我從我們居住的克萊恩-亨甯金那兒上學的路出發,前往巴塞爾,途中刹那間我獲得一種勢不可擋的印象,覺得自己剛從濃密的雲層中探出頭來。我立即明白了一切:現在我是我自己了!就好像有一堵霧牆在我的身後,而在那堵牆後尚無一個“我”字。但在這個時刻,我碰見了我自己。在此以前我也存在著,但只是一切發生在我身上,而現在則是我發生在我身上了。現在我知道,我現在是我自己,現在我存在著。在此之前我是按照別人的意志去做這做那,現在我是按照我的意志去做。在我看來,這個經歷極其重要新穎:在我身上有了“權威”。說來也怪,在這一期間以及我的昏厥的神經官能症發作的那幾個月裏,我喪失了對頂樓上的珍寶的一切記憶,否則的話,我甚至那時就有可能會意識到,在我的權威感和那珍寶在我身上激起的價值感之間有著一種類似。但實際情況卻並不是這樣,對鉛筆盒的一切記憶都已消失了。  

大約在這個時候,我應邀與我家的朋友一起度假,朋友在盧塞恩湖邊有一棟房子。令我欣喜的是,那房子就在湖畔,還有一個船庫和一隻划艇。主人允許我和他兒子使用這條船,不過嚴厲警告我們不可魯莽冒失。不幸的是,我不知道怎樣駕駛威德令船(平底船一類的船)——也就是說站著劃。在家裏我們有這麼一條方頭平底船,我們在上面玩弄了一切可以想像的花招。因而,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站在船的尾座上,用一隻槳劃進湖水中。對焦慮的房主人來說,這太過分了。他吹口哨讓我們回來,給了我一頓第一流水準的責駡。我完全垂頭喪氣,但又不得不承認,我所做的恰恰是他不讓我們做的,承認他的教訓完全有道理。同時我又怒不可遏,這個肥胖、無知的鄉下佬居然敢侮辱我。這個我不僅已經長大,而且重要,是一種權威,是一個有職位有尊嚴的人,是一位老人,是一個須尊重和敬畏的物件。然而與現實的對照是這樣的古怪,結果在狂怒之中我突然有些躊躇,因為有個問題升到唇邊:“不管怎樣,你究竟是誰,你的反應好像說明,只有鬼才知道你是多麼重要!可是你又知道他完全是正確的。你還不到十二歲,是個學生,而他卻是位父親,一個有錢有勢的人。除此之外,他還擁有兩棟房和幾匹駿馬。”   

這時,令我大惑不解的是,我想到我實際上是兩個不同的人。其中一人是個學生,他領會不了代數學,對自己完全沒有把握;另一人則重要,是種高級權威,一個不可小覷的人,就像這個製造商一樣有勢力有影響。這“另一個”是位生活在18世紀的老人,他穿著扣形裝飾鞋,戴著白假髮,駕著一輛帶有凹面後輪的輕便旅行馬車,那個盒子就是用彈簧和皮帶懸掛在這兩個後輪之間。  

這個念頭產生自我以前有過的一個奇特體驗。當我們住在克萊恩-亨甯金時,有一天一輛綠色古馬車從黑樹林駛過我們家。它是個真正的古董,那樣子完全就像是直接從18世紀開來似的。我見到它時激動異常:“是它!一點兒不假,它來自我的時代。”就好像我把它認出了一般,因為它與我在我的自我中駕駛的那一輛是同一型號。然後又產生了一種奇特的使人噁心的感覺,就好像有人偷了我什麼東西似的,或者說好像我被欺騙了——欺騙了我那可愛的過去。這馬車就是往昔的一件文物!我無法描述是什麼發生在我身上,或者如此強烈地感染了我的是什麼:一種渴望,一種懷舊,或者是一種承認,它不住地說道:“是的,就是這個樣子!是的,就是這個樣子!”   

我還有一個又回到18世紀的體驗。在我的一個姨媽的家裏,我曾見到一個18世紀的小雕像,那是件舊赤土陶製品,由兩個彩色人物構成。其中一位是老斯塔克伯格醫生,他是18世紀末巴塞爾市的一位名人。另一個人形是他的一個病人:她被刻畫成閉著眼睛,伸著舌頭。據說有一天老斯塔克伯格正在過萊茵橋,這時這位令人討厭的病人突然從不知何處出現在他的面前,喋喋不休地抱怨著。老斯塔克伯格煩躁地說:“是的,是的,你一定哪兒不舒服。伸出舌頭來,閉上眼睛。”女人遵命,斯塔克伯格立即跑開,而她則一直伸著舌頭站在那兒,惹得人們大笑不止。小雕像上的老醫生穿著扣形裝飾鞋,奇怪的是我把那鞋認作是我自己的了。我確信,這就是我以前穿過的鞋。這個信念使我激動得發狂。“哎呀,這一定是我的鞋!”我仍能夠感到這鞋是穿在我腳上,但卻說不出這怪誕的感覺從何而來。我所感到的這種與18世紀的同一性我無法理解。在那些日子裏,我常常把1886年寫成1786年,每當出現這種情況時,一種莫名其妙的懷舊就壓倒了我。  

在船上做的惡作劇以及受了懲罰之後,我開始掂量這些互不相連的印象,它們結合成一幅首尾一貫的畫面:我同時生活在兩個時代,是兩個不同的人。我覺得困惑,充溢著沉重的感想,最後我失望地意識到,無論如何,現在我只不過是個小學生,他該受到懲罰,行為須和他的年齡相吻合。那另外一個人一定純系胡扯,我覺得他多少與我從父母和親戚那裏聽到的有關我祖父的許多故事有關。然而這也不完全對,因為他生於1795年因而生活在19世紀;另外,早在我誕生之前他就已死去了。有可能我與他是同一的。我應該說,當時這些考慮大多是從朦朧的模糊感覺和夢幻的形式出現的。我再也記不清當時我是否知道傳說中的我與歌德的親戚關係。然而我以為當時我並不知道,因為我知道我是從陌生人那兒頭一次聽到這個故事的。我應該補充一句,有一種令人討厭的傳言,說我祖父是歌德的私生子⑥。  

⑥ 本書兩次提到榮格是歌德的後人,有關這個傳說他講道:“我曾祖父(弗朗茨•伊格納茲•榮格,卒於1831年)的妻子索菲•齊格勒和她妹妹與曼海姆劇院有聯繫,並且是許多作家的朋友。據說索菲•齊格勒與歌德生了個私生子,那孩子就是我的祖父。據認為這實際上是個被確認的事實,但我祖父在日記中對此隻字未提,他只是提到,他有一次在魏瑪看見了歌德,而且只是從背後見到的!索菲•齊格勒•榮格以後與歌德的侄女洛蒂•   

凱斯納成了朋友,這位洛蒂頻繁來看望我的曾祖父。後來洛蒂•凱斯納在巴塞爾定居下來,毫無疑問是由於與榮格家庭的密切聯繫而在那兒定居的。”   

在可靠的資料、萊茵河畔法蘭克福的歌德紀念館的檔案以及曼海姆的耶穌會堂的洗禮記錄中,均找不到有關這條家庭傳聞的證據。在那個時期歌德並不在曼海姆,也沒有索菲•齊格勒呆在魏瑪或者歌德近臨某個地方的任何記載。  

榮格往往滿意而愉快地談到這個持久不泯的傳聞,這也許有助於說明他迷戀歌德的《浮士德》的一個微妙的方面,好像它屬於一種內在的現實一般。另一方面,他也稱這傳聞“令人討厭”。他認為此事“趣味低級”,強調世界上已充滿了“太多的傻瓜,他們講述著這種‘匿名父親’的故事”。他尤其覺得,嫡系血統,尤其是由那位博學的天主教醫生兼法官卡爾•榮格(卒於1945年)傳下來的嫡系血統——這在第八章末有所論述——也同樣是意義重大的。——原注  

同年一個美好的夏日,我於中午走出了學校,來到大教堂廣場。天空湛藍璀璨,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大教堂房頂金光閃閃,陽光從新鋪的光彩奪目的瓷磚上迸發著光彩。美景把我征服了,我想:“世界是美麗的,教堂是美麗的,是上帝造成了這一切,他坐在上方,在遙遠的藍天上的一個金御座上……”我的思緒在這兒產生了一個巨大的孔洞,我產生了一種鬱塞的感覺。我覺得麻木了,只是知道:“不要再想下去了!有種可怕的東西正在到來,某種我不願想、甚至不敢靠近的東西。為什麼不呢?因為我會犯下最為可怖的罪孽。什麼是最可怕的罪呢?是謀殺嗎?不,絕不可能是這種事。最可怕的罪孽是反對聖靈的罪愆,這種罪愆是不可饒恕的。誰犯了這種罪誰就要遭天譴,就得永生永世下地獄。要是我父母視若掌上之珠的這個獨生子,命中註定要受永生的懲罰,那他們肯定是會很傷心的。為了父母之故,我可不能幹這種事。我必須做的是千萬不要再去胡思亂想了。”   

可是說來容易做時難啊。我從學校回家要走很長一段路,一邊走一邊盡力思考著各種各樣別的事情,但我的思想總是再三再四地轉回到我甚為喜歡的美麗的大教堂和坐在寶座上的上帝方面——然後,我仿佛受了猛烈的電擊似的,思想便又再次飛到了別處。我不斷地自言自語道:“別想它了,一定不要再想它了!”回到家時,我顯得疲勞極了。媽媽看到有什麼不對勁,於是便問道:“出了什麼差錯了嗎?在學校出什麼事了?”我讓她放心,實話實說道,在學校沒出什麼事。我心裏確實在想,要是我把我的胡思亂想的真正原因向母親袒露,那可能對我會有好處。但要是這樣做,那我就得幹那看來是做不到的事了,把心裏所想的全都說出來。我這位可憐的親人完全不起疑心,也不可能知道我已處於可怕的危險之中,犯了不可寬恕的罪並一頭紮進了地獄。我放棄了袒露此事的念頭,並設法盡可能把自己的形跡掩蓋起來。  

那天晚上,我在床上輾轉反側,難以入睡。那個我目前仍不懂得的禁止去想的思想,一再想法沖出來。我於是奮力拼命把它擋住不讓其出來。後來的兩天簡直就是一場折磨,於是我母親認為,我一定是病了。但我還是抗住了想袒露心事的誘惑,因為我想,這會使我父母極為傷心的。  

然而,到了第三天晚上,這種折磨變得實在無法忍受了,我再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我在床上翻來覆去,好不容易才睡著了,但不多工夫便又醒了過來,於是便又忙著去想那大教堂和上帝了。我差點一直想了下去!我感到我的反抗越來越弱了。我害怕得周身冒汗,於是便在床上坐了起來,把睡意完全驅走。“這可是新鮮事,這可是嚴肅的事啊!我一定得想,一定得事先把它想出個答案來。我為什麼要去想我所不懂得的事呢?說實在的,我自己並不想去想,那是肯定的。但是誰要我去想呢?是誰想強迫我去想那我既感覺不到且又不想知道的事呢?這一可怕的願望是從何處來的呢?還有,我為什麼應該是為此而受折磨的那個人呢?我那時正想著的是讚美這個美麗的世界的造物主,我為有此無法估量的天賦而對他感恩戴德,因此,我為什麼就得去想那難以想像的惡毒的事呢?我不懂得這惡毒的事是什麼,我確實不懂,因為我不能也絕不該隨便向這一想法邁近一步,因為這便意味著得冒立刻去思考它的危險。我沒有幹這件事或者想幹這件事,它是像噩夢一樣落到我頭上的。這樣的事是怎麼來的呢?我雖然沒有去幹,這件事還是發生在我身上了。為什麼呢?不管怎樣,我不是自己創造出來的,我來到這個世上是按上帝創造我的方式而來的——就是說,我是按我父母的樣子這一方式而創造出來的。或者說,很有可能,我父母要的就是這種東西嗎?但是,我那善良的父母是絕不可能有過任何那樣的想法的。這樣惡毒的想法是絕不會發生在他們身上的。”   

我發覺這一想法極為荒唐。然後,我便想到了我的祖父祖母,而我只是從他們的畫像而認識他們的。他們顯得和藹仁慈又認真嚴肅,這便足以驅除掉有可能歸咎於他們的任何想法。我在心裏把一長串所有不認識的祖先想了一遍,終於想到了亞當和夏娃⑦ ,隨之而來的便是這一具有決定性的想法:亞當和夏娃是最早的人類,他們沒有父母,而是由上帝直接創造的,上帝有意使他們成為他們的那個樣子。他們無法選擇,而只能確切地像上帝創造他們的那個樣子。因此,他們並不知道他們何以可能各不相同。他們是上帝完美的造物,因為上帝只創造完美,可是他們仍然犯了原罪,幹了上帝不希望他們去幹的事⑧ 。這怎麼可能呢?要是上帝不使他們有可能幹這件事,他們本來不會幹出這種事的。這件事也是很清楚的,是由於受了蛇的誘惑,而蛇是上帝在創造他倆前便已創造出了的,顯然是為了讓它引誘亞當和夏娃犯罪。全知全能的上帝事先已安排好了一切,為的是使人類的始祖無法不犯罪。因此,他們犯了原罪,那原是上帝的本意。  

⑦ 《聖經》所載上帝按自己形象創造的人類的始祖。  

⑧ 指亞當和夏娃受了蛇的誘惑而偷吃了“禁果”一事。  

這一想法立刻使我從最大的痛苦折磨中解脫了出來,因為我現在知道,是上帝本人把我放進了這種情境之中。開始時,我並不知道是否是他有意要我犯這罪愆或是相反。我不再去想那進行祈禱去求得啟示的事了,因為上帝不顧我是否樂意而把我安置在了這個固定的位置上並扔下我不管不問了。我確實認為,我得親自弄清楚他的意圖並獨自找到一條出路。可是到了這時,另一個問題又出來了。  “上帝要的是什麼?是行動呢還是不行動?我必須找出上帝要我幹的是什麼,而且還得馬上找出來。”當然嘍,我知道,按照通常的道德來看,避免那樣的罪孽,那是一定沒有問題的。這就是直到現在我還一直在幹著的事,不過我知道,我可不能再繼續幹下去了。我夜不安枕,精神頹喪,憔悴得十分厲害,要不去這樣想便無異於把自己束縛到無法忍受的地步。再這樣下去可不行。與此同時,除非我懂得了上帝的意志和他的意圖,否則我可不想甘休。因為我現在確信,他是這個終極性問題的提出者。十分奇怪的是,我一刻也沒有考慮過,魔鬼可能正在捉弄我呢。那時候,魔鬼在我的精神世界中只起著微不足道的作用,而且在任何情況下,我覺得,與上帝相比,他是無能為力的。但自從我從迷霧裏鑽出來並意識到自己的那一刻開始,上帝的整一性、偉大性和超人的威嚴便開始縈繞於我的想像裏。從此之後,在我心中,別的疑問一掃而光,只剩下上帝本人正安排對我進行一次具有決定意義的考驗及一切均取決於我對他的正確理解了。毫無疑問,我知道,最終我將被迫得堅持不下去,被迫得讓步,但我不希望發生這種事而自己卻不明不白,因為我永生的靈魂的拯救全押在這上面了。  “上帝知道,儘管我就要被迫犯下這不可饒恕的罪,我也無法支持下去了,可他就是不來幫助我。他全知全能,他本可輕而易舉地去掉我這一難以抗拒的衝動,可他顯而易見並不準備這樣幹。是否是他希望通過讓我幹某種違背我個人的道德判斷的事,幹違背我所信仰的宗教教導的事,甚至還幹違背他訂下的戒律的事,來考驗我對他的忠順呢?這可是一件非同小可的事,一件是我正用全身之力加以抵制的事,因為我害怕永生被打入地獄。是否上帝希望,甚至在我的信念和理性使死亡和地獄的幽靈出現在我面前時,看看我能否服從他的意志呢?這確實很有可能就是答案了!但這只是我自己的想法,很有可能是錯的,對於這種事情我是不敢相信自己的推理的。我一定得再次從頭到尾把它細想一下。”   

我再次徹底地想了一遍,可得到的卻是同樣的結論。“很顯然,上帝也要求我拿出勇氣來,”我想道,“如果是這樣,而我也經受住了考驗,那麼他就會把他的天恩和啟示賜給我了。”   

我鼓起全身之勇,仿佛準備去蹈地獄之火似的,於是便讓這想法冒了出來。在我眼前,我看到了那大教堂,那蔚藍的天空。上帝坐在他那金色的寶座上,高高在上,遠離塵世——而從那寶座的下面,一塊其大無朋的糞塊掉了下來,落到了那閃閃發光的新屋頂上,把它擊得粉碎,把那大教堂的四壁也砸了個粉碎。  

啊,原來如此!我感到了一種巨大的、難以言傳的如釋重負感。落到我頭上的不是那預料中的天譴,而是天恩,而隨這天恩而來的,則是從未體味過的說不出的極樂感。因為幸福和感激不盡,我哭了。我既已服從了他那不可抗拒的命令,上帝的智慧和仁慈便對我進行了顯示。我仿佛體驗到了一種洞徹感。以前所不明白的許多事情,現在變得清楚了。這就是我父親所不明白的事,我想道:他體驗不到上帝的意志,他還以最好的理由並出於最深的信念而反對它。而這便是他從未能體驗到那治療一切並使一切變得可以理解的天恩的奇跡的緣故,他一直把《聖經》的“十誠”做他的行動指南;他信仰上帝,但只是以《聖經》所指示的方式和他的先人所教導他的方式來信仰。可是他並不知道,在上帝的《聖經》和上帝的教堂之上,站著一位全知全能而自由的、正在眼前的活生生的上帝,他召喚人們分享他的自由,並能迫使人們放棄自己的觀點和堅信的事,好毫無保留地執行上帝的命令。在他對人的勇氣進行考驗時,上帝反對恪守種種傳統,而不論其是何等神聖。他全知全能,所以他便會考慮到,在對勇氣進行的這種種考驗裏,絕對不會造成確實是邪惡的結果來。一個人要是執行了上帝的意志,他便可以放心:自己走的是正確之途。  

上帝也是以這種方式來創造亞當和夏娃的,好使他們不得不去想他們所確實不願去想的事。他這樣做是為了弄清楚,他倆是否恭順服從。而他同樣也可以要我幹某種事情,幹某種出於傳統的宗教方面的理由而不得不加以拒絕的事。正是恭順服從,才使我獲得了天恩,而有了這種體驗之後,我便知道上帝的恩惠是怎麼回事了。一個人必須完全獻身於上帝,除了執行他的意志之外,別的事都是次要的。不然的話,一切事情均是愚行蠢事和沒有意義的。從那個時刻起,每當我體驗到了天恩,我便真正地開始負起責任來。上帝為什麼要弄髒他的大教堂呢?這對我來說,是一種很可怕的想法。但隨後,我便模模糊糊地明白了,上帝是可以成為某種可怕的東西的。我體驗到了一種陰暗而可怖的秘密的味道。這一秘密使我整個的一生罩上了烏雲,使我變得十分鬱鬱寡歡。  

這一體驗也產生了使我更感自卑的影響。我覺得,我是個魔鬼,或且是個蠢豬,我是極為墮落的。但是隨後,我便又開始翻閱《聖經•新約》,以某種滿意的心情讀著描寫法利賽人和收稅官的段落,還有就是墮落的人是上帝的選民的段落。這些描寫使我獲得了一個終生難忘的印象:那不公正的管家受到了稱讚,而信心發生動搖的彼得⑨,卻被委以傳教的重任。  

⑨ 指《聖經•新約》裏耶穌讓彼得從水面上走近他,結果彼得因害怕而下沉一事。  

我的自卑感越強,上帝的天恩在我看來就變得愈益不可理解。說到底,我從來就沒有自信過。母親有一次對我說,“你向來是個乖孩子”。可我就是弄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我,一個乖孩子?這使我感到很新鮮。我往往認為自己是個墮落而又遠不如他人的人。  

有了對上帝和大教堂的那種體驗,我終於有了某種屬於我那了不起的秘密的一部分的有形且可觸摸得到的具體物了——就像我一直在說天上下石子,而現在終於有一塊落到了我的口袋那樣。但實際上,這卻是一種使人覺得可恥的體驗。我落進了某種不好的、邪惡的、惡毒的東西的手裏,但同時,這卻又是一種榮耀。有時,我有一種壓倒一切的想要一吐為快的衝動,但不是講這種體驗,而只是想暗示說,我身上有某些古怪的東西,某些沒人聽說過的東西。我很想弄清楚,是否他人也經歷過相似的體驗,可是在別人身上,卻從未發現有絲毫這種情形。結果,我便感到,我既是得不到恩寵者,又是上帝的選民,既是被詛咒者,又是受到祝福者。  

公開提到我的體驗,提到我夢見的地下廟宇裏的男性生殖器,提到我所雕刻的小木人,這種事是絕對不會發生在我身上的。事實上,直到我六十五歲之時,我才說到有關夢見生殖器的事。我可能跟我妻子談到過一些別的體驗,但這只是晚年的事。在所有這些事情上有著嚴格的禁忌,這是我從小便繼承了的。我也絕不會跟友人們談起它們。  

我整個的青春期,便可根據這一秘密來加以理解。它造成我產生了一種幾乎難以忍受的孤獨感。在這些年中我所取得的一大成就是我抵制住了想要把它與別人談一談的誘惑。這樣,我與世界的關係的格局便已經是預先就定好了的:今天仍跟以往那樣,我是一個孤獨的人,原因就是我懂得一些事情,而且還一定會把別人所不懂得的且往往甚至不想知道的事情加以暗示。  

在我母親的那一方,有六個牧師,在我父親這一方,不但我父親是牧師,而且有兩個叔父也是。這樣,我便有機會聽到許多宗教方面的談話、神學方面的討論和佈道演說。每當我聽著他們談論時,我便有這樣的感覺:“對,對,這一切太好了。但我內心的那秘密怎麼樣呢?這個秘密也是天賜的秘密。你們之中對此毫無所知。你們不知道上帝要逼著我做錯事,逼著我去想令人憎惡的事,好讓我體驗到他的恩惠。”其他人所說的一切完全言不及義,不得要領。我想道:“看在老天的份上,一定得有某個對此多少懂點的人啊;在某處一定會有真理。”我在父親的圖書室裏翻箱倒櫃地查找,只要一找到有關上帝、三位一體⑩ 、靈魂、意識的書便急不可待地讀起來。我饑不擇食地讀呀讀,可是讀過後卻收穫甚微。我總是在想:“他們也不懂。”我甚至還在我父親的《路德派聖經》裏查找。可是很不幸的是,對約伯11 所作的傳統性的“訓導式”解說卻使我倒了胃口,很快便對此書失去了興趣。但我在它裏面還是找到了慰藉,特別是在第九章的“詩篇”30~31裏:“儘管我用雪水清洗了自己……但您卻將把我投進爛泥坑裏。”   

⑩ 指聖父、聖子、聖靈這三位一體。  

11 《聖經•舊約》裏的人物,以忍耐艱勞出名。  

後來,我母親告訴我說,在那些日子裏,我常常顯得垂頭喪氣。事情並非確實如此,相反,我是為這秘密而冥思苦想。在這種時候,一事不幹,內心是奇異地心安理得和平靜。它總會這樣或那樣地使我從我所有的一切懷疑裏掙脫出來。每當我想到自己就是石頭,矛盾與衝突便停止了。“石頭是沒有不確定性的,也沒有想溝通的衝動,千百年過去了依然一成不變,”我會想道,“而我只是一種會消逝的現象,爆發成各種各樣的情感,就跟火焰一樣,很快地亮了起來,然後便熄滅了。”我不過是我的各種情感的總和,而我身上的那個“別的”卻是那不受時限的、永不毀滅的石頭。  那時候,我父親所說的一切還激起了我的深切的懷疑。我一聽到他做有關上帝恩惠的佈道,便總是想到了我自己的體驗。他所講的一切聽來顯得陳腐而空洞,就像講一個道聼塗説而來的可自己又不很相信的故事一樣。我很想幫他的忙,可是卻又找不到辦法。此外,我很怕羞,不敢告訴他我的體驗,也不想插手他個人的急務。我覺得我自己一方面年紀太小,另一方面又害怕使用“第二人格”給了我以啟示的這種權力。  

後來,當我長到十八歲時,我與父親進行過許多討論,總是偷偷地希望能夠讓他懂得有關天恩的奇跡,從而幫助他減輕良心上的各種痛苦。我深信,要是他執行了上帝的意志,一切便會變得最好不過了。但我們的討論總是不變地以不愉快結束。這些討論刺激了他並傷了他的心。“哎,胡說八道,”他總是習慣地說道,“你總是要去想。一個人不應該去想,而是要信仰。”我便會想道:“不對,一個人必須體驗了才能懂得。”但我嘴裏卻說道:“那請把這種信仰給我吧。”於是,他便會聳聳肩,無可奈何地轉身走開。  

我開始交起朋友來,他們大多是些出身淳樸的、靦腆的男孩子。我的學習成績好起來了。在爾後幾年,我甚至成績名列全班榜首。然而,我觀察到,成績低於我的同學妒忌我並抓住每一次機會,盡力想趕上我。這使我感到很不愉快。我討厭一切競爭,而要是有人玩起太富競爭性的遊戲,我便會拒絕參加。此後,我的成績名列班裏第二,並發現這更使人覺得愉快。學校的功課,由於我不想通過競爭而使之變得更為困難,因而變得是一件很討厭的事。有不多幾位老師對我表示了特殊的信賴,這些人我至今滿懷感激地記在心裏。我懷著極大的愉快回想起的一位老師是拉丁語教師。他是個大學老師,是個十分聰明的人。碰巧,我六歲就學了拉丁文,是我父親給我上的課。於是,這老師便不讓我坐在班裏聽課,而是經常讓我上大學圖書館去給他借書,於是我便高興地一頭紮進書去讀了起來,並在回去的路上盡可能地把時間拖長。  

大多數老師認為我既愚蠢又狡猾。學校一有什麼事出了差錯,我便成了第一個被懷疑的對象。要是什麼地方吵起架來,我便被認為是挑動者。但實際上,我只有一次捲入到吵架裏去,而正是在那一次,我才發現我的一些同學對我抱敵對態度。其中有七個埋伏起來等著我並突然對我發動攻擊。那時候我已長得又高又壯了——我那時已經十五歲——並很容易火冒三丈。我突然發起怒來,抓住了其中一個男孩的兩臂,把他甩得團團轉,用他的兩條腿把其餘幾個打倒在地。老師們查清了此事,但我只是模模糊糊地記得自己受到了某種在我看來是不公正的懲罰。從那時候起,我便無人理睬了,也再沒有人敢欺負我了。  

招來敵人並被人不公平地指責實出我意料之外,但不知怎的,我卻覺得這並不難理解。我因之而受到了指責的每一件事刺激了我,不過我卻無法否認對我的這些指責。我對自己知道得實在太少了,而我所知道的這一點兒又是如此矛盾重重;捫心自問,我實在無法否認任何的指責。說實在的,我良心上總有一種負罪感,並意識到有實質性的和潛而未發的種種過失。由於這種原因,我對別人的責備就特別敏感,因為所有這些責備都或多或少地擊中了要害,點到了痛處。儘管我實際上並沒有幹被指責說幹了的事,但我還是感到,我是有可能會幹這種事的。我甚至還開列了一張表格,上寫種種托詞,以備萬一我被指責幹了什麼事。要是我確實幹了什麼錯事,我便確實感到如釋重負。這時候,我至少能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問心有愧。  

很自然地,我便會通過表現出外表的穩重感來補償我那內心的不安——或換句更好的話來說就是,不用我的意志去干涉,缺陷便自會彌補好自身。也就是說,我發現自己有罪過,但同時卻又希望自己清白無辜。在背景後深深的某處,我向來知道自己是個兩重性格的人。其中一個是我父母的兒子,這個人上學讀書,不怎麼聰明,專心致志,學習用功,比許多別的男孩穿得整齊乾淨。另一個是個大人——實際上是個老人——多疑,不輕信,遠離人世,但卻接近大自然,接近地球、太陽、月亮、天氣、一切生物,但最主要的是接近夜晚,接近睡夢,接近“上帝”直接地作用於其身上的各種事情。這裏,我把“上帝”放在了引號之內。因為就像我一樣,大自然雖然是上帝所創造並以此來表達他自己,看來卻被他作為非神聖的東西而擱到了一邊。誰也說服不了我,說“按照上帝的形象”12 所創造的只用到了人的方面。實際上,在我看來,高山河湖、花草樹木及各種動物遠比人更能體現出了上帝的本質,而人卻身穿各種古怪可笑的衣服,心地卑鄙,愛好虛榮,假話連篇,自私自利得可憎——所有這些特色據我本人,就是說據第一個人格,據1890年的一個學生看來,實在是太熟悉不過了。除了他的世界之外,還存在著另一個王國,這個王國就像一個神殿,每個進入到裏面去的人都得到了改造並由於在幻覺中見到了整個宇宙而突然深受感動,因而只能驚歎讚美不已,達到了忘我的境地。在這裏居住的是“另一個人”,他知道上帝是一個隱了身的、具有人格的但同時又是超乎人格的秘密。在這裏,沒有什麼東西使人與上帝分隔開來,的確,這就仿佛人的心靈同時與上帝一起向下瞧著天地萬物似的。  

12 指《聖經•舊約》“創世記”所載“上帝按照自己的形象創造了人”一事。  

我在這裏一句一句地展示的,是我那時在任何某一方面所從未意識到的某種東西,但我卻以一種壓倒一切的預感及強烈的感情而感覺到了它。在這種時候,我知道我配得上我自己,我就是我那真正的自我。只要我獨自一人,我便會慢慢進入到這種狀態。因此,我追求這“另一個人”即第二種人格的安寧與孤獨。  

第一種人格和第二種人格之間的作用和反作用貫穿了我整個的一生,但卻與“分裂的人格”或與一般醫學意義上的精神分裂症毫無關係。相反,在每個個人中,這卻是沒有用的。在我的一生裏,第二種人格具有最大的重要性,而我總是盡力為想從內心深處向我走來的一切騰出地方。他是一個典型性的人物,但只有極少的人才能洞見。大多數人所意識到的理解力是不足以認識到他也是他們那樣的人的。  

逐漸,教堂變成了一個折磨我的地方。因為在那裏,有人竟敢大聲——我不禁要說,是無恥地——進行有關上帝、他的意旨和行為的佈道。在那裏,會眾被勸誡說,他們應有那些感情並相信這樣一種秘密:我知道,這種秘密就是最深奧的、在內心最深處的肯定性,一種不可以用一個詞來加以洩漏的肯定性。最後我只能得出結論說,顯然,沒有人會懂得這一秘密,甚至牧師也一樣,因為反過來說,沒有人會敢於在公眾面前洩漏上帝的神秘性,敢於用陳腐和多愁善感的話去褻讀這些無法言傳的感情。此外,我確信,以這種方式去接近上帝是錯誤的,因為我知道,是從經驗裏知道的,這種恩惠只賜予毫無保留地執行上帝意志的人。這一點也是從佈道壇上說出來的,但向來總是假定,啟示的做法能使上帝的意志變得明白易懂。另一方面,對我來說,這反而成了一切事情中最含糊和最不可知的東西。對我來說,它似乎成了一個人的責任,就是每天去探討上帝的意志了。我沒有這樣做,但我感到肯定的是,一俟這樣做的急切理由出現時,我便會去做的。第一人格佔用去我的時間實在太多了。它經常使我覺得,宗教戒律正被用來代替上帝的意志——這實在十分使人出乎意料,十分使人吃驚——其惟一目的,就是免去人們理解上帝的意志的必要性。我的懷疑變得日甚一日了,而我父親的佈道詞及其他牧師的佈道詞對我來說則變得極為令人難堪了。我周圍的人們似乎把這些莫名其妙的話認為理所當然,從它裏面散發出來的濃厚的含糊其詞也是理所當然的。他們不動一下腦筋便囫圇吞下所有這些矛盾百出的說法,如上帝是萬能的因而預見到了所有的人類歷史啦,他確實創造了人類,並儘管他禁止他們犯罪且甚至要以地獄之火而永世懲罰他們,但人類還是不得不犯罪啦等等。  

好長一段時間,十分奇怪的是,魔鬼在我的思考中卻沒有起過什麼作用。在我看來,魔鬼不過是一個強有力的人的一條用鐵鏈鎖了起來的看門惡狗。對於這個世界,除了上帝之外誰也沒有任何責任,而且我知道得很清楚,上帝是會很可怕的。每當我聽到父親在其富有感情的佈道詞中提到“仁慈的”上帝,讚揚上帝愛人類並勸導人們對上帝報之以愛時,我的懷疑和不安便增強起來。“他確實懂得他正談論著的事情嗎?”我懷疑道,“他會把我,他的兒子,像以撒一樣,用刀殺死以作人的獻祭13 嗎,或者,他會把他送交一個不公正的法庭,讓它把他像耶穌那樣釘死在十字架上嗎?不,他做不到。因此,在某些情況下,他是執行不了上帝的意志的。這種意志,正如《聖經》本身所表明的,會是極為可怕的。”事情對我變得很清楚,當人們受到勸誡,要他們首先服從上帝而不是人時,這種話只不過是隨便說說和無心地說出來的就是了。很顯然,我們一點也不知道上帝的意志,因為要是我們知道,我們便會敬畏地對待這個關鍵性的問題了,便會只是出於對威力無窮的上帝的單純害怕而這樣做了,因為上帝是能夠把其令人可怕的意志強加在孤立無援的人類的身上的,就像他已經強加在了我身上一樣。假裝知道上帝意志的人中有誰能預見到他已驅使我幹了什麼呢?在《聖經•新約》裏,不管怎樣,卻沒有什麼類似的事。《聖經•舊約》,其中特別是《約伯書》,在這方面本可能使我大開眼界,但可惜那時候我對之卻不夠熟悉。當時我正在接受堅信禮,但我在其中也沒有聽到過什麼這類的教導。其時,當然提到過敬畏上帝,但這卻被認為是過了時的,是“猶太人的”,而且很久以前就為上帝之愛與仁慈的基督福音所取代了。  

13 指上帝為考驗亞伯拉罕,要他把他的獨生子以撒殺了給他作燔祭一事。亞伯拉罕正要這樣幹,上帝派天使阻止了他。  

我年幼時種種體驗的象徵性及那種形象的狂暴使我極為沮喪。我自問道:“誰是那樣說話的呢?是誰這樣不要臉,這樣赤裸裸地展示其陽具,而且還是在神龕裏?是誰使我認為,上帝就是以這種令人討厭的方式摧毀了其教堂的呢?”最後,我自問道,這是否就是魔鬼所幹的呢。一定是上帝或魔鬼才會這樣說和這樣幹的,對此我是深信不疑的。我感到絕對地肯定的是,發明這種思想和形象的絕不會是我。  

這些,便是我生活中的至關重要的體驗。它使我恍然大悟正是在那時:我必須負起責任,我的命運結果如何完全取決於我自己。我碰到了一個問題,我必須親自找到這個問題的答案。可是是誰把這問題強加到我頭上的呢?對此誰也無法給我以解答。我知道,我必須從我最深處的自我那裏找到這個答案,知道在上帝面前的就只有我一人,並且知道上帝獨自就這些可怕的事情問了我。  

從一開始,我便有一種命中註定感,仿佛我的生命是命運賦予我的並必須加以接受。這使我內心有一種安全感,而且儘管我從來無法對自己證實它,它卻向我證實了它自己。我沒有擁有這種肯定性,它卻擁有了我。誰也奪不走我的這種信念:我被責成去幹上帝要我去幹的事而不是去幹我想幹的事。這給予了我力量,使我敢於自行其是。我往往有這種感覺,在一切具有決定性的事情上,我便不再是雜處於眾人之中,而是單獨與上帝在一起了。而當我處身“彼處”,不再是孤獨一人時,我便處身在時間之外了,我屬於好幾個世紀,而彼時作出回答的他便是那向來就存在的,在我出生之前就已存在的他。永遠存在的他就在那兒。與“另一個人”的這些談話是我最為意味深長的體驗,一方面是流血的爭鬥,另一方面則是至高無上的欣喜若狂。  

自然嘍,我無法與任何人談論這些事情。大概除我母親之外,我不知道還有誰可以與之進行交流了。她似乎也像我自己那樣,沿著有點相似的思路去思考的。但我很快注意到,在交談中,她不是我的對手。她對我的態度最主要的是一種仰慕,而這對我卻不是什麼好事。於是,我便把這些思想獨自放到了自己的心裏。總的說來,我更喜歡這樣,我獨自一人遊戲,做白日夢或獨自在樹林裏漫步,擁有屬於我自己的一個秘密世界。  

對我來說,我母親是個十分仁慈的人。她有一種發自內心的動物性的溫暖,飯菜做得美味極了,對人十分友好且生性愉快。她個子長得很高大壯實,熱心聽別人說話。她也喜歡說話,話匣子一打開,話便像泉水一樣快活地潑濺而流。她有一種顯然的文藝天賦,情趣高尚並有一定深度。但是這種天賦卻從未能適當發揮,而一直深藏於一個仁慈、肥碩的老婦人的外表之內。她極為好客並十分富有幽默感。她保有一個人所必須具有的所有傳統性觀點,但在無意之中,她的個性有時便突然出現在人們面前。這種個性是出人意料般地有力:一個城府深沉、臉相威嚴的人物,擁有無懈可擊的權威性——而且做事毫不猶豫。我確信她擁有兩種人格,其一是不抱惡意並富有人性,其二是神秘詭譎。這另一種人格只是不時有所顯現,但每次顯現都是出人意外,使人害怕。此時,她便會像自言自語似的說起話來,但她說的話卻是針對著我並往往擊中要害,於是我便吃驚得閉嘴不語,一聲不響。  這種情形發生的第一次,我記得大約是我六歲的時候。那時候,我們的鄰居十分富有。他們有三個孩子,最大的一個是個跟我年紀相仿的男孩,另外兩個則是他妹妹。他們是城市人,衣著打扮的方式往往使我覺得古怪可笑,特別是在星期天時——腳穿專利皮鞋,衣服上有白色褶邊,手戴白手套。甚至在周日時,這幾個小孩也塗脂抹粉,頭髮梳得油光水亮。他們喜歡擺出他們所喜歡的架子並急於與我這個穿著皺巴巴的褲子,腳上的鞋子破了幾個洞,雙手骯髒的粗魯倔強的男孩子隔得遠遠的。我母親進行比較後對我所作的訓誡使我極為惱怒:“嘿,你瞧那些漂亮的孩子,多麼有教養和彬彬有禮啊。看看你的舉動啊,真像個小傻瓜。”這種訓誡使我感到受了侮辱,於是便決定給那個男孩一頓痛打。我確實這樣幹了。他的媽媽氣壞了,便急忙趕到我家,就我的暴力行為大吵大鬧了一場。我母親可嚇壞了,教訓了我一場,而且聲淚俱下,說話時間之長和感情的激動是我以前所沒見過和沒聽過的。我一直沒有意識到犯了什麼過錯,相反我對自己卻感到很高興,因為在我看來,我到底以某種方式為我們村子裏這位陌生人所造成的不協調的情形作了補救。我對母親的激動深為懾服,於是便帶著負罪感退回到我家那架古舊的古鋼琴後面我那桌子旁,開始玩起我的那些磚頭瓦塊來。好一陣子,房間裏一片寂靜。我母親像往常那樣,坐到了她那靠窗的座位上打起毛線來。然後我便聽到她低聲自言自語起來,從偶爾聽到的一些話裏,我聽出她是在想著這件事,只不過現在卻是另一種觀點了。突然間,她大聲說起話來:“當然了,一個人絕不應該生那麼一大堆狗崽子啊!”我立刻意識到她是在說那幾個“沐猴而冠”的人。她最喜歡的兄弟是個獵人,他養了好些狗,並且總是口不離養狗啊、雜種狗啊、純種狗啊及狗崽子之類的話。使我感到松了一口氣的是,我意識到了,她也認為這幾個令人作嘔的小孩是些劣種的小狗,因此,對她給我的責駡實在不必按表面的意思來看待。但是甚至在那種年紀,我也知道必須完全保持冷靜而不應洋洋自得地表露出來:“您明白,您跟我想的是一樣的!”她會憤慨地批駁這種想法說:“你這個令人討厭的孩子啊,你怎麼敢自稱知道有關你母親的這種事呢!”從這件事裏,我得了這樣一個結論:我一定有過更早的、性質相似的體驗,只不過我現在記不起來就是了。  

我所以講這個故事,是因為在我對宗教的懷疑日益增長的時候,出現了另一件事,顯示了我母親具有兩重性。一天,我們圍桌而坐時,談話轉到了某些讚美詩曲調的單調沉悶,也提到了修訂讚美詩集的可能性。說到這裏,我母親喃喃低語道:“啊,您,我愛中之愛,您,可詛咒的至福14。”就跟在過去一樣,我裝作沒有聽見的樣子,並儘量小心,免得高興得叫起來,但是我還是感到勝利了。  

14 原文為德語,並注明其中的“verwünschte”一詞是“erwünscht”(渴望)的口誤。  在我母親的兩種人格之間有著巨大的差異。這就是為什麼當我還是小孩子時便經常做些有關她的憂心忡忡的夢的緣故。白天,她是個可愛的母親,但到了晚上,她便顯得成了不可思議的了。然後,她便像那些預言者之一,這種人同時又是一種奇異的動物,像是熊穴裏的一個女祭司。富有古風而又無情;像真理和大自然那樣無情。在這種時刻,她就是我叫做“自然精神”15的代表。  

15 “自然精神”就是“說出絕對不摻假的和無情的事物的精神”。〔關於《幻覺的闡釋》(私人出版,1940年蘇黎世版)的討論會,第1卷〕“這也就是那種精神,這種精神產生自自然之源泉,而不是出自書中的觀點;它像天然泉水那樣從地下湧出,而與之俱來的則是自然所特有的智慧。”(同上,第1卷,第34頁)——原注  

我也有這種好古的天性,而在我身上,它是與我的天賦聯繫在一起的——雖然並不都是愉快的——即把人和萬物按其本性來加以看待的天賦。在這裏或在別處,當我不想承認知道某一事但在心底裏我卻十分清楚事物實際上是怎麼回事時,我便樂於讓人欺騙我。在這種情況裏,我就像是一隻狗——你可以欺騙它,但它最後卻總能聞出被藏起的東西來。這種“洞察力”是基於本能的,或者說是基於與其他人進行“神秘的分享”的基礎上的。它就猶如在一種沒有人參與的感知行為中,有一隻“背景性的眼睛”在觀看著。  

這種事情我直到後來很晚的時候才認識到,當時,有些十分奇怪的事情發生到了我的身上。比如說,有過這樣的時候,這時我會詳細地敍述某個人的生活故事,但這個人我實際上卻並不認識。這事發生在我妻子的一個朋友的婚禮上,對新娘及她一家我完全一無所知。在喜宴過程中,我坐在一個長著長長的美髯的中年紳士的對面,有人向我介紹說他是一位律師。我們倆人熱烈地談起了犯罪心理學的問題。為了回答他提出的一個很專業的問題,我編造了一個故事來加以說明,其間再潤飾以各種各樣的細節。我正講著這個故事的時候,我注意到這個人的臉上出現了十分異樣的表情,接著我們這桌子上的人便全都不說話了。我感到十分尷尬,於是便止住不說了。謝天謝地,我們開始吃飯後的水果了,於是我趕忙站起來走進了這飯店的休息室裏。我在那裏的角落處坐了下來,點起一支雪茄煙,盡力搜索枯腸把剛才的情景從頭想了一遍。這時候,跟我同桌吃飯的一個客人走了過來,帶著一臉責備的神色問道:“您怎麼竟犯了這樣可怕的不慎重的過失呢?”“不慎重?”“對啊,就是您講的那個故事。”“但這個故事全是我編造的啊!”   

使我感到驚愕和可怕的是,我講的正是坐在我對面的那個人的故事,準確得連所有細節都毫髮不爽。就在這個時刻,我還發現,我這時卻連這個故事的一句話也記不起來了——甚至直到現在,我還一直未能把它回想出來。在其《自我啟示》(Selbstschau)裏,佐克16描述了相類似的一件事:有一次,在一個小旅店裏,他竟能夠揭發一個素不相識的年輕人,說他是個賊,因為在他內心裏的眼睛,看到了這次偷竊的全過程。  

16 約翰•亨利希•丹尼爾•佐克(1771-1848):瑞士歷史小說及瑞士與巴伐利亞史研究家。——原注  在我的生活的過程中,往往會發生這樣的事,我突然知道了一件我確實毫無所知的事情。這種知識仿佛像我自己的觀念那樣來到我的腦海裏。我母親也有這種情形。她自己在說著話,但她自己卻並不知道;它就像是掌握著絕對權威的一個聲音,這個聲音所說的正恰好與情境相符。  

我母親往往認為,我的智力遠遠超出了我的年紀,於是她便像對待大人那樣跟我說話。很顯然,一切她不願意跟我父親說的事,她都會跟我說,因為她早就把我當作她的密友,把她遇到的麻煩事向我和盤托出了。就在我大約十一歲時,她透露了與我父親有關的事,使我感到十分吃驚。我絞盡腦汁,最後終於決定,我必須跟我父親的某個朋友磋商磋商,這個人我從旁人的口裏聽說過,是個很有影響力的人。我沒跟母親打個招呼,一天下午放學後我便進了城,到這個人家裏造訪。給我開門的女僕說這個人出門不在家。我既失望又沮喪,於是便轉身回家。但正是出於上天的恩惠,他才沒有在家的。不久之後,我母親又提起了這件事,而這一次,她給我描繪的卻是十分不同且遠較溫和的情境,於是整個事情便煙消雲散了。這使我深有感觸,於是便想道:“你竟相信這件事,可真是個大傻瓜,由於你愚蠢地信以為真,差點沒弄成了災難。”從那時候起,我便決定把母親說的話一分為二地看待。我對她的信任嚴重地受到了影響,而這便是從此阻礙我把我內心深處的秘密告訴她的緣故。  但爾後又有這種情形的時候,此時她的第二人格鑽了出來,於是她在這種情形所說的一切便十分真實,真實到令我顫抖的地步。要是我母親能就此不變,那我本可有個妙不可言的交談者的。  

對於我父親,情形卻很不同。我本來樂於把我宗教上的麻煩事擺到他的面前來徵求他的意見的,但我卻沒有那樣做,原因是我覺得,我事前就知道了他會出於對本職的尊敬而不得不作出的回答。我對此所作的假設的正確性不久之後便得到了證明。我父親親自對我進行有關堅信禮的教導,這使我厭煩得要死。一天,我隨便地翻著教義問答,希望找到除了讀來感傷、往往難以理解且枯燥無味的對我主耶穌的描述的某種東西。我偶然翻到了有關三位一體17 的那一段。這裏面有某些東西引起了我的興趣:一體性同時又是三位性。這個問題迷住了我,原因是它有著內在的矛盾性。我如饑似渴地等待著我們觸及這個問題的時候。但當我們進行到那裏時,我父親卻說道:“我們現在翻到三位一體處了,不過我們跳過去算了,因為我自己對此確實也是一無所知。”我敬佩我父親的誠實,但另一方面,我卻感到甚為失望,於是便自言自語道:“問題就擺在這裏了,他們對此卻一無所知並且不屑對之加以思考。那麼我怎麼可以談論我的秘密呢?”   

17 指基督教中的“聖父、聖子、聖靈”這三位一體。  我試著在某幾個我認為是善於開動腦筋的同學中試探了一下,但卻勞而無功。我喚不起任何的反響,而且還起了反作用,他們的麻木不仁使我與他們疏遠了。  

儘管十分厭煩,我卻盡最大努力去不加理解便加以相信——這種態度看來合我父親的胃口——並為自己作好了領聖餐的準備,對此我還寄予了最終的希望。我覺得,這只是一種紀念性聚餐,某種對我主耶穌的周年性紀念活動而已。耶穌是在1890-30=1860年前去世的。儘管這樣,他卻遺留下了某些暗示性的話,如,“拿起來吃吧,這就是我的體。”其意思就是說,我們吃聖餐麵包時,應覺得像是吃的是他的體,而這說到底,原來卻是他的肉。同樣,我們要喝的葡萄酒卻原是他的血。這對我來說實在是明顯不過了:通過這種方式,我們便把他結合進我們的身體裏去了。這在我看來實在荒謬得難以置信,於是我便肯定地認為,在這種行為的背後,一定存在著某種極大的神秘,而我是樂於在領聖餐過程中參與這一神秘的。對於聖餐,我父親似乎評價極高。  

像習慣的做法那樣,教會委員會的一個成員做了我的教父。這是一個友善而沉默寡言的老人,是個車輪製造匠,在他那個車輪鋪裏,我常常站著看他擺弄車床和手斧的高超技巧。現在,他來了,由於穿著大衣和戴著高帽子而變得正經嚴肅,他把我帶到教堂,而我父親穿著他那已為我所熟悉的教袍,站在祭壇後面,念起《公禱文》的祈禱詞來。在鋪著雪白的白布的祭壇上,放著幾個大碟子,裏面放滿了一小片一小片的麵包。我看得出來,這麵包是從我們那位麵包師那里弄來的,他所烘制的各式麵包在味道上一般來說是淡而無味的。酒從一個大白錫酒壺斟進一個白錫杯裏。我父親吃了一片麵包,喝了一口酒——這酒我知道是從酒店買來的——然後便把杯子遞給其中一個老人。所有這幾個人都站得筆直,臉上神情嚴肅正經,但就我看來卻覺得沒有什麼意思。我心急如焚地繼續看著,但都看不出也猜不透在這幾個老人身上會出現什麼不同尋常的事情。其氣氛也像在教堂舉行的所有其他儀式如洗禮、葬儀等等一般無二。這給我的印象是,這裏這時所舉行的儀式是合乎傳統且是正確的。我父親看來也只是主要關心按照規定從頭到尾執行這一儀式,而他加重語氣念出的和說出的一些合宜的話也同樣是這一規定的一部分。對於耶穌死去到現在已過去了一千八百六十年一事卻不置一詞,而在所有其他紀念性宗教儀式中,耶穌去世的日期卻是著重點明的。我看不出有什麼傷心或快活之處,與對之加以紀念和慶祝的這個人的非同尋常的重要性相比,我覺得這次聖餐從每一方面來說都是貧乏無味的。與世俗的宴會更是無法比擬。  

突然間,該輪到我了。我把麵包吃了下去,正像我所預料的,其味淡而無味。至於那酒,我只吸了一小口,味道既淡又酸,顯然不是上等酒。接著而來的是最後的祈禱,儀式結束後人們魚貫而出,既不神色消沉,也不快活得紅光滿面,而是一臉“唔,就是這樣”的神色。  

我與父親一起步行回家,心裏深深意識到我正戴著一頂黑色新呢帽,穿著一件黑色新禮服,這件衣服已經開始變成我的大衣了。這是某種加長了的夾克,在臀部處分開成小小的兩翼,在這兩翼中間是一個口袋的開口,我可以在口袋裏塞上一條手絹——這在我看來是個已長大成人、男子氣十足的表示。我覺得在社會地位上得到了提高,而這便意味著自己已被接納進男人的社交圈裏了。那一天是星期天,當天晚飯的飯菜也比往常顯得更豐富。我可以整天穿著這件新衣到處走來逛去了。但在別的方面,我卻感到心裏空空,不知道自己有何感覺。  

在爾後幾天中,我只是逐漸地恍然大悟,什麼事也沒有發生。我已經到達宗教點撥的頂點,本來希望會發生什麼事——是什麼事我可就不知道了——結果卻什麼事也沒有發生。我知道,上帝是不會給我啟示那非同小可的事情的,比如說大火或非塵世的光明之類的事情;但這次的儀式卻見不到絲毫上帝的形跡——至少對於我是這樣。當然了,談到過他是肯定的,但這只不過停留於口頭上的話便是了。在其他人那裏,我看不出有什麼極大的絕望、無法抑制的興高采烈和天恩的大量賜予,這一切在我看來是上帝本質的構體。我細察不到“內心交流”,“結合”,“與……變為一體”的絲毫跡象。與誰呢?與耶穌嗎?但他卻不過是個在一千八百六十年前就已經去世的人啊。為什麼一個人要與他結合成一體呢?人們稱呼他是“上帝之子”——因此只是半神,跟希臘神話裏的英雄沒什麼兩樣:那一個普通人怎麼能與他結成一體呢?這就叫做“基督教”,但它卻與我所體驗到過的上帝毫無關係啊。另一方面,很清楚,耶穌這個人,卻確與上帝有關係,他在客西馬尼18 和在十字架上曾感到過絕望,因為他一向教導人們說,上帝是個仁慈可愛的父親。那時,他一定也看到了上帝的可怕。這,我是可以理解的,但是用淡而無味的麵包和酸人牙齒的葡萄酒來進行這種可惡的紀念性禮拜,其目的又是什麼呢?慢慢地我才弄明白了,這種交流對我來說可真是一種毀滅性的體驗。它證明是空空洞洞的,而且遠不止此,它還證明是一種完全的失敗。我知道,我再也不可能參加這種儀式了。“啊,這根本不是宗教,”我想道,“這裏沒有上帝,教堂是一個我不應該去的地方。那裏沒有生命,那裏有的只是死亡。”   

18 耶路撒冷附近的一個花園,是耶穌被出賣及被逮捕之地。  

對於父親,我產生了一種驅之不去的極為強烈的憐憫感。一下子之間,我明白了他的職業和生活的悲劇性。他為之奮鬥的是一種其存在他無法加以承認的死亡。他和我之間出現了一個巨大的深淵,我也看不出有可能在其上架起溝通之橋,原因是它奇大無比。我那親愛而慷慨的父親過去在許許多多的事情上讓我自主,並且從來不強迫我服從於他;這一回,我可不能把他推入這種絕望和瀆聖罪之中啊,因為要有此感,就得有過上天的恩寵的體驗才行。只有上帝才能這樣做。我可沒有這樣的權力,那將是不人道的。我覺得,上帝是不人道的,這便是他的偉大性,一切人世的事情都妨礙不了他。他是仁慈的,又是可怕的——二者同時存在——因而是一種很大的危險,而每一個人為了拯救自己,自然便竭力躲避這種危險了。人們只是單方面地依戀其愛和仁慈,但因為恐懼,他們就必定會成為誘惑者和毀滅者的犧牲品。耶穌同樣也注意到了這個,因而他便教導說:“主啊,指引我們,使我們不受誘惑吧。”   

我與就我所知的教會和這個人類世界結合成一體的感覺被徹底粉碎了。就我看來,我已遇到了我一生中最大的失敗。我所設想的並構成了我與這個世界惟一有意義的聯繫的宗教觀解體了,我不可能再分享這普遍的信仰的歡樂了,而是突然覺得自己捲入到了某種不可表達的事情之中,捲入到了我那秘密之中,而這種情形我卻無法與任何人分享。這是很可怕的,而且還是——這是最糟糕的——卑劣的和可笑的,是魔鬼對我的愚弄。  

我開始陷入了深思:對於上帝,一個人應該怎樣看待呢?關於上帝及大教堂的想法並不是我發明的,在我三歲時所做的那個夢就更是這樣了。一個比我的意志更加強大的意志把這二者強加到了我的頭上。該讓自然來承擔這個責任嗎?但自然亦不過是造物主的意志而已。把這歸咎于魔鬼也沒有用,因為它也是上帝的造物。只有上帝才是實在的——他消除了地獄之火及不可言敘的天恩。  

至於聖餐儀式的失敗對我產生了什麼影響呢?是我個人的失敗嗎?我極為認真地為其作了準備,亦希望能得到天恩和頓悟的體驗,可是卻什麼也沒有發生。上帝並沒有到場。由於上帝的緣故,我突然發現自己現在已與教會隔斷了,跟我父親及其他任何的信仰隔斷了。只要他們所有人仍代表著基督教,我就永遠是個局外人。這種認識使我很是傷心,並使我入大學前的那些年月籠罩上了一層陰影。  

我開始轉向我父親收藏的相對地顯得有限的圖書室——那時候這個圖書室似乎給了我很深的印象——在那裏搜尋能夠給予我有關上帝的知識的圖書。開始時,我只找到了些述及傳統觀念的圖書,但這些卻不是我所要找的,我要找的是思想獨立的作家所寫的書。最後,我無意找到了比德曼的《基督教教義》,此書是1869年出版的。顯然,這是一個獨立思考的人,提出的是他個人的觀點。我從他那裏懂得了,宗教是“一種精神信仰的行為,這種行為存在于人所建立的與上帝的關係之中。”但我不同意這種看法,因為我認為宗教是上帝作用於我身上的某種東西;這是一種上帝方面的行為,對此我只能屈服,因為他是強者。我的“宗教”不承認任何人與上帝的關係,因為有誰能與如上帝那樣的、人們知之甚少的東西產生關係呢?我必須更多地瞭解上帝,好與他確立起一種關係。在比德曼書中“上帝的性質”那一章裏,我發現,上帝表現自己具有“可以按照類似於人的自我來加以理解的人格:包含整個宇宙的、獨一無二的、完全超塵絕俗的自我”。  

對於《聖經》,就我所知,這一定義似乎是合適的。上帝具有一種人格,他是宇宙的自我,就像我自己是我的心靈和肉體存在的自我一樣。但在這裏,我卻遇到了一個巨大的障礙。說到底,人格顯然意味著個性。是啊,個性是並非模棱兩可的東西;就是說,它包含著特有的屬性。但是上帝要是一切,那他怎麼會仍然具有一種可以分辨得出的個性呢?另一方面,要是他確有一種個性,那他只能是一個主觀的、有限的世界的自我而已。此外,他能有何種個性或何種人格呢?一切均取決這一點,因為除非一個人能知道這個答案,否則他便無法與上帝建立起一種關係了。  

我心裏產生了一種最強烈的抵制感,抵制按照我的自我來進行外推這一方式來想像上帝。這在我看來實屬狂妄之極,要是還不算是徹頭徹尾的瀆聖的話。我的自我在任何情況下對我來說都是甚為難於把握的。首先,我知道,它具有兩個互相矛盾的方面,即第一人格和第二人格。其次,在這兩個方面裏,我的自我是極為有限的,受制於自我欺騙、錯誤、心緒、感情、衝動和罪孽的各種可能性。這種情形所遇到的失敗要遠多於勝利,它是幼稚的、愛好虛榮的、自私自利的、輕視他人的、貪婪的、要求別人的愛的、不公正的、敏感的、懶惰的、不負責的等等。使我大失所望的是,它缺少我所羡慕和妒忌的別人身上所具有的那許多的美德和才華。這怎麼可能就是我們據之以設想上帝的性質的那種類似性呢?  我熱切地查找上帝的其他特徵,結果發現它們全都被開列了出來,根據我從堅信禮中所得到的教導來看,其方式也為我所熟悉。我發現,按照第一百七十二條,“上帝的超塵絕俗性最直接的表達是(1)否定性的,他不為人所見到,等等;(2)肯定性的,他居於天堂,等等”。這可真是災難性的,因為我腦海中馬上就產生出瀆聖性的想像,這種想像是上帝直接或間接地(就是說通過魔鬼)來強加到我的意志上的。  

第一百八十三條告訴我,“上帝的超世絕俗性相對于道德世界來說”就在於他的“公正無私”,這種“公正無私”不只是具有“明斷性”,而且還是“其神聖存在的表示”。我本來希望,這一段能談到給我帶來了這許多麻煩的上帝的陰暗面的某些東西:他的喜歡報復性、他那給人帶來災難的憤怒、對利用其全知全能來創造的造物的不可理解的行為;由於他那全知全能,其造物的種種缺陷他一定也是深有所知的,但他卻以把他們引入歧途為樂,或至少是以考驗他們為樂,儘管他早已知道他所作的考驗的結果了。的確,上帝的個性是什麼呢?有這種行為的一個人我們該怎樣說呢?我實在不敢把這個問題一直想到底。然後,我又讀到,儘管上帝“本身即已自足且除本身之外一無所求”,但他還是“出於自己的滿意”而創造了這個世界,並且“作為一個自然界,他已以自己的仁慈而充實之,而作為一個道德世界,他則希望以自己之愛而充實之”。  

最初,我對含義令人難解的那個詞“滿意”深思再三。對什麼滿意或是對誰滿意呢?顯然是對這個世界,因為他看了看自己的工作並認為這很好。但這一點正好是我永遠所無法理解的。肯定無疑,世界是無限地美麗,但同時它又十分使人可怖。在鄉下的一個小村子裏,人口很少,也沒有多少事情發生,“年老、疾病和死亡”比起別的地方來,人們體驗得更深刻,在細節上更具體及更顯眼。我儘管還沒到十六歲,我已看到了許許多多人和畜生生命的現實,而在教堂和學校裏,我則聽到了足夠多有關這個世界的苦難和腐敗的事兒。上帝最多只能對天堂感到“滿意”,但那時他便已處心積慮,為使天堂的榮耀與歡樂不要為時久長,便在其中安放上那條毒蛇即魔鬼。他對此也覺得滿意嗎?我覺得肯定的是,比德曼並沒有表示這樣的意思,而只是以進行宗教教導所特有的粗心大意的方式喋喋不休地說個沒完,連他自己寫的全是廢話甚至也覺察不出來。正如我所看出的,假定上帝不管怎樣卻意在創造一個充滿矛盾的世界,一個一種造物吞噬另一種造物的世界及一個生命只意味著有生就必有死的世界,並非是完全沒有道理的,然而他大概在人和飛禽走獸的這種不應得的痛苦中並不感到有任何此種殘酷的滿意感。“奇妙的協調”或自然法則在我看來更像是通過可怕的力量來制服的一團混亂,而沿著其早已確定的軌道運行的“永恆的”星空則顯然更像沒有軌道或意義的、各種天體亂飛亂撞的一大堆東西。因為沒有人真的能看得見人們所談到的各種星座,它們只是些武斷的圖形而已。  

對於上帝以其仁慈充滿整個自然界的說法,我既不理解也不甚為懷疑。這顯然是這些觀點中的又一個觀點,是只許相信而不許以理性度之的。實際上,要是上帝是至善的,那麼他所創造的世界,卻為什麼如此不完美,如此腐敗,如此可憐巴巴的呢?“顯然它是受了魔鬼的感染並被投進了混亂之中。”我想道。但是魔鬼也是上帝的一個造物啊!我只好大讀特讀有關魔鬼的書。他看來到底顯得極為重要。我再次打開了比德曼論基督教教義的那本書,給這個急需解答的疑問尋找答案。忍受痛苦、不完美和邪惡到底有什麼原因呢?結果我什麼也沒有找到。  

這對我來說可真是完蛋了。有關教義的這本沉重的巨著結果不過是些出自想像的胡話,更糟糕的是,它是一個騙局或者說是一種非同尋常的愚蠢,而這種愚蠢的惟一目的則不過是為了掩蓋真理而已。我感到幻滅了,甚至還感到了憤慨,並再次為對父親的憐憫而覺得痛苦,因為他已成了這種邪教的犧牲品了。  

但在某個地方及在某個時候,一定有過像我現在所作的那樣尋求真理的人們,他們合理地進行思考,不希望自欺欺人並拒絕接受這個世界的現實使人傷心的看法。大約就在這時候,我母親,或者說是她的第二人格,突然開門見山地說道:“這些日子你一定得讀讀歌德的《浮士德》啊。”我們家正好有某種歌德集的版本,我於是把《浮士德》找了出來。它像一種產生奇效的奇香那樣沁入我的肺腑。“這裏,”我想道,“終於有某個嚴肅地把魔鬼加以對待及甚至還與他訂下可怕的契約的人啦——是與具有能力挫敗上帝的計畫並使世界臻于完美的敵人訂下契約的人。”我對浮士德的行為感到懊悔,因為照我的看法,他不應該那麼片面,那麼易於上當受騙。他應該更為聰明和更有道德才對。他那麼毫不在乎地拿自己的靈魂打賭是多麼幼稚啊!浮士德很明顯是有點兒空談。我有這樣的感覺,覺得該劇的分量和意義主要在於糜菲斯托弗裏斯19這一方面。要是浮士德的靈魂果真進了地獄,那也不會使我難過。他是罪有應得啊!我並不喜歡末尾處“魔鬼受騙”的做法,因為說到底,糜菲斯托弗裏斯一直是很了不起的而不是個愚蠢的魔鬼,而他被傻裏傻氣的小天使所騙,對他來說也顯得不合邏輯。在我看來,糜菲斯托弗裏斯是在一種十分不同的意義上被騙的:他沒有得到他曾被答應過能獲得的權利,因為浮士德這位顯得沒有什麼個性的傢伙把他這一騙局一直進行到來世。不可否認,到了那時,他那幼稚便顯露出來了。但正如我所理解的,他是不配享受洞悉那偉大的神秘的指引的。我倒是願意讓他嘗一嘗那煉獄之火的滋味。就我看來,真正的問題是在糜菲斯托弗裏斯方面,他的整個形象給我留下了最深刻的印象;此外,我模模糊糊地覺得,他還與各種本源的神秘有聯繫。不管怎樣,糜菲斯托弗裏斯及末尾處的上帝的指引,對我來說一直是接近我那意識世界的邊緣的一種奇妙而神秘的體驗。  

19 即魔鬼。  

最後,我終於證實了,曾經有過或一直有這樣的人,他們理解邪惡及其具有的無窮威力,還有就是——這是更為重要的——在使人從黑暗和苦難中解脫出來時它所起的神秘的作用。在這一方面,在我心目中,歌德便成了一個預言者。但是我卻不能原諒他通過單純的詭計,通過小施欺騙,便把糜菲斯托弗裏斯打發掉了。對我來說,這太富神學氣了,太輕率了,也太不負責了,我深感遺憾的是,歌德竟也墮落到去使用這種狡猾的手段,通過這種手段來使邪惡變得無害。  

在閱讀該劇時,我發現,浮士德還多少算是個哲人,儘管他厭惡哲學,他顯然還是從中學到了對真理在一定程度上採取接受的態度。直到現在,我實際上還未聽說過有關哲學方面的事,於是,一個新的希望萌發了。我想,也許會有對這些問題一直在冥思苦想的哲學家,他們可能就這些問題能給我以啟示。  

在我父親的圖書室裏沒有什麼哲學家的著作——他們因為進行思考而成了可疑的人——因此我便只好滿足于克魯格的《哲學科學通用詞典》了,此書是一本1832年的再版書。我一頭鑽進了有關上帝的條目。使我很不滿意的是,它始於對“上帝”(God)這個詞作詞源性的解釋,說這個詞“不可爭辯地”導源自“善”(good)這個詞,意指“最高的存在”(enssummum)或“完美”(perfectissimum)。它繼續說道,上帝的存在是無法證明的,上帝的觀念的固有性也是無法證明的。然而後者在人的方面卻是先驗地存在的,如果不是在實體性上有任何潛在的存在的話。在任何一種情況裏,我們的“智力”一定“在其有能力生髮出如此崇高的一種觀念前已發展到了某種程度了”。  

這種解釋實在使我吃驚得目瞪口呆。這些“哲學家們”出了什麼差錯呢?我實在納悶。顯然,他們對上帝的瞭解只不過限於道聼塗説而已。然而,神學家們在這方面卻有所不同,他們至少確信上帝是存在的,儘管他們對他所作的表述是自相矛盾的。這位詞典編輯者克魯格在表達自己的意思時個人成見太多,因而很容易看出他是樂於斷言說,他是極為相信上帝的存在的。那麼他何以如此直言不諱呢?為什麼他要裝出這個樣子,仿佛他確實認為,是我們“生髮出”了上帝的觀念,而要這樣做首先就得達到某一發展水準呢?就我所知,甚至赤身裸體地在原始森林裏四處遊蕩的野蠻人也有這種種觀念的。而他們肯定不是“哲人”,會坐下來“生髮出上帝的觀念”的。我就從未生髮出過有關上帝的觀念。當然,上帝是無法加以證明的,因為比如說,一個蝕衣蛾雖然吃的是奧地利產的羊毛,它卻怎麼能夠向別的蛾子證明奧地利是存在的呢?上帝的存在並不取決於我們的證明。我是怎麼得出有關上帝的確然性的呢?人們告訴我各種各樣有關他的事情,但我卻什麼也不相信,沒有一件事能使我心悅誠服。我的觀念並不是從那裏來的。實際上,它根本不是什麼觀念——就是說,不是從思考中得出來的。它並不像是想像有某種事情,經過思考而得到確認,然後便對之加以相信。比如說,有關我主耶穌的一切我便向來加以懷疑,並從來不確實相信,儘管這給我的印象遠比上帝的還要深刻,因為上帝往往只是含糊其詞地加以暗示而已。何以我就得把上帝作為理所當然的呢?為什麼這些哲學家們裝出一副樣子說,上帝是一種觀念,是一種他們生髮出來與否都可以的任意的假設呢,而實際上上帝的存在卻極為易懂,易懂得就像一塊磚頭掉到你頭上一樣?  

我突然間明白過來,上帝——至少對於我是這樣——是最為肯定和最為直接的體驗之一。說到底,我並沒有捏造與那大教堂有關的那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形象啊。相反,它是強加在我身上的,而我便不得不以最惡毒的方式來思考它,後來,那種獲得天恩的無法表達的感覺便在我身上出現了。對於這些事情我是根本支配不了的。我慢慢得出了這樣的結論:這些哲學家們一定是出了什麼毛病,因為他們竟有上帝是一種假定,是可以加以討論的這樣古怪的看法。我覺得極不滿意的還有,這些哲學家們對上帝的可怕行為卻既沒有看法又不作任何解釋。在我看來,這些是值得哲學加以特別注意和考慮的,因為它們構成了一個問題,構成了一個我認為神學家們是極為難以解決的問題。使我更覺失望的是,我發現哲學家們顯然甚至連聽說過它也沒有。  

因此,我便轉向了另一個引起我興趣的題目,也就是關於魔鬼的詞條。我讀到,要是我們認為魔鬼一開始就是邪惡的,那我們便會陷入到顯然的自相矛盾之中,也就是說,我們便會落到二元論裏。因此,我們最好假定魔鬼最初被創造出來時原是一個良善的生物,只是由於驕傲才墮落了。然而,正如這一條目的作者所指出的——我很高興看到這一點被加以指明——這一假設預先假定存在有它企圖加以解釋的邪惡,亦即驕傲。至於其餘的造物,他繼續說道,邪惡的起源是“無法解釋的和無法說明的”——這對我便意味著:像神學家們那樣,他並不想對此加以思考。有關魔鬼及其本源的條目,同樣證明是無法給人以啟示的。  

我在這裏所作出的敍述是我一系列思想和觀念的發展變化的總結,這種情形延續了好幾年,時有較長時間的中斷。它們只是在我的第二人格之內發生,並且嚴格地是屬於私人性的。我未經我父親的許可便偷偷地利用起他的圖書室來進行這些研究探索。時不時地,我的第一人格公開地閱讀格斯塔克的各種小說,還有便是譯成德語的英國經典小說。這時我也開始讀起德國的文學作品,主要是些經典性作品。在學校裏,這些作品的易懂明顯之處,老師卻對之加以吃力不討好的解說,不過這卻並沒有使我失去興趣。我閱讀的範圍很廣泛,也沒有目的性,戲劇、詩歌,歷史均讀,後來連自然科學的著作也讀。讀書不但有趣,而且是一種很好的和有益的娛樂和消遣,使我得以從第二人格的先入之見中解脫出來,因為第二人格正在越來越深地使我陷入到悲觀沮喪之中。在宗教問題的王國裏,不論在哪里,我遇到的是大門深鎖,吃盡了閉門羹,而要是真的碰巧有某道門打開了,我卻對其門後的貨色感到失望。別的人似乎全都有著完全不同的興趣。在我認為肯定無誤的事情方面,我卻感到完全孤立。我比以往更想與人交談交談,但卻在任何方面都找不到共同的話題;相反,我反而在別人身上覺察到了某種敬而遠之感,某種不信任感,某種提心吊膽感,因此我便只好欲言又止。這種情形,也很使我感到沮喪。對此我不知如何去辦才好。何以沒有人有與我相似的體驗呢?我百思不得其解,何以學校的教科書對此隻字不提呢?具有這種體驗的只有我一個人嗎?我絕不認為我自己可能瘋了,因為就我看來,上帝的光明和黑暗這兩個方面都是可以理解的事實,甚至儘管這兩個方面使我的感情受到壓抑也還是如此。  

我覺得自己成了孤家寡人,被迫成為某種對人有威脅的東西,因為這便意味著受孤立,而這對我來說是更為不愉快的,而我也較以往更為經常地和不公平地成了替罪羊。此外,在學校裏還發生了一件事,更增加了我的孤獨感。在德文課方面,我成績平平,因為在科目內容上,特別是德語語法和句法方面,我是一點兒不感興趣。我對之又懶又煩。其作文題目在我看來常常顯得淺薄或愚蠢,於是我的作文因而不是東拉西扯,就是矯揉造作。我的成績在中等上滑來滑去,而這對我卻很有好處,因為它合乎我不想引人注目這一總的傾向的胃口。總的說來,我同情出身窮人家庭的同學,因為他們也像我一樣,來自默默無聞之處,我喜歡的是不太聰明的同學,但同時又對他們的愚蠢無知往往極為不快。原因就在於他們有某種為我深深地渴求的東西:在他們的淳樸裏,他們看不出我身上有什麼不同尋常的地方。我的“不同尋常”逐漸開始賦予我一種令人不愉快的、相當可怕的感覺:我一定是擁有排他性的氣質,對此我雖然毫無意識,卻使我的老師和同學們對我遠遠避開。  

在這些先入之見中,下面一件事卻像炸雷那樣在我頭上炸響了。老師給我們佈置了一個作文題目,就這一次,我對這個題目產生了興趣。因此,我便勁頭十足地開始寫了起來,寫出了就我看來是精心寫作的和成功的一篇作文。我本希望這篇文章至少能得九十多分——當然不是一百分,因為那樣便會使我顯眼,而是接近一百分的分數。  

我們那位老師喜歡評點我們的作文的優劣。他評點的第一篇是全班成績最好的那個男生寫的。那是自然的。接下來的是其他一些人的作文,我等著提到我的名字,可是等了又等,卻白等一場,我的名字還是沒被提到。“這不可能,”我想道,“我的那篇竟差到比不上他提到的那幾個可憐蟲的作文嗎?這是怎麼回事呢?”我簡直“不宜參加競賽”嗎?而這便意味著受孤立和以極為可怕的方式來引人注意了。  

當所有文章都評點完後,老師停了一下。然後,他便說道:“現在,我還有一篇文章,是榮格寫的。它是寫得最好的,我本應打它個一百分。但不幸的是,這卻不是他寫的。你是從哪里抄來的呢?你給我坦白!”   

我猛地站了起來,既感震驚而又火冒三丈,大聲說道:“我不是抄來的!我費了好多麻煩才寫成了一篇好作文呢。”但老師卻對我大聲嚷道:“你撒謊!你絕對寫不出那樣的作文。誰也不會相信的。唔,好了,你是從哪里抄來的呢?”   

我賭咒發誓說我被冤枉了,但是沒有用。那老師堅持他的看法並嚇唬我說,“我要告訴你:要是我查出了你是從哪兒抄來的,你就得被開除學籍。”然後,他便轉身走了。我的同學們向我投來了令人難堪的目光,我可怕地意識到,他們正在心裏說:“哈,原來是這麼一回事。”我提出抗議,可是卻無人理睬。  我感到,從現在起,我被打上了犯罪的印記了,而且,本來有可能使我擺脫與眾不同的所有道路也全被堵死了。我深感沮喪和受了侮辱,發誓一定要對這位老師進行報復,而要是後來真有機會的話,以強力進行報復的事也就發生了。可是說到底,我怎麼能夠證實,這篇文章不是抄來的呢?  

一連好幾天,我心裏翻來覆去總在想著這件事,再三再四地得到結論說,我是無能為力的,愚蠢而盲目的命運跟我開了個玩笑,給我打上了說謊者和騙子的印記。現在,我認識了許多我以前所不能理解的事——比方說,當我父親問及我在學校的表現時,其中有個老師便說:“呀,他只是一般就是了,但是他很用功。”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我這時便明白了。他們認為我相對地顯得笨和淺薄,那確實並不令我感到不快。但使我冒火的是,他們竟認為我會騙人,而這便等於在道德上判了我的死刑。  

我的悲憤就要失去控制了。爾後,發生了某件事,這件事以前有好幾次我在自己身上就已注意到了:內心突然間寂靜起來,仿佛一道隔音的門把一間吵吵嚷嚷的房間給關上了。它猶如一種冷漠而好奇的情緒突然落到了我的身上,我於是自問道:“這到底正發生了什麼事呢?好吧,你激動了。當然了,那老師是個白癡,他不瞭解你的本性——也就是說,並不像你瞭解得那樣多。因此,他就跟你一樣是不可信賴的。你不信賴你自己和其他人,而這就是你與那些天真、淳樸和易於被人看透的人站到了一邊的緣故。一個人對事物不能理解時,他就會變得激動起來。”   

按照這些既不偏頗而又不動氣的考慮的指引,我心裏又襲來與那一系列想法相類似的思想,在我並不願意去思考那不許思考的觀念時,它卻極為有力地銘刻在了我心上。在那時,儘管我無疑仍然看不出第一人格和第二人格之間有什麼差別,儘管我仍然聲稱第二人格的世界是我個人的世界,但在背景的深處,我卻總是感到,除了我自己之外,還包括有某種東西。仿佛由一片星星和無邊無際的空間所組成的一個廣袤的世界觸到了我,或者說仿佛一個靈魂不為人所見到那樣地進入了房間——這是一個死去很久的人的靈魂,這個人雖已死去,但卻不受時間限制地永遠存在著,一直存在到很遙遠的將來。這類人的結局往往籠罩著一圈指導精神(numen)的光環。  

當然了,在那時,我不可能以這種方式來表達自己,我也無意把我現在的意識狀況歸因於當時並不存在的某種事情上。我只是想表達那時我所具有的感覺並借助我現在所懂得的事情來說明那個朦朧的世界就是了。  

剛才所描述的那事過去了幾個月之後,我的同學便給我起了個外號“亞伯拉罕大爹”。第一人格是無法理解其原因的,因而便認為這是愚蠢的和可笑的。然而在背景的某處,我卻覺得,這個外號卻是擊中了要害的。對這一背景所作的一切暗示對我來說都是痛苦的,因為我看的越多,我對城市生活就越熟悉,我下述的印象也就愈加強烈:我現在慢慢知道凡是真實的東西是屬於另一類事物的,不同於我在其間長大的那個世界的景象,不同於那鄉下,那些河流和樹林及在一個小村子裏的那些人和動物,它們沐浴在陽光下,上面有風吹著,有雲彩飄飛,為黑夜所籠罩並在黑夜裏會發生某些事。它不只是地圖上的一個地方,而是“上帝的世界”,是由他所安排的並使之充滿了秘密的含義的地方。但很顯然,人們並不懂得這一點,而且甚至連各種動物也在一定程度上失去了感知它的知覺。比方說,在母牛那悲傷的、失神的神情裏,在馬那逆來順受的兩眼裏,在狗的忠心耿耿及其對人類的極度依賴性裏,而且甚至在選擇房屋及糧倉作為其居處及狩獵場的貓的那自信的步伐裏,這一點便可以明顯地看出來。人也像動物那樣,並像它們那樣無知無覺。他們低頭向地上看或抬頭向樹上看,就是為了看出有什麼可以加以利用和用於什麼目的,他們也像動物那樣,群居、結對成雙和爭鬥,但卻看不出來他們是棲息在一個統一的宇宙裏,棲息在上帝的世界裏,棲息在一切已經生育出來和一切都已經死去的一種永恆裏。  

因為它們是如此地與我們相類似並像我們那樣不知不覺,因此我熱愛所有的熱血動物;它們有著我們那樣的靈魂,而且,我想,與它們在一起,我們便具有一種本能性的理解力。我們全都體驗過同樣的快樂與悲傷、愛與恨、饑與渴、害怕與信任——所有這一切都是生命的本質性特徵,所不同的只有語言、更敏銳的意識及科學。而我雖然像一般人那樣對科學表示敬佩,不過我還是看出了,它會造成對“上帝的話”的疏遠和背離,從而導向動物所不會有的墮落。動物是可愛可親的和忠誠的,永不變心並值得信賴。  

我並不認為昆蟲是嚴格意義上的動物,而我認為冷血型的脊椎動物則是在向下通向昆蟲的途程上的一個相當低等的直接階段。在這一類別裏的各種造物是可供觀察和搜集的實物,只是些奇珍而已,是異己的和不屬於人類之列的,它們是非人類生命的表現形式,更接近於植物而不是人類。  

“上帝的世界”在地球上的表現形式始于植物的王國,以此作為一種與之直接進行溝通的方式。這就猶如有人從上帝的肩膀上方進行偷看一樣,而造物主上帝自以為沒有人在看他,於是便做起玩具和各種裝飾品來。另一方面,人和嚴格意義上的各種動物,均是上帝身上的一些兒,只不過獨立了出來就是了。這就是何以他們能夠隨心所欲地到處走動並選擇他們的居處的原因。植物則註定得呆在原地,不論這地方是好是壞也得如此。它們不但表現出美,而且還表現了上帝的世界的觀念,而它們本身則沒有意圖也沒有偏向。特別是樹木,它們是神秘的,而且在我看來是直接體現了生命的不可理解的含意的。由於這種原因,樹林就是我認為最接近於其最深含意的地方,也是最接近其激起人的敬畏的作業現場的地方。  

當我逐漸熟悉哥特式大教堂後,這種印象便得到了加強。但是在這裏,宇宙的無窮性、有意義和沒有意義的紛亂、非人格化的目的與機械法則的紛亂,均被石頭包裹起來了。這包含著而且同時又是存在的深不可測的神秘,亦即精神的體現。我朦朧地感到我與石頭有著密切關係的是在這二者的神性,在死物和活物中的神性。  

正如我已說過的,在那時,具體而系統地闡述我的感覺和直覺是超出了我的能力了,因為它們全都以第二人格的形式出現,而我那主動的和具有領悟力的自我卻一直處於被動狀態並被融合進屬於千百年的那個“老人”的範疇中。我以奇怪地不加思考的方式體驗到了他及其影響力,當他出現時,第一人格便會淡薄到近於不存在的地步,而當自我愈來愈甚地變得與第一人格一般無二並左右了這情景時,那老人,如果到底沒有被忘掉的話,這時便顯得像是一個遙遠而又並不真實的夢了。  

在我十六歲和十九歲之間的年月裏,使我陷入了困境的迷霧慢慢消散了,我那沮喪的思想狀態也有了好轉。第一人格顯現得越來越清晰了。學校生活和城市生活占去了我的時間,而我所獲得的更豐富的知識則逐漸滲入到了或壓制住了那直覺的預感的世界。我開始系統地探究起我有意地擬定的各種問題了。我閱讀了一本哲學史簡論,這樣,我便得以對在這方面被加以考慮過的一切有了一個概觀性的瞭解。使我大為滿意的是,我的許多直覺竟有歷史上的類似物。最重要的是,我被畢達哥拉斯、赫拉克利特、恩培多克勒及柏拉圖20 的思想所吸引住了,儘管這些思想的論述帶有蘇格拉底21 式的冗長感。他們的思想很美並有學術氣,像畫廊裏的各種圖畫一樣,但顯得有點遙遠。只是在梅斯特•埃克哈特22 的著作中,我才感到了一股生氣——這並非說我懂了。經院哲學家們使我覺得冷冰冰,而聖•湯瑪斯那種亞里斯多德式的唯理智論在我看來則要比沙漠還更沒有生氣。我心裏想道:“他們全都想通過邏輯的各種把戲來強迫某種東西呈現出來,而這東西他們並沒有權力得到並且並非真正懂得。他們想要給自己證明這是一種信仰,然而實際它卻是體驗方面的事兒。”他們在我看來顯得像是那種聽說有大象存在但卻從未見過一隻的人,而且現在還竭力想通過辯論來證明:根據邏輯,這樣的動物是一定存在的而且形體也像它們實際上的那樣。由於明顯的原因,18世紀的批判性哲學最初根本引不起我的興趣。在19世紀的哲學家們中,黑格爾由於他作品中的語言既盛氣淩人而又不流暢,使得我也只好敬而遠之,我對他帶有明顯的不信任感。在我看來,他顯得像是禁閉在其詞語的大廈中並在其牢籠中誇誇其談的一個人。  

20 畢達哥拉斯(西元前?-497):希臘哲學家、數學家;赫拉克利特(西元前535-475?):希臘哲學家;恩培多克勒(西元前490-430):希臘哲學家;柏拉圖(西元前427-347):希臘哲學家。  

21 蘇格拉底(西元前470-399):希臘哲學家。  

22 埃克哈特(1260-1328):萊茵蘭神秘主義派創建人。  

但是我的求索最後獲得了一個大發現,它就是叔本華23。

叔本華是第一個提到這個世界的痛苦的人,這種痛苦觸目驚心地就在我們周圍,他還提到了混亂、情欲、邪惡——所有這一切其他人均似乎從未注意到過並總是極力使之納入那無所不包的協調和可以理解性裏。在這裏,終於出現了這樣一個人,他敢於認為在宇宙的基礎裏,並非一切都是向善的。他既不提造物主的全智全仁的天意,也不提宇宙的協調和諧,而是率直地指出,在人類歷史那充滿悲傷的進程及大自然的殘酷無情裏,潛伏著一種帶根本性的缺陷:創造世界的意志帶有盲目性。這種情形不但為我早期對因有病而慢慢死掉的魚、許多狐狸、凍僵了或餓死的鳥兒所作的觀察所證實,而且還為掩蓋在鮮花盛開的草地裏那無情的各種悲劇所證實:蚯蚓被螞蟻折磨致死,昆蟲互相把對方撕成一片片等等。我與人所打的交道也教會了我遠非只是相信人性本善且正直等許多事情。我因為對自己知道得太清楚了,因而便懂得了,實際上我只是逐漸地正在把自己和動物區分了開來。  

23 叔本華(1788-1860):德國哲學家。  

叔本華對世界所作的陰暗的描述得到了我毫無保留的贊同,但是他的解決辦法卻為我所不喜歡。我敢肯定,由於使用了“意志”這個詞,他實際上便意味著指的是造物主——上帝,並且等於說,上帝是盲目的。我因為從經驗中知道,上帝並不會因為不敬他的行為而生氣,相反,他甚至可能還鼓勵這樣做呢,因為他樂於喚起的不光是人的光明而有積極意義的一個方面,而且還樂於喚起人的陰暗性和邪惡性,因此,叔本華的觀點並不使我感到苦惱。我認為這是一個為事實所證實了的定論。但他下述這樣一種理論卻使我大失所望:理智只須面對那盲目的意志及其形象以促使它改變過來。意志竟然是盲目的,那它到底怎麼能看得見這一形象呢?而且即使它能看得見,但形象既然能隨心所欲且毫髮不爽地顯現自己,那它為什麼因而就應會被說服並改變自己呢?還有就是,理智是什麼呢?它是人的靈魂的一種功能,不是一面鏡子,而只是一面鏡子無窮小的一小片,跟一個小孩拿在手裏對著太陽的一小片差不多,可他卻希望用它把太陽照得花了眼。使我不解的是,叔本華對這樣一個理由不充分的回答卻竟然感到滿意。  由

於這個,便促使我更徹底地研究他,對於他與康得24 的關係,我的印象也越來越深。於是我便開始讀起這位哲學家的著作來,其中特別是《純粹理性批判》,使我陷入了深深的沉思。我的辛勞獲得了報償,因為我發現了叔本華哲學體系的根本性缺陷——我就是這樣認為的。他犯了一個致命性的過錯,即把一個形而上學的主張人格化了,他還犯了賦予一個單純的本體——一種自在之物(Ding an sich)——以各種特性的過錯。我是從康得的知識論那裏認識到這點的,而知識論則使我獲得了,如果這是可能的話,比叔本華那“悲觀的”世界觀甚至還要大的啟發。  24 康得(1724-1804):德國哲學家。  

這種哲學上的發展從我十七歲時起一直延續到我就讀於醫學院之後的一小段時期。我使自己對世界和人生的態度產生了一種革命性的改變。以前,我一直膽小羞怯,充滿了不信任,蒼白瘦弱,而且顯然健康狀況不穩定;而現在,我卻開始對所有的方面產生了極大的求知欲,我知道自己需要什麼並動手去追求它。我也變得明顯地不那麼落落寡合,而是喜歡與人交談了。我發現了,貧困對人並無妨礙,也遠不是產生痛苦的主要原因,有錢人的孩子並不比衣衫破舊的窮孩子有什麼優越性。幸福與否有著遠更深刻的原因,而不是取決於一個人口袋裏裝有多少錢。我結交了比以前還要多的更要好的朋友。我覺得腳下的土地更堅實了,甚至還敢鼓起勇氣公開說出自己的觀點。但我很快就發現,這卻造成了誤解,我自己也為此感到後悔。因為我不但遭遇了別人的白眼和嘲諷,而且還遇到了懷有敵意的反駁。使我感到吃驚和狼狽難堪的是,某些人認為我是個吹牛大王、裝腔作勢者和騙子。以前指責我欺騙的說法又再次死而復生了,只不過這一回形式比較溫和就是了。這一次,依然還是跟一個引起我的興趣的作文題有關。我認認真真寫出了作文,費盡心機地對文章加以潤飾,結果卻得到了毀滅性的打擊。“這裏是榮格的一篇作文,”那老師說道,“它的確寫得文采飛揚,不過卻是粗心大意地一揮而就的,因此很容易就可以看出來,對它並沒下什麼認真嚴肅的功夫。榮格,我可以告訴你,態度如此不認真,在生活裏可是行不通的。生活需要嚴肅認真和自動自覺,需要勤奮用功。你看某某的作文,他沒有你那種文采,但他是誠實、認真並且是花了功夫的。這才是在生活中走向成功的道路。”   

這一回我的感情所受到的傷害不像第一回那樣嚴重,因為不管他自己怎麼說,老師對我的這篇文章還是印象很深的,並且沒有指責我是文抄公。我對他的責備進行了反駁,但他卻以這樣的評論作結道:“《詩學》25認為,最優秀的詩歌是把創作的辛勞加以掩蓋的詩歌。但你的作文卻無法使我相信這個,因為這是輕率地一揮而就的,其中沒花什麼力氣。”我知道,我那文章還是有些別有見地之處的,但是這位老師卻懶得費心加以討論就是了。  

25 《詩學》:亞里斯多德所著歷史上最早的一部文藝論著。  

對於這事我感到有點痛苦,但我那些同學的懷疑卻是一件更為嚴重的事,因為他們威脅說要像從前那樣孤立我,使我像從前那樣垂頭喪氣。我絞盡腦汁,極力想弄清楚我到底幹了什麼事以致引起他們污蔑我。經過仔細的打聽我才發現,他們之所以討厭我,是因為我經常對我自己可能也不懂的事情加以評論或進行暗示。比如說,我假充懂得點兒康得和叔本華或甚至那時我們學校尚未開設的古生物學。這些令人震驚的發現向我表明了,實際上,所有受到熱烈爭論的問題是與日常生活毫無關係的,它們如同我最隱蔽的秘密那樣,是屬於“上帝的世界”的;對於這,你最好隻字不提。  

從此以後,我便變得謹慎起來,不再在我的同學間提到這些深奧難懂的事情來,也不再在我所認識的成年人中提及這些事了,因為我知道,不管與誰交談,難免不被人認為是個牛皮大王和騙子。在所有的事情中,我最大的痛苦莫過於我雖設法阻止但卻無法克服自己內心上的分裂,即我內心被分成了兩個世界。由於事情一而再,再而三地發生,使得我只好從日常的一般生活中脫離出來而進入到那無邊無岸的“上帝的世界”。  “上帝的世界”這種說法,在某些人聽來可能顯得感傷,但對我來說卻根本不會有這種情形。一切超人的事物都屬於“上帝的世界”——耀眼的光線、深淵的黑暗、無窮的空間和時間的冷漠與無動於衷、命運機遇的無理性、世界的神秘古怪等等。  

我越是年歲增大,我父母和其他人便愈益經常地問我我想成為什麼樣的人。在這方面我尚未有清楚的想法。我的興趣把我引向了不同的方面。一方面,我被科學所強烈吸引,因為其真理是建立在事實上的;另一方面,我又為與比較宗教學有關的一切所迷住了。在科學方面,我主要被動物學、古生物學及地理學所吸引;在人文科學方面則為希臘、羅馬、埃及及史前考古所吸引。當然了,那時候我並未認識到,這種最為廣泛的學科選擇是多麼符合我內心的一分為二的特性了。科學中使我感興趣的是具體的事實及其所具有的歷史性背景,而在比較宗教學中使我感興趣的則是精神性問題,而這則還牽涉到哲學。在科學裏,我忽略了意義的因素;而在宗教學裏則忽視了經驗主義的因素。科學在很大的程度上滿足了第一人格的需要,而有關人的或歷史的研究則為第二人格提供了有益的教導。  

我在這兩個極端之間被拉來扯去,好長一段時間在任何事情上都無法作出決定,我注意到,母親娘家一家之主的舅舅,這位巴塞爾聖•阿爾班教堂的牧師,正在朝神學的方向輕輕地推著我。有一次,當他與他的一個兒子——他幾個兒子都是神學院學生——討論有關宗教的一個問題時我正好一直坐在桌子旁邊聽著,我那不同尋常的專心致志的樣子給他注意到了。我不知道是否有這樣的神學學者,他們與大學那令人目眩頭暈的學問有著密切的聯繫,因而知識比我父親還要豐富。他們的這類談話絕對不會給我留下他們關心的是實際經驗這樣的印象,他們所關心的當然只是有似我的體驗的那種體驗。他們所談論的只限於《聖經》本文裏所敍說的那些教義性觀點,所有這些觀點顯然使我覺得很不舒服,因為《聖經》裏有著太多僅能勉強令人相信的奇跡故事了。  

每個星期四,我便上大學預科的高中裏聽課,這時我便可以在我這位舅舅家裏吃午飯了。我對他很是感激,因為不但午飯不錯,而且還機會難得,可以偶爾在吃飯時聽到一次成年人的、明智的和理智的談話。發現任何這種事情到底有所存在對我來說實屬一種極為奇妙的體驗,因為在我家中的環境裏,我從未聽到過任何人就學問性的問題進行討論。有時候我也想與父親嚴肅地談談話,但遇到的卻是不耐煩和急忙作出的躲閃,這實在令我不解。直到後來幾年,我才慢慢知道,我那可憐的父親是害怕進行思考的,原因是他也為他內心的各種疑問煩透了。他要躲進自身裏面去,因此便信守信仰是盲目的做法。作為恩賜,他實在無法加以接受,因為他要“通過鬥爭來贏得它”,要痛苦地費一番功夫來強迫它到來。  

我舅舅和表兄們可以心平氣和地討論歷代教皇的教規與教義及現代神學研究家們的各種觀點。他們似乎安全地置身於一種不言而喻的世界秩序裏,在這種秩序裏,尼采26的名字根本不被提起,而對雅各•伯克哈特27 則只勉強地給以讚揚。伯克哈特是“自由派”,“一個十分過火的自由思想家”,我因而猜到,在事物的永恆的秩序裏,他站立得卻有點歪斜了。我知道,我舅舅從不懷疑,我與神學相隔遙遠,而我對於不得不使他失望深感遺憾。我從來不敢把我的問題擺到他面前,因為我知道得太清楚不過,這會給我引來多大的災難。我也不說什麼來替自己辯護。相反,第一人格卻很快走到了前頭,於是我的科學知識,儘管仍然很貧乏,卻徹底為當時的科學唯物主義所浸透。它只是痛苦地為歷史的見證和康得的《純粹理性批判》所牽制,而在我周圍,後者卻顯然沒有人能理解。因為儘管我那神學家的舅舅及表兄們以讚揚的口吻提及康得,但康得的原理只用來使反對性觀點名聲掃地,卻絕對不會用到自己一方的觀點。關於這個,我也是不置一詞的。  

26 尼采(1844-1900):德國哲學家。  

27 伯克哈特(1818-1897):瑞士文化藝術史家。  

因此,當我與舅舅及其一家坐到桌子旁吃飯時,我便開始感到越來越不舒服了。由於我有習慣性的犯罪意識,這些星期四對我來說便變成了不吉利的日子。在社會安定、精神適意的這個世界裏,我越來越感到不自在了,但同時我又如饑似渴地汲飲那偶爾滴出的使理智得到激勵的點滴甘泉。我自覺不誠實與可恥,於是我便對自己承認說,“對呀,你是個騙子;你說謊,你騙對你懷有好意的人。這些人生活在一個社會與理智均具有確實性的世界裏,他們根本不懂得貧困,他們的宗教是一種受雇傭的職業,他們完全沒有意識到上帝本人可以把一個人從他那秩序井然的精神世界裏揪出來並使他遭萬人唾駡等,這一切均不是他們的過錯。我沒有辦法向他們解釋這一點。我必須自己背上這個黑鍋並學會忍受它。”但不幸的是,直到目前,我的這種努力尚未獲得什麼重大的成果。  隨著這一道德衝突的緊張程度的增加,第二人格對我來說便變得越來越令人懷疑和令人討厭了,而我也不再為自己掩飾這一事實了。我盡力想消除第二人格,但這也未能獲得成功。在學校和在朋友面前,我可以忘記他,而在我學習科學時他也會消失不見。但一到只有我自己一個人,在家裏或去鄉下時,叔本華和康得便又猛烈地返回到我頭腦裏,這時,同時回來的還有“上帝的世界”的威嚴壯麗。我的科學知識也構成了它的一個部分,並使這大畫布上佈滿了生氣勃勃的各種色彩與人物。這時,第一人稱及其有關選擇一種職業的憂慮便沉浸不見;這是我在19世紀最後十年期間的一個小小的插曲。但當我從過去許多世紀的遠征返回到現實中時,我便會隨身帶來一種不適感。我,或者說第一人格,生活在此時此地,並且遲早總得形成一種他希望選擇什麼職業的確切想法。  

有好幾次,我父親與我進行了嚴肅的交談。他說,我擁有學習我所喜歡的任何東西的自由,但我要是願意接受他的建議,那我應該不要選擇神學。“成為你所喜歡的什麼人都行,但不要做神學家。”他加重語氣說道。到這個時候,我們之間達成了一種默契,某些事情可以說也可以幹,而且還不會受到說短論長的非難。我經常盡可能地不上教堂,也不再參加聖餐儀式,他也絕不會責備我了。我離教會越遠,我越感到好受。我所想念的惟一事情是那管風琴和那合唱音樂,但當然不是“宗教界”。“宗教界”這個詞對我毫無意義,因為經常上教堂的人比起“俗人”來,在我看來實在算不上屬於什麼“界”。後者可能不那麼有德行,但在另一方面來說卻是更正派的人,他們感情自然,更為合群和歡快,心腸更熱情並更真誠。  

我可以肯定地告訴父親說,我沒有一點兒想成為一個神學家的意思。但我仍然在科學和人文科學之間繼續搖擺不定,主意不決。二者都有力地吸引著我。我開始意識到,第二人格是沒有立足之地的。在他那裏,我超越出了此時此地的範圍;在他身上,我覺得自己是在一個千眼宇宙中的一隻獨一無二的眼,但卻不能如地上的石子那樣經常移動。第一人格反抗這種被動性,他不想閑得無事,但在目前,他卻陷入了無法解決的矛盾之中。顯然,以後會發生什麼,我只好等著瞧了。要是有人問我想成為什麼樣的人,那我就會習慣地回答說:語言學家。表面上是這樣說了,但暗地裏,我卻說喜歡有關亞述和埃及的考古學。然而在實際生活中,在業餘時間裏我卻繼續學習哲學和科學,在假期時就更是如此了。每逢這時,我便在家與母親和妹妹度假。我跑到母親那裏,抱怨說“我煩透了,我不知道該幹什麼”的日子早就過去了。假期現在成了我一年中最美妙的時光,這時我便可以不受拘束,一個人自得其樂了。此外,至少在暑假期間,我父親便會不在家,因為每到這時,他便會像往常那樣到薩克森度假去了。  

只有一次發生過我也到外地去過一事。當時我十四歲,由我們那位醫生作了預約,於是我便被送往昂特列布希進行治療,希望我那時好時壞的胃口及當時不穩定的健康狀況能有所改善。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單獨一人處身于陌生的成年人之間。我住在一位天主教神父的家裏。對我來說,這是一次既可怕但同時又是引人入勝的冒險經歷。我很少能見到一眼這位神父,而他的那位管家也說不上是一位使人吃驚的人,但卻動不動就發火。沒有發生對我有一點兒威脅的事。我由一位年老的鄉村醫生監護,他開設了一家旅社式療養院供各式各樣康復期的病人入院治療。這群病人可謂五花八門,有農民、下級官員、商人、幾個來自巴塞爾的很有教養的人,這幾個人當中有一個是化學家,其榮耀已達頂點——獲得了博士稱號。我父親也是個哲學博士,但他只是個語言學家和語音學家而已。這位化學家對我來說是個迷人的新發現:這裏終於有了一位科學家啦,他也許就是那些懂得各種石頭的秘密的人中的一個。他仍然是個年輕人,他教我打槌球,但他一點兒也沒有給我他是個知識可能極為淵博的人的感覺。而我還過於不好意思,過於不善言詞和過於無知,結果什麼也沒有問他。我尊敬他,覺得他是我所遇見過的第一個活生生的人,他已洞悉大自然的種種秘密,或至少洞悉其中一些秘密。他與我同坐一桌吃飯,吃的是與我的一樣的同樣飯菜,偶爾也與我談上那麼幾句話。我突然感到進入了成年人的更為莊嚴的領域。這種地位的上升由於我被許可參加為寄宿者所安排的各次郊遊而得到了證實。在這些偶爾進行的一次外出旅行裏,我們參觀了一個造酒廠,主人還請我們嘗了嘗樣品酒。用詩歌的文字來表現就是:  

可是現在送來的卻是忘憂,你知道,這種東西就是美酒。  

我發現這各種各樣的小杯子很有啟發性,我飄飄欲仙,進入到一個全新的和出乎意料的意識狀態。再也不存在什麼內部和外部,再沒有什麼“我”和“他人”,第一人格和第二人格也不見了,謹慎和膽怯無影無蹤了,天和地、宇宙和在其中爬行、飛翔、轉動、上升或落下的一切,全都變成一體了。我原來是丟臉地、快樂無比地和凱旋般地喝醉了。我仿佛沉沒進一片極樂至福的冥想的汪洋裏,但因為波浪的猛烈起伏,便只好使眼睛、雙手和兩腳緊貼著一切堅實的物體以保持平衡,我只覺得街道在起伏,房屋和樹木在搖擺。“太妙了,”我想道,“不幸的只是多喝了那麼一點點。”這種體驗卻落了個相當痛苦的結局,但不管怎麼說它卻是一種發現,一種美和意義的徵象,只是因為我愚笨才把它破壞掉了。  在那裏療養即將結束時,我父親便來接我了,於是我們便一起到盧塞恩旅行——真是快樂極了!——我們坐上了輪船。這樣的東西我以前還從未見過。蒸汽發動機的動作我怎麼看也看不夠,可是突然之間,卻有人告訴我們說維茨諾到了。一座大山向下俯瞰著這個村子,我父親這時便向我解釋說,這就是裏基,一條嵌齒鐵路向上一直鋪設到那裏。我們來到一個小火車站,那裏停靠著一個世界上最古怪的火車頭,其鍋爐是豎著安放的,傾斜的角度顯得很古怪。我父親在我手裏塞進一張車票,說道:“你可以獨自一人坐車,一直坐到山頂。我就在這兒等著,兩個人都坐太貴了。小心點千萬別摔下來了。”   

我高興得說不出話來。我就站在這座大山腳下這兒,這山比我見過的任何一座山都高,並且與我那遙遠的童年時所見到的火紅的山峰十分相近。確實,到了現在,我差不多是大人啦。為這次遠足,我買了一根竹杖和一頂英國騎士帽——對於一個世界旅行家來說,這可是最合適不過的物品了。而且現在我就即將登上這座其大無比的山了!我不知道哪個更顯巨大了,是我呢還有這座大山。這輛奇妙的機車大聲撲哧撲哧地噴著汽,晃動起來並哢嚓哢嚓地響著,一直把我拉到令人頭暈目眩的山頂,在這裏,我眼前顯現了種種嶄新的深淵與變化無窮的景象,到了最後,我站到了空氣十分稀薄的峰巔,放眼向無法想像的遠處望去。“對啊,”我想道,“這就是它,就是我的世界,就是那真實的世界,就是那秘密,在那裏沒有老師,沒有學校,沒有無法回答的問題,在那裏一個人可以無求於人而能夠存在。”我小心謹慎地沿著小路行走,因為周圍有巨大的懸崖峭壁。一切都顯得十分莊嚴,我覺得,一個人登上了這裏,就得謙恭有禮,沉默無言,因為他已處身於上帝的世界了。在這裏,它是有形的現在。這是我父親曾經送給過我的最好和最珍貴的禮物。  這種情景留給我的印象是如此深刻,使得此後在“上帝的世界”裏發生的一切,在我的記憶中被完全抹掉了。但在這一次旅行中第一人格又具體顯現出來了,他所留給我的印象使我終生難忘。我仍然看見了我自己,長大了而且獨立了,頭戴一頂硬挺的黑色帽子,手拿一根貴重的手杖,坐在一間氣勢極為華貴的宮殿式大飯店的草坪斜坡上;這樣的大飯店,在魯塞納湖邊還有很多。或者,我就坐在維茨諾市美麗的花園裏,坐在一張小巧的、覆蓋著白布的桌子旁邊,喝著早上的咖啡,頭上則是灑滿了陽光的帶斑條的天篷,同時還吃著新月形麵包,麵包上塗滿了金黃色的奶油和果醬,設想著可以占滿這漫長的夏日的各種遠足計畫。喝過咖啡之後,我可以鎮定地、不激動地並以不慌不忙的速度,慢慢踱到一隻輪船上,這條船便載著我駛向戈哈德和這樣的大山的山腳,而這些山的山峰上則覆蓋著皚皚白雪,銀光閃爍。  以後好幾十年,每當我由於工作過度而想找到一個休息處時,這種形象就會浮現在腦海中。在現實生活中,我一再指望能見到這種壯麗景象,但卻從未如願以償。  這是我的第一次意識歷程,過了一年或且兩年之後,我又做了第二次這樣的旅行。我被同意前去看望我那在薩克森度假的父親。從他那裏我獲悉了一個令人印象深刻的消息:他與那兒的天主教神父交了朋友。這在我看來是一種非同小可的大膽行為,我暗地裏不禁敬佩起父親的勇氣來。在那裏,我參觀了弗魯埃利的隱修處和克勞斯修士的聖物,後者此時已被宣揚說已經升天了。我弄不清楚,天主教徒們怎麼會知道他已處於一種至福至樂的境界的。也許他還在四處遊蕩並告訴人們是這樣的?我對當地的這位守護神印象極深,我不但能夠想像如此全心全意地獻身上帝的一種生活是可能的,而且甚至還能理解它了。但我這樣做時,心裏卻不禁打了個寒戰,並且還產生了我不知該怎麼回答的問題:他的妻子和孩子們怎麼會一生下來就註定有一位聖者來當丈夫和父親呢,而我父親特別喜歡我顯然不就是他的過錯和缺陷嗎?“對啊,”我想道,“有誰能跟一個聖者生活在一起呢?”他顯然明白這是不可能的,因此他便只好去當隱士了。儘管這樣,他隱修的小屋距他的家還是不是那麼遠。我想,這個主意倒是不錯:讓家裏人住在一間屋子,而我則住在與之相隔一段距離的小屋裏,屋裏擺著一堆書和一張寫字臺,還生著一堆明火,可以烤幾個栗子吃吃並用一個三腳架吊個鍋煮湯喝。作為一個神聖的隱士,我再也無需上教堂去了,相反倒有一個供自己使用的小教堂了。  

我從這隱修處漫步向山上走去,一路上陷入了沉思之中,正當我要從左面下山時,一個年輕姑娘的苗條身影出現了。她穿著當地人的服裝,長著一張漂亮的臉龐,跟我打了個招呼,一雙藍藍的眼睛顯得很友好。仿佛這是世上最自然的事情似的,我們一起向下面的山谷走去。她年紀跟我相仿。因為除了我的表姐們外,我什麼姑娘也不認識,因此我便感到十分尷尬,不知道該怎麼跟她說話才好。於是我便猶猶豫豫地解釋說,我是在這裏度一兩天假的,我在巴塞爾準備升大學的高中念書,以後想進大學學習之類。當我正說著時,一種命裏註定的奇怪感情襲上了我心頭。“她就是在這個時刻出現的,”我在心裏想道,“而她很自然地跟我一起向前走,仿佛我倆是天生的一對似的。”我斜著看了她一眼,在她臉上看到了一種既害羞又羡慕的混雜表情,這使我狼狽起來並有點感動。我思忖道,莫非這就是命裏註定的事?我在這兒碰見她只是偶然?一個農家姑娘——這可能嗎?她是個天主教徒,但也許她那位神父就是那個我父親與他交了朋友的人?她根本不知道我是誰。我當然不能跟她談什麼叔本華和意志的否定之類的事了吧?然而,在任何方面,她顯得並不邪惡。也許她那位神父並不是穿著黑色道袍鬼鬼祟祟地走來走去的耶穌會會士呢。但我也不能告訴她,說我父親是個新教的神職人員。這可能會嚇壞她或得罪她的。而至於談哲學,或談魔鬼,都是完全不可能的——儘管魔鬼比浮士德重要,而且歌德還使後者成了個易於上當受騙的人。她仍然居住在屬於天真無邪的遙遠的國土內,可是我卻一頭紮進了現實之中,紮進了造物的威嚴壯麗和殘酷之中,聽到這些她怎麼受得了呢?我們之間矗立著一堵無法穿越的厚牆,我們之間無法有也不可能有任何關係。  我感到很傷心,於是便把心裏的想法壓了下去,把話題轉向到不會引起什麼麻煩的話題上。她要到薩克森去嗎,天氣真不錯啊,風景多美呀等等。  

從表面上看,這次相遇是完全沒有意義的。但從內心裏看,它卻有很重的分量,因為它不但好幾天在我心裏縈繞不去,而且還像路邊一座神龕那樣,永遠留在了我的記憶之中。那時候,我仍然處於那種幼稚的狀態,認為生活是由單一的、各不相關的各種經歷所構成。因為有誰能發現命運之線竟會從克勞斯修士一直連通到這位漂亮的姑娘那兒呢?  

我這個時期的生活充滿了各種互相矛盾的思想。首先,叔本華和基督教就無法互相一致起來;再者,第一人格也想從第二人格的壓制或憂傷中把自己解放出來。感到沮喪的並不是第二人格而是第一人格,是在第一人格仍然忘記不了第二人格的時候。而正是在這個時候,由於對立雙方的互相衝突,我一生中第一個系統的幻想誕生了。它的出現是逐漸的,而且就我所記得的,它還有其根源,植根於使我激動不已的一次體驗。  

有一天,強勁的西北風呼呼刮著,把萊茵河刮得波起浪湧,白沫飄飛。我上學的路正好沿著河邊。突然間,從北面駛來了一條船,船上張著一張很大的主帆,順風向萊茵河的上游駛去。這在我的經歷上是某種全新的東西——萊茵河上的一條帆船!這給我的想像插上了翅膀。如果它不是一條水流湍急的大河,而是整個阿爾薩斯都成了一個大湖,那我們便可以有各種帆船和大輪船了。這時,巴塞爾就成了一個港口;這就幾乎跟住在大海邊一樣美妙了。然後,一切便都會有所不同,而我們也就會生活在另外一種時間裏和另外一個世界裏了。那就會沒有這間高中,沒有上學所走的這一長段路,而我便會長大並能如願以償地安排我的生活了。湖中會兀立著一座山或一塊大石頭,由一狹窄的地峽與大陸相連,地峽被一條寬闊的運河所切斷,運河上架著一道木橋,通向兩側是高塔的一道大門,門內是建築在四周斜坡上的一個很小的中世紀城市。岩石上矗立著一個防衛森嚴的城堡,上有一個高樓,一個瞭望塔。這就是我的家。在城堡裏面,沒有美麗優雅的大廳或任何富麗堂皇的跡象。房間全都很簡樸,木板鑲嵌,但很小。裏面有一間不同尋常的吸引人的圖書室,值得知道的一切的有關圖書你都可以找到。裏面還有收集來的各種各樣的武器,城堡上還架著大炮。除此之外,城堡裏還有一支由五十個武裝人員組成的衛戍部隊。這個小城市有幾百個居民,由市長和元老所組成的市議會治理。我自己則是治安法官、仲裁人和顧問,只是時不時地在開庭的場合才露露面。在朝向陸地的那一邊,這個小市鎮有個港口,港內停靠著我的一隻雙桅快船,船上裝備有幾門小炮。  

這整個佈局的關鍵及存在目的在於城堡上的塔樓的秘密,而這秘密只有我一個人知道。這種想法像電擊一樣來到我心中。因為在塔樓內部,從雉堞到有拱頂的地下室是一根銅柱,或者說是一根像人的手臂那樣粗的沉甸甸的電纜,這根銅柱在其頂部處分叉成很多極細小的分枝,就像樹冠一樣——或者更恰當地說——像一條主根及其許多小根頭朝下倒了過來伸向天空一樣。這些小根從空氣中吸收某種不可想像的東西,這些東西集中起來後沿著這根銅柱導到地下室。在這地下室裏我有同樣難以想像的一種裝置,某種實驗室,我就在這實驗室裏用銅根從空氣中吸取的神秘物質來製造金子。這實在是一種奧秘,我對於這種奧秘的性質既沒有也不想形成任何的觀念。對於這種煉金過程的性質,我的想像力也不想為之費心思。這種想像只是圓熟地並有點緊張地回避開這實驗室裏實際上在進行著的事情。實驗室裏面還有一種禁忌:一個人最好不要對之加以深究,也不要問從空氣中萃取的是什麼物質。正如歌德在提到母親們時說的,“甚至連提及她們,也會使勇者沮喪。”   

當然了,“精神”對我來說意味著某種不可言喻的東西,不過在心底裏,我並不認為它跟極純淨的空氣有什麼本質上的差異。這些小根所吸收並輸送到銅柱去的是一種精神性的本質,這種本質在地下室裏變成了黃澄澄的金圓,於是便變成了可見的了。這當然並非念咒施符的法術,而是大自然的一種可敬的和極為重要的秘密,這種秘密究竟怎樣使我領悟的我是不知道的,並且還得掩蓋起來使市議會的元老們也無從知道,而且在某種意義上還得連我自己也不讓知道。  

以前我上學和放學所走的這一段又長又煩膩的路,現在開始幾乎是極為愉快地縮短了。幾乎是一走出學校大門我便進入到了那城堡,城堡裏的社會結構正逐漸發生變化,市議會舉行了一系列會議,作惡者受到了懲處,爭端作出了仲裁,大炮也開炮射擊。快船的甲板清理好了,船帆扯起來了,於是這條船在和風的吹送下小心地駛出了港口,然後,當它從那岩石背後駛出來後,便轉舵一直向西北方向駛去。突然之間,我忽然發現自己已走到家門口,這一段路仿佛只走了幾分鐘似的。我像從毫不費力就把我送回了家的馬車上下來一樣,從自己的幻想中走了出來。這種甚為令人愉快的消遣一直持續了好幾個月,然後我才討厭起它來了。這時,我便覺得這種幻想很愚蠢和很可笑。於是,代替這種白日夢的,我便開始用小石子、泥土和灰漿建築起城堡和防衛森嚴的炮臺來——胡寧根要塞,這個要塞當時還完好無損,於是,便成了我的一種樣本。我研究了有關伏班28 的一切可以到手的防禦規劃,這樣便使我很快就熟悉了各種各樣的防衛技術。我又從伏班轉到現代的各種防衛方法,然後便盡力用有限的手段來建造各種不同類型的防衛模型。這事占去了我的所有空閒時間有兩年多。在這段時間裏,我對於自然科學和具體事物的知識穩步地增多起來,這當然是以犧牲第二人格的利益為代價的。  

28 伏班(1633-1707):法國傑出軍事工程師。  

對於現實的生活只要我還是知之甚微,我想,對它們進行考慮那是毫無意義的。誰都可以異想天開,但具有實際知識卻又是另一回事了。我父母同意我訂閱一份科學期刊,結果我便興趣盎然地讀得著了迷。我搜尋並收集了在我們那朱拉山脈所能找到的各種化石,還有一切可以到手的各種各樣的礦物,此外還有各種昆蟲及猛獁和人的種種骨頭——猛獁的骨頭是在萊茵蘭平原的沙礫坑裏找到的,而人骨則是從靠近胡寧根地方、下葬時期是1811年的群葬墓里弄到的。各種植物也引起了我的興趣,但卻不是在科學的意義上。我所以被植物所吸引是出於一種我無法加以理解的原因,是出於它們不應被拔起來而被曬死這樣一種強烈的情感的。它們是有生命的東西,它們只有在生長和開花結果時才具有意義——一種潛藏著的秘密意義,上帝的一種想法。應該對它們敬畏地看待並以哲理式的好奇來對它們加以思忖默想。生物學家對它們所發表的看法是很有趣的,但那不是根本的東西。然而這根本的東西是什麼,我卻無法給自己加以解釋。比如說,植物與基督教或與神的意志的否定是如何發生了關係的呢?這可是我無法加以深究的事。它們顯然帶有天真無邪的神的情態,而這最好是不要去加以破壞。通過對照可以看出,昆蟲是變性的植物,是花和果實,它們轉而用腿和長足到處亂爬,或用像花瓣那樣的翅膀四處亂飛,整天忙於齧食各種植物。由於這種無法無天的行為,它們便受到大量殺滅的懲罰,六月甲蟲和各種毛蟲便是受到人們這種討伐的主要目標。我對“所有生物的同情”是嚴格地只限於熱血動物的。在各種冷血的脊椎動物中惟一例外的是青蛙和蛤蟆,原因是它們與人有某些相似之處。  

三 大學時代  

儘管我對科學的愛好日漸增高,我卻不時地返回到我所愛讀的哲學方面的書來。我該選擇一種職業的問題已迫在眉睫。我急不可耐地盼望中學時代的結束,然後我便可以上大學了,並學習——當然是自然科學了。這時,我便會掌握某種實際的知識。但我一旦給自己作出這種許諾,心裏的懷疑也就接踵而至了。我不是更喜歡歷史和哲學嗎?還有就是,我不是對埃及和巴比倫的一切都很感興趣並極想成為一名考古學家嗎?但是除了巴塞爾之外,要到別的什麼地方去上大學我可就沒錢了,而在巴塞爾,教這門課的可沒有老師啊。於是這一計畫便很快化為烏有了。好長一段時間,我下不了決心,於是便不斷地把作出決定的時間往後拖了。我父親心裏十分焦急,有一次,他說:“這孩子對可以設想的一切都感興趣,但卻不知道他自己要的是什麼。”我只好承認說他說得很對。隨著大學入學考試時間日近,我們便只好決定報考哪種專業了,我草率地報了學科,但我的同學卻摸不清我的底,不知道我到底肯定地要學自然科學呢還是人文科學。  

這一顯然是突然作出的決定也有其背景。幾個星期以前,就在第一人格和第二人格在競爭擁有作決定的權力之時,我做了兩個夢。在第一個夢裏,我夢見自己處身於沿著萊茵河面生長的一大片陰暗的樹林裏。我走到一座小山丘上的一個墳堆前,接著便動手挖掘起來。過了一會兒,使我吃驚的是,我竟挖到了一些史前動物的遺骨。這使我興奮不已,但同時我又知道:我一定得瞭解大自然,瞭解我們在其中生活的世界,瞭解我們周圍的各種東西。  接著我又做了第二個夢。這次我又夢見自己處身在一座樹林裏;樹林裏溪流縱橫交錯,在最幽暗的地方,我看到了一個圓形的水塘,水塘四周叢生著茂密的灌木叢。半身淹沒在水裏的是一種最古怪和最奇妙的生物:一隻圓鼓鼓的動物,身上閃爍著乳白色的光澤,它由無數的小細胞,或者說是由形狀猶如觸手的各種器官所構成。這是一隻巨型深海放射目動物,身粗大約三英尺。這一威嚴的生物竟躺在那兒,躺在這不為人知的地方,躺在這清澈的深水中,誰也不來打擾它,這在我看來實在是妙不可言。它在我身上激起了一種強烈的求知欲,結果我醒來後心還在怦怦地跳著。這兩個夢對我作出喜歡科學的決定起了壓倒一切的作用,同時也消除了我的所有疑慮。  

我心裏清楚了,我是生活在一個人必須掙得其生活資料的時代和世界裏。而要這樣,一個人就得成為這樣那樣的人,而我所有的同學全都痛感有此必要並且不作他想,也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覺得自己反而在一定程度上有點古怪。何以我就不能下定決心並使自己埋頭於某一確定的事情中呢?甚至連我那德文老師認為學習努力而且自覺、可作我的楷模的那位死摳硬背地學習的傢伙某某,也早已決定要學神學了。我明白了,我必須定下心來,好好把這件事想通想透。比如說,我要是學動物學,那我將來就只能當個中學教師,或最多也不過是在動物園裏當個雇員就是了。在這方面是沒有前途的,甚至在你要求不高的情形下也是一樣——當然了,比起來我更樂於在動物園工作而不願度那當中學老師的粉筆生涯。  

在這種進退兩難的情況下,我突然靈機一動:我何不去學醫呢?奇怪的是,這一點以前我卻連想也沒有想到過,儘管我那聽別人談過很多的曾祖父曾經是個醫生。也許正是由於這一緣故,對於這種職業我以前便有一種抵制感。“一切均可,但切不要步人之後”便是我的座右銘。但現在我卻告訴自己說,學醫至少是與科學性的科目結緣的。在這方面,我便可以幹我所願意幹的了。此外,醫學這個範圍包容很廣,因而以後要專某個方面,也總是機會很多。我肯定地選擇了科學,而惟一剩下的問題便是:如何去辦呢?我得掙得自己的生活費用,而我既然沒有錢,我便無法到國外上大學,因而也就無法獲得有可能使我有機會從事科學性生涯的那種訓練了。我充其量最多只能成為科學方面的一個半瓶醋而已。既然我又有一種個性,使我的許多同學和說話算數的人(就是老師們)不喜歡我,我也就沒有希望找到一個會支援我的追求的資助者了。因此,在我最終選定了醫學時,我的心情卻是不那麼痛快的,總覺得它不是步入生活的一件好事並能有遠大前程。不管怎麼說,既然我已作出了這不可逆轉的決定,現在我總可以如釋重負地大大鬆口氣了。  

然後,那痛苦的問題便顯現出來了:從哪里弄到這筆錢呢?我父親只能籌集一部分。他向巴塞爾大學替我申請定期生活津貼費,這使我覺得很丟臉,但卻居然被批准了。我之所以覺得丟臉,主要原因不是說我們家的貧困被暴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使所有的人都知道了,而是因為我向來私下裏相信,所有“上層”的人,所有說話能“算數”的人;對我都抱有成見。我從來不指望從他們那裏獲得這種好處。我顯然是由於我父親的名聲而得到了照顧,因為他是個仁慈而又胸懷坦蕩的人。然而我覺得自己跟他卻是完全不同的人。實際上,我對自己抱有兩種不同的觀念。從第一人格的眼裏來看,我覺得自己是個落落寡合、天分中等卻又心比天高的年輕人,具有一種不受約束的氣質且態度曖昧,一會兒天真熱情,一會兒又孩子氣地易於失望,在其本質的最深處是個隱士和蒙昧主義者。另一方面,第二人格把第一人格看作是一種困難的和吃力不討好的道德任務,是一門必須以某種方式通過的課程,這一課程由於下述五花八門的過失如一段時間的懶惰、洩氣、沮喪,對沒有人認為有價值的想法和事情卻有不適當的熱情、輕信別人的友誼,見識有限、易抱偏見、愚蠢(在數學上!)、對別人缺乏瞭解、在哲學問題上看法不明確且又混亂、既不是個誠實的基督徒又不是別的什麼人等等而變得複雜起來。第二人格是根本沒有什麼明確的性格的;他是一種永存的生命,出生了、在活著、死了,集一切於一體,一種無所不包的生活幻覺。關於他自己雖然無情地清楚,他卻無法通過第一人格那濃厚的,陰暗的媒介來表達自己,儘管他渴望這樣做。在第二人格處於支配地位時,第一人格便被包含在他裏面而被湮沒了,這就恰如反過來,第一人格把第二人格看作是一個內裏一片黑暗的區域一樣。第二人格覺得,關於他的任何可以想像的表達,均像擲到世界的邊緣上空的一塊石頭,最後只能毫無聲息地掉進那無窮的黑暗之中。不過在他(第二人格)身上,光明處於統治地位,其情形恰如一處王宮的那些寬敞的大廳,其高大的窗子全都朝著灑滿了金色陽光的風景洞開著一樣。在這裏是意義和歷史的連續性,它們與第一人格生活中的不連貫的偶然性形成了強烈的對比,後者與其環境並沒有真實的接觸點。另一方面,第二人格覺得自己暗中與《浮士德》所體現的中世紀相一致,與一種過去的遺產相一致,這一遺產顯然使歌德內心深處激動不已。因此,對於歌德來說,第二人格也是一種真實——這,因此對我來說便是一種極大的安慰。我現在震驚地認識到,《浮士德》對我來說所含有的意義,要遠勝於我那可愛的聖約翰的《福音書》29 了。在《浮士德》裏有某種可直接作用到我的感情上的東西。聖約翰所說的基督在我看來顯得古怪,但更古怪的還是其他幾本福音書中所說的那位救世主。另一方面,《浮士德》是第二人格的活生生的等同物,而且我相信,浮士德就是歌德給其時代所作出的回答。這種頓悟不但對我很有安慰作用,它還給予我一種更大的內心安定感及一種我屬於人類社會的感覺。我不再是孤立的了,也不再只是一個怪人,一個殘忍的大自然的嘲弄物件。我的教父和權威是偉大的歌德本人。  

29 《聖經•新約》的“四福音書”之一,其餘三者為《馬泰福音》、《馬可福音》和《路加福音》。  

大約就在這個時候,我做了一個夢,這個夢既嚇壞了我也鼓舞了我。夢中我身處某個不知名的地方,時值黑夜,而我則頂著強勁的大風緩慢而痛苦地前行。濃霧到處飄飛。我把兩隻手作成杯狀來護一盞小燈,而這燈似乎隨時都有可能熄滅。一切均取決於能否保住這盞小燈使之不滅了。突然之間,我覺得背後有個東西正向我走近。我回過頭去,看見一個碩大無朋的黑色人影正跟在我後面。但與此同時,儘管我嚇壞了,卻還清醒地意識到,雖然有各種各樣的危險,我還一定得保住我這盞小燈,以便度過這個狂風之夜。我醒過來後,便立刻意識到這個人影就是“布洛肯峰30 的鬼魂”,亦即我自己的影子在我帶著的這盞小燈的燈光照射下投放在飛漩的濃霧上而形成的。我還知道,這盞小燈就是我的意識,我所擁有的惟一一盞燈。我自己的理解力是我所擁有的惟一財富,而且還是最大的財富。相比起來,與黑暗的威力相比,這盞燈雖然顯得無窮的小和脆弱,但它卻仍然是一盞燈,我的惟一的燈。  

30 薩克森地區哈茲山脈的最高峰。登山者常可看到自己的影子,因光學原因被放大後投射在對面山峰頂部的雲霧上。  

這個夢對我是一個很大的啟示。現在我才知道,第一人格就是那提燈者,而第二人格則像一個影子那樣跟隨著他。我的任務是護住那燈並不要回過頭去瞧那永存的生命力,後者顯然是一個為一種不同的光所照耀的、一個禁止人們涉足的王國。我必須迎著風暴前進,而後者則盡力要把我推回到無窮黑暗的一個世界裏,一個人在那裏,除了背景中各種事物的表面之外是什麼也意識不到的。在第一人格的角色裏,我必須前進——我得學習、掙錢、負各種責任、受各種拖累,糊塗不清、犯各種錯誤、忍辱負重、經歷各種失敗等等。把我向後推的風暴是時間,它不停地流向過去並不停地緊跟在我們後面。它發出一種巨大的吸力,貪婪地把一切有生命的東西吸進其身體裏;只有吃力地前進,我們才能逃脫其魔掌,而且還是暫時的。過去是可怕地真實並且是存在著的,誰要是不能以滿意的答案來保住自己的性命,它就把誰攫在手裏。  

我的世界觀又一次發生了九十度角的轉動;我清楚地認識到,我的道路無法改變地通向外部世界,進入到具有三維特徵的有限區域和黑暗之中。在我看來,亞當一定曾經以這種方式離開過伊甸樂園;伊甸樂園對他來說已變成了一個幽靈般的使人恐懼的東西,而他得滿頭大汗地耕種滿是石頭的土地這種活計也就成了一種輕鬆的活兒了。  

31 《聖經•舊約》載,亞當和夏娃因偷吃了禁果,被上帝逐出了伊甸園,亞當從此只有滿頭大汗地耕種滿是荊棘和石頭的土地才能餬口。  

我自問道:“這樣一個夢到底是從哪里來的呢?”直到那時我還理所當然地認為,這樣的夢是直接由上帝送來的。但現在我卻吸收了大量的認識論的觀點,因而便使我懷疑起來了。例如,人們可以說,我的頓悟是經過了好長一段時間才慢慢成熟起來,然後才突然以夢的形式破殼而出的。說實在的,它就是那麼發生的。但是這種解釋卻只是一種描述就是了。真正的問題在於,為什麼會發生這種過程和為什麼它以意識的形式破殼而出。我並沒有故意地幹過任何事情來加速任何的這樣一種發展;相反,我的同情心卻在另一個方面。因此,在這些景象之後一定有某種東西在起作用,是某種理智在起作用,至少是某種在理智上勝過我的東西在起作用。在意識之光的照耀下,內心王國之光便以一個碩大無朋的影子顯現出來了,這一非同尋常的想法確實不是某種我會自發地想到的東西。現在,完全是突然之間,我明白了許多以前對我來說是無法解釋的事情——特別是以前每當我間接提到使人會想起內心王國的任何事情時,人們臉上便會掠過顯得尷尬和疏遠的冰冷陰影的神情。  

很清楚,我一定得把第二人格丟到腦後去。但無論在任何情況下,我都該向我自己否認他或宣佈說他是無效的。這只會等於是自殘手足,此外還只會使我失去解釋這些夢的起源的可能性。因為無疑在我心中,第二人格與夢的製造是有某種關係的,而我也可以很容易就認為他具有必要的更高的理智了。但我卻覺得自己日漸與第一人格同一了,而且這種狀態反過來證明只是遠更富有理解力的第二人格的一部分就是了;由於這一原因,我又覺得自己與他又不再是同一的了。他確實是一個幽靈,一個精靈,能夠與黑暗世界對抗而立於不敗之地。這是我在做此夢前尚不知道的某種東西,而且甚至就在此時——回想起來我確信這個——我只是模模糊糊地意識到了它而已,儘管我絕不懷疑在情感一上我是認識它的。  不管怎樣,我和第二人格之間卻產生了分裂,結果,“我”被指派給了第一人格,並在相同的程度上與第二人格分隔了開來,後者因而可以說便獲得了一種獨立的人格。我並不把這與任何一種肯定的個性的想法聯繫起來,而這種個性乃是一個幽靈所可能有的;由於我是在鄉下長大的,這種可能性在我看來本不應顯得奇怪才是。在鄉下,人們按照情況的不同,是相信這樣的事物的,即是但同時又不是的事物。有關這個精靈的惟一明確的特徵是其具有歷史性的特性,即他在時間上有延展性,或更確切地說,他是沒有時間性的。當然,我並不用這樣多的話來告訴自己這一點,對其在空間的存在也沒有形成任何觀念。在我那第一人格的存在的背景裏,他起著一種要素的作用,從來不是明確地限定了的然而又是確定地存在著的。  

小孩子對於大人所說的話所作出的反應,遠比不上對在周圍環境下摸不著猜不透的事物所作出的反應更甚。小孩是潛意識地使自己適應於它們的,而這便在他身上產生了具有補償的種種相關性。甚至在我最幼小的兒童時期便逐漸擁有的特定的“宗教”觀念,便是一種自發性的產物,只可以認為是我對我父母的環境及對時代精神所作出的反應。我父親後來只好屈從對宗教的各種懷疑自然便只得經歷一個很長的醞釀時期。自己的世界及大體整個世界發生的這樣一種劇變,便會把其影響向前推進;這種影響的時間越長,我父親那意識著的頭腦便會愈加拼命地反抗其威力。我父親所具有的預感使他處於一種坐立不安的狀態,爾後這種種不安又傳到了我身上,這也就沒什麼好奇怪的了。  

我從來沒有這種印象,認為這些影響是從我母親方面發散出來的,因為她是以某種方式紮根於深深的,不可見的土地上的,而這在我看來,絕不是出於她對基督教信仰的堅信。對於我來說,它是以某種方式與動物、樹木、山脈、草地及流水聯繫在一起的,所有這一切,與她那信仰基督教的外表及她通常對信仰加以維護的做法形成了最奇妙的對比。這一背景與我自己的態度很好地對應了起來,因而沒有造成我有什麼不適感;相反,它反而給予了我一種安全感,使我自信這就是使我可以在其上站穩腳跟的堅實地面。我從來不覺得這一基礎是十分“異教徒式的”。我母親的“第二人格”在這種衝突中給予了我最強有力的支持,這一衝突那時已在父親的傳統與我那潛意識因而一直受到激勵而創造的奇異的、補償性的產物之間展開。  

回顧起來,我現在可以看出,我童年時的發展,在多麼大的程度上已預示了我未來的事件並為我在適應父親在宗教信仰上的崩潰及為有關這個世界的破壞性的新發現的這種種情形掃清了道路——今天我們大家都明白的新發現並不是經過一兩天就形成了的,而是事先就已長時間地在發生影響。儘管我們人類擁有我們自己的個人生活,然而我們在很大程度上卻是其歲月以世紀作單位來計算的一種集體精神的代表者、犧牲者和促進者,我們很可能終生都在認為,我們向來是憑本能行事的,並且可能永遠不會發現,在大多數情形下,我們不過是世界戲劇舞臺上的跑龍套的角色而已,儘管我們並不知道,但是卻存在著種種因素,使我們的生活不由自已地受其影響,而要是這些因素不為我們所覺察,其影響的程度也就更甚了。因此,我們的生命至少有一部分是生活在好幾個世紀裏的——這個一部分,只供我自己利用並給它起了個名字叫“第二人格”。它不是一種個人的玩物,這種情形可以由西方的宗教所證實。這種宗教明確地把它自己施加到這個內在的人的身上,並在為時兩千年的時間裏一直認真地竭力使他認識帶有其個人的先入之見的我們的表面意識,“無須到外面去找,真理就潛藏在這個內在的人的身上。”   

在1892-1894年間,我與父親進行過一些相當熱烈的討論。他曾在戈廷根學習過東方語言並就阿拉伯版的《所羅門之歌》32 寫了其學位論文。隨著最後一次考試的結束,給他帶來榮耀的日子也就結束了。此後,他在語言上的才華便給湮沒了。作為一個鄉村牧師,他落進了一種感傷的理想主義裏,落進了對他大學時期的黃金時代的回憶裏並繼續用他當大學生時的長柄煙斗抽煙,他還發現他的婚姻並非如他先前所想像的那麼美滿。他做了許多的好事——實在太多了——而結果則往往是使人生氣的。父母倆都極力過著虔誠的生活,但結果倆人之間互相反目的情形卻實在太經常了。這些困難,雖很可以理解,但後來卻粉碎了我父親的信仰。  

32 《所羅門之歌》,即《聖經•舊約》裏的“雅歌”。  

那時候,他的煩躁易怒和不滿日有所增,而他的狀況使我對他很是關心。我母親避開一切可能刺激他的事並拒絕與他進行爭吵。儘管我覺得這是最好的辦法,但我往往卻控制不了我自己的脾氣。在他大發脾氣時我便順從地不發一語,而在他顯得比較和氣時,有時我便設法找些話與他交談,希望得悉點他內心的想法及他對自己的瞭解情形。在我看來,很清楚,某種甚為特別的事情正折磨著他,而我懷疑此事乃是與他的信仰有關。從他無意中作出的一些暗示裏,我可以肯定地說,他是在忍受著由於對宗教產生了種種懷疑而帶來的痛苦。這在我看來,肯定就是他是否已獲得了那種必要的體驗的那種情形。從我設法與之進行的討論裏我看出了,實際上,某種那樣的東西卻是缺乏了,因為我所提出的一切問題,他都給以同樣的、聽膩了的、毫無生氣和合乎神學規範的回答,或無可奈何地聳聳肩膀,而這便在我身上產生了一種矛盾的心情。我不明白他為什麼不在吵架時抓住這些機會並跟其景況妥協。我明白,我那些批判性的問題很傷他的心,但儘管這樣,我卻不想進行一次建設性的談話,因為在我看來,他竟沒有過對上帝的體驗這一所有一切體驗中最顯著的體驗,實在幾乎令人難以設想。我對認識論知道不少,因而便認識到,這樣一種知識是無法加以證明的;而且我還同樣清楚,這實在也跟夕陽西下之美或黑夜的恐怖那樣,是無需加以證明的一樣。毫無疑問,我曾笨拙地設法向他傳達這些明顯的真理,滿懷希望地幫助他承受起不可避免地落到了他身上的這一災難。他是得與某個人爭吵的,於是他便與他家裏的人和他自己吵起來了。他何以不與上帝這位一切造物的陰沉的創造者進行爭吵呢,因為只有他才應為世上的各種痛和苦難負責啊?上帝肯定會以答案的方式而讓他做一下那種奇妙的、無限深刻的夢;儘管我沒有向他請求,上帝卻讓我做過這種夢並讓這種夢來決定了我的命運。我並不知道其原因,它只是這樣就是了。對呀,他甚至讓我瞥了一眼他自己的本形。這是一個重大的秘密,我是不敢也無法向我父親揭示這一點的。要是他能理解有關上帝的直接體驗,我本可能向他揭示這一點的。但在我與他的交談中,我卻從來沒有走出這麼遠,甚至從不走近到會遇到這個問題的範圍,因為我總是以一種非心理學的和理智的方式來處理它並盡一切可能來避開會引起感情衝動的各個方面。這種方法每一次都像對著公牛的一塊紅布那樣,導致了我所無法理解的種種惱人的反應。我實在無法理解,一種完全合理的爭辯,怎麼竟引起了這種感情上的抵制行為的。  

這些毫無結果的討論觸怒了父親和我,最後我們便放棄了這些討論,各自背負起自己所特有的自卑感來。神學使父親和我互相疏遠了起來。儘管我覺得並不孤獨,我卻感到再次遭受到了一次重大的失敗。我模模糊糊地預感到,他正無法逃避地屈從於他的命運了。他孤獨,沒有一個朋友可以與之交談。至少我知道,在我們的熟人中是無法找到一個我可以加以信任讓他來說這種能有所幫助的話。有一次,我聽見他在祈禱。他拼命鬥爭著要保有自己的信仰。我心裏震動起來但同時又極為氣憤,因為我看出了,他是多麼不可救藥地陷入了教會及其神學思想裏而不能自拔了。它們堵塞了他本可直接接近上帝的一切通路,可是然後又不守信用地拋棄了他。現在我終於明白了我較早那次體驗的最深刻的含意了:上帝本人已拒絕為神學及建立在神學之上的教會負任何責任。另一方面,上帝又寬恕了這種神學,就像他寬恕過許多別的什麼一樣。設想人應為這種種發展負責,這在我看來實在荒唐。說到底,人究竟是什麼呢?“他們就跟小狗一樣,生下來就又聾又瞎,”我想道,“並像仁帝所有的造物那樣,只擁有最模糊的一點光,這點光絕不足以照明他們在其中摸索前進的那一片黑暗。”我同樣地確信的是,我所認識的神學家們沒有一個人曾親眼見到過“那照亮了這片黑暗的光明”,因為如果他們確實看到了,他們就不可能去教一種“神學的宗教”了;而這種宗教在我看來是有很大的不足的,因為它與此毫無關係而是要不抱什麼希望地相信它。這就是我父親以前極力英勇地這樣做了的,但結果卻碰了壁。他甚至無法保護自己不受精神病醫生的那種可笑的物質主義的侵犯。這也像神學一樣是某種人們得加以相信的東西,但只是在相反的意義上就是了。我比以前任何時候都更確信的是,這二者均缺少了認識論方面的批判及體驗。  

我父親顯然受到這種印象的左右,即精神病醫生已在人腦中發現了某種東西,這種東西證明了,在精神本應該所在的地方,有的卻只是物質,而“精神的”東西卻什麼也沒有。所以有這種想法是因為他預感到,要是我學醫,我應以上天的名義起誓絕不要成為一個物質主義者。這種警告對我來說意味著,我應該什麼也不相信,因為我知道,物質主義者相信的是他們的定義,就跟神學者相信他們的定義一樣;我還知道,我那可憐的父親簡直就是跳出油鍋又入火坑。我認識到,他這一著名的信仰曾惡毒地捉弄過他,不但捉弄過他,而且還捉弄過我所認識的大多數有教養的嚴肅的那些人。信仰的最大罪過,在我看來,就在於它排斥經驗。神學家怎麼竟會知道,上帝有意地安排了某些事物同時又“許可”別的某些事物存在的呢,而且精神病學家又怎麼知道物也被賦予了人的心靈的種種特性的呢?我要是屈服於物質主義,那是不會有什麼危險的,但我父親卻肯定不可能這樣。顯然,有人低聲就“聯想”說了點什麼,因為我發現,他正在閱讀伯恩海姆譯的西格蒙德•佛洛德有關聯想的那本書33 。這是一個嶄新的和重要的開端,因為以前我從未看見,父親除了小說及偶爾讀讀遊記之類的書外,是別的什麼都不看的。一切“有吸引力的”和有趣的書都屬禁忌之列。但是閱讀精神病學方面的書根本不能使他稍稍愉快起來。他的沮喪情緒變得越來越經常了和越來越劇烈了,他自疑有病的情形也是如此。一連好幾年,他一直在抱怨有各種各樣的腸胃病症狀,然而給他看病的那位醫生卻一直未能確切地檢查出他身上出了什麼毛病。現在,他又抱怨說“腹部有結石”的感覺。好長一段時間,我們對此並不加以認真對待,但後來那醫生卻也懷疑起來了。這大約是在1895年的夏末左右。  

33 指《聯想及其治療作用》(萊比錫與維也納,1888年版)。——原注  

那年春,我已進入巴塞爾大學開始學習。我一生中所感到厭煩的惟一的那段時間——我在高中上學的那些日子終於結束了,而通向“文科大學”與學術自由的金色大門正為我洞開著。現在,我可以聽到有關大自然的真理了,至少可以聽到有關大自然的最根本的一些方面的真理了。我將會學到有關人的解剖和生理學方面現已為人所知的一切,並掌握有關各種疾病的知識。除了這一切之外,我還被批准加入了我父親以前所屬的一個佩戴彩色徽記的兄弟會。在我還在大學一年級時,他趕來參加了兄弟會的一次遠足,這次遠足的地點是馬克格拉芬縣屬下的一個種葡萄釀酒的村子,他在那裏還發表了一篇異想天開的演說。令我快慰的是,他大學時代的那種快樂精神在他的演說裏再次表現了出來。我一刹那間認識到了,在他畢業之時,他的生活停止不前了,一首大學生歌曲的歌詞便同時迴響在我的耳際:  他們垂頭喪氣地邁步  走回到市儈的國土,  啊呀呀,我的老天,  往昔的情形已發生了巨變!  這些話重重地擊中了我的心靈。從前,他在大學一年級時也是個充滿熱情的學生,情形就跟我現在一樣;世界向他打開過大門,就跟它現在對我那樣;知識的無窮財寶擺在了他的面前,就跟現在擺在了我面前一樣。後來,一切對他來說卻枯萎了,變得充滿了辛酸,這種情形怎麼竟發生了呢?我找不到答案,或者說找到的答案太多了。那個夏夜喝過葡萄酒後他所發表的那篇演說是一次最後的機會,使他得以跳出回憶,而像他本應是的那樣度過了一段時光。此後不久,他的健康情況惡化起來了。到了1895年秋末,他臥床不起了,1896年初便去世了。  

上完課後我回了趟家,問及了他當時的情況。“唉,還是老樣子。他身體很虛弱。”母親說道。他低聲向她說了點什麼,她把這向我作了轉述,然後使用眼色向我示意,提醒我他已處於神志昏迷狀態了:“他想知道你是否通過了國家級考試。”我明白我必須撒次謊。“通過了,考得還挺好。”他如釋重負地歎了口氣,接著便閉上了眼睛。稍後,我又進屋去看了他一次。他獨自一人,母親在隔壁房間收拾著什麼。他的喉嚨發出咯咯的響聲。我知道他已處於臨死前的痛苦中。我在他床邊站著,被這種情境迷住了。以前我還從沒看見過人死去。突然之間,他停止了呼吸。我等著,等著,等著他下一次的呼吸,可是卻再也沒有出現。於是,我想起了我母親,便跑進了另一個房間,看見她坐在窗前打毛線。“他已在彌留之際啦。”我說道。她跟著我來到床邊,看見他已經死掉了。她仿佛覺得十分奇妙似的說道:“這一切過去得多快啊。”   

隨後的幾天是一片憂傷和痛苦,沒有多少留存在我的記憶中。有一次,母親用她的“第二”聲音跟我,或者說跟她周圍的空氣說道:“他為您及時地死去了。”這句話的意思似乎是說:“你們並不互相理解,而他可能已經變成了妨礙您的東西啦。”這種看法在我看來是符合我母親的第二人格的。  

“為您”這個字眼兒給了我可怕的沉重的一擊,我感到往昔的日子的一小部分已經一去不復返地永遠結束了。但同時,男子漢和自由的一小部分則開始在我身上覺醒。我父親去世後,我便搬進了他的房間並取代了他在家裏的地位。比如說,我得每星期把家用開支的錢親手交給我母親,原因是她不會計畫家庭經濟開銷和不會理財。  

在他去世六個星期後,我父親對於我便顯得像是一個夢。他會突然之間站在我面前,說他就要度假回來了。他的健康已得到很好的恢復,現在正在回家。我覺得,由於搬進了他的房間,他可能會討厭我的。可是一點兒也不是這樣!雖然如此,我仍覺得於心有愧,原因是我想像他已經死掉了。兩天之後,我又做了這樣的一個夢。我父親恢復了健康並且正在回家,於是我便再次責備我自己,因為我認為他已經死掉了。以後,我便不斷地自問道:“我父親在夢中回轉家來,而且他的樣子又顯得那樣逼真,這到底是什麼意思呢?”這是一次無法忘卻的體驗,而這便迫使我第一次思考起死後的生活的事來。  

隨著我父親的去世,關於我繼續在大學讀書的困難問題便出來了。我母親的一些親戚認為,我該在商行裏謀個小職員的工作,以便盡可能快地掙錢養家。我母親最年幼的弟弟提議資助她一把,因為她的錢財幾乎不足以養活她自己。我父親這邊的一位叔父則同意資助我。在我讀完大學時,我欠了他三千法郎。其餘部分我則是靠當助教和幫助一位年老的姑媽轉賣她收集的那一小部分古董而掙得的。我以高價一件件地把它們賣掉,從中便可抽取相當不錯的一個百分比的錢數。  

我絕對忘不了這段窮困的時間,一個人這時便懂得了珍惜價錢便宜的東西。我仍然記得有過這麼一次:有人把一盒雪茄當禮物送給了我,我喜歡得不得了。這盒雪茄我足足抽了一整年,因為我只准許自己在每逢星期天時才抽一根。  

我的大學生活在我來說是一段美妙的時光,一切均充滿了理智的活力,它還是一個交朋結友的時候。在兄弟會的幾次會議裏,我就神學和心理學方面作了幾次講演。我們還進行過許多熱烈的討論,但並不總是醫學方面的問題。我們就叔本華和康得進行爭論,我們還懂得西塞羅34文體的優美的一切,我們還對神學和哲學有興趣。  

34 西塞羅(西元前106-43):古羅馬政治家、雄辯家和著作家。  

在大學期間,在有關宗教問題上我受到了很大的啟發。在家時,我獲得了一次很好的機會,與以前曾是我父親地區的主教的一位元神學家談過一次話。他不但以胃口非凡而著稱——這我是望塵莫及的——而且還博學異常。從他那裏,我學到了許多有關教會神父和教規歷史方面的東西。他還給我大略地講了些有關新教35神學方面的一些新知識。裏敕爾36 的神學在當時十分流行。這種神學的歷史循環論使我很感氣憤,特別是那用鐵路火車來作出的比較37 。在兄弟會裏我與之進行過多次討論的神學系的學生們,對於基督的一生所給予歷史的影響的這一理論似乎全都覺得很滿意。但這種看法在我看來卻不但顯得愚蠢,而且還沒有絲毫的生氣。我也無法贊同這種傾向,即把基督推到前臺並使他在上帝與人的戲劇中充當決定性人物的角色的做法。在我看來,這是絕對違背基督本人的這一觀點:產生了他的聖靈,會在他死後取代他在人世間的地位。  

35 新教:指德國路德進行“宗教改革”而脫離羅馬天主教的基督教。  

36 裏敕爾(1822-1889):德國基督教信義宗神學家。  

37 阿爾布列希•裏敕爾把基督的到來比作一列火車的車軌。火車頭從後面提供推動力,這一推動力便傳遍整列火車,於是最前面的車廂便開始移動。以同樣的方式,基督所給予的推動也便向下傳給以後的各個世紀。——原注  

在我看來,聖靈是無法想像的上帝的化身。聖靈的活動不但是崇高莊嚴的,而且還帶有那種奇異及甚至是令人懷疑的特色,而這種特色又是雅克威38 的行為所特有的;對於雅克威,我是天真地把他等同於上帝的基督形象,這是我在接受堅信禮時他們所教導我的(這時我仍然不知道,嚴格地說來,魔鬼也是與基督教同時產生的)。我主耶穌對我來說無疑是一個人,因而便是一個也會產生錯謬的人物,要不就是聖靈的喉舌而已。這種甚為不正統的看法,是跟神學上的看法相距甚遠的,自然便使人覺得完全不可理解了。我對此所感到的失望便逐漸導致我產生一種無可奈何的麻木不仁,此外還證實了我的看法:在宗教問題上,只有體驗才是重要的。  

38 雅克威(或耶和華),是上帝的一種別稱。  

在大學一年級期間,我發現,科學雖然打開了通向大量知識的大門,但在提供真正的頓悟方面卻少得可憐。而這種頓悟,總的來說是有著特有的性質的,我從哲學著作的閱讀中懂得,心靈的存在是造成這種情境的原因。沒有心靈,便不會有知識,也不會有頓悟。然而關於心靈,卻不見有隻字提及。它到處都被認為是理所當然的,因而甚至當有人提及它時——例如,C. G. 卡魯斯就是這樣——卻顯出對它沒有真正的瞭解而只有哲學式的沉思冥想,而這實在是太容易作出這種那種的冥想了。對於這種言論,我實在無法理解。  

在第二學期末,我卻又有了新的發現,這一發現將產生重大的結果。在我一位同學的父親的藏書室裏,我無意中找到了一本論述精神性現象的小書,出版日期為70年代。這本書敍述了唯靈論的起源,其作者是一個神學家。我最初的懷疑很快消失了,因為我忽然明白了,書中所述的,總的說來,大都是自童年時代以來我在鄉下所再三再四地聽到的那些同樣的故事。毫無疑問,其材料是可信的。但是這些故事是否具有物質的真實性,對這一重大的問題所作出的回答卻不能令我滿意。雖然如此,但可以肯定的是,在各個時代,這些同樣的故事卻在全世界各個地方再三再四地有所報導過。這其中必然有某種原因,而且這種原因不可能就是到處都具有同樣的宗教觀念這一顯著的緣故,因為很顯然情況並不是這樣。相反,它是必須與人的心靈的客觀行為相聯繫的。但就這個主要問題——心靈的客觀性——而言,除了哲學家們所說的東西之外,我卻絕對找不出什麼東西來。  

唯靈論者的觀點,在我看來是古怪的和值得懷疑的,然而就客觀心靈現象而言,它們卻是我所見到的首批記錄。諸如像左爾納和克魯克斯等人的名字便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於是我實際上便讀完了那時我所能到手的全部這方面的書籍。很自然,我也把這些事情給我的朋友們談起過,使我吃驚的是他們的反應既有嘲弄或表示不信的,也有急忙起而抗辯的。我奇怪的是他們竟會態度肯定地斷言說,像鬼魂和轉動桌子這一類事情是不可能有的,因而也就是騙人的,而在另一方面,他們這樣作時又顯然表明他們是採取不說有也不說無的守勢態度的。我自己也不敢肯定這些報導的絕對可靠性,但是說到底,何以就不應該有鬼魂呢?我們怎麼竟會知道某種事是“不可能的”呢?而且,最重要的是,這種急急忙忙地表明態度又是什麼意思呢?對我自己來說,我覺得這種種可能性是極為有趣和極為吸引人的。它們給我的生活增添了又一個新天地;世界具有了深度和背景。比如說,夢有可能與鬼魂有點什麼關係嗎?康得的《一個看見鬼魂的人的夢》的出版真是十分及時,而且我還很快就發現了卡爾•杜普雷爾這個人,他的著作從哲學上和心理學上對這些觀點進行了評價。我還挖掘到了埃斯肯梅耶、巴薩旺、吉斯提奴斯、克爾納和格雷斯的著作,還讀了斯威登堡39的七卷著作。  

39 克爾納(1786-1862):德國詩人和唯靈論者;格雷斯(1773-1848):德國作家;斯威登堡(1688-1772):瑞典科學家和神秘主義者。餘者不詳。  

我母親的第二人格全心全意地對我的熱情表示同情,但我所認識的其他所有人卻顯然使我感到洩氣。在這以前,我只是撞到了傳統觀點所築成的厚牆而已,但現在,我卻撞在了人們的偏見及完全不承認有異乎尋常的可能事物的看法所築成的銅牆鐵壁。甚至在我最親密的朋友中我也遇到了這種情形。對他們來說,所有這一切要比我專注於神學還要更加糟糕。我有這樣的感覺,覺得我已經向前走到了世界的邊緣,對我來說具有極大興趣的,對別人來說卻覺得空虛無聊,甚至還使人見了就覺得可怕。  

怕什麼呢?為此我找不到任何解釋。不管怎樣,認為有可能有越出了空間、時間和因果關係的有限範疇的事件的這一看法,是沒有什麼荒唐乖謬和驚世駭俗的啊。動物能夠事前就預感到暴風雨和地震,這是人所共知的。確有預見到某些人死亡的夢,確有在人死的一刻停止了走動的鐘,確有在危急時刻破碎了的鏡子。所有這些事情在我童年的世界裏被認為是理所當然的。而到了現在,我卻顯然成了是曾經聽到過這種事的惟一一個人。我以十分認真的態度自問道,我跌跌撞撞地走了進去的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世界呢?很明白無誤的是,城市的世界對於鄉村的世界,對於山脈、樹林和河流的世界,對於動物和“上帝的思想”(植物和各種晶體)的現實世界,是一無所知的。我覺得這樣一種解釋使人覺得舒服。不管怎樣,這種解釋支持了我的自尊心,因為我認識到,儘管它是個學識的寶庫,城市的世界在精神方面卻是十分有限的。這種頓悟證明是很有害的,因為它誘使我落進了不時地自覺優越、批評不當和盛氣淩人的陷阱之中,弄得我令人討厭——這可真是自作自受。而這終於又使我重新產生了舊日的各種懷疑、自卑感和情緒抑鬱——而這種可恨的情形我是決心不惜一切代價要加以衝破的。我不再願意站在這個世界之外,享受那種我是個怪人這種令人難堪的聲譽的。  

我開始時的引論性課學完之後,我便變成了解剖學方面的低級助理教員,隨後的一個學期,示範老師讓我負責講授組織學課——對此我極感滿意,這是不用說的了。我自己主要對進化理論和比較解剖學有興趣,我還因此熟悉了新生機論。而使我最著迷的是最廣義的形態學方面的觀點。它是與生理學正相反的學科。後者由於要進行活體解剖,所以我對這個科目很為反感,而活體解剖的目的,則不過是為了進行示範而已。熱血動物跟我相似而並非只是有理智的動機,這種感覺我一直無法排除掉。因此,只要我能夠,我就把示範課去掉。我認為,我們是得用動物進行實驗的,但是,進行這種實驗的解剖示範在我看來卻是可怕的、野蠻的,而最主要是沒有必要的。只要根據描述,我便足以想像出解剖示範整個過程的情景。我對動物的熱愛並非來自叔本華哲學裏那種佛教式的裝點門面,而是基於一種原始的意向態度更深厚的基礎之上的——基於潛意識地與動物等同的基礎上。當然了,當時,對於這一重要的心理學上的事實,我是完全一無所知的。我對生理學是如此反感,因而這一科目的考試成績便相對地差,幸而總算還混了個及格。  

隨後的兩個學期是有關臨床的學習,這使我忙得不亦樂乎,幾乎沒有什麼空閒的時間可供我涉獵與此無關的其他方面了。只有在星期天,我才有時間研究康得。我還刻苦地研讀了愛德華•馮•哈特曼的著作。有一段時間,尼采也列入了我的計畫,然而我卻遲遲沒有開始閱讀其作品,原因是我覺得自己還未作好充分的準備。那時候,他受到人們的廣泛討論,但大都貶多於褒,討論者多是據說是有能耐的哲學方面的學者們;從這些褒貶中我可以推想出他在高層人士們中引起了多麼大的敵意了。當然,這些人中的最高權威是雅各•布林克哈特了,他那各式各樣的對尼采的批評性評論到處可見。此外,我們大學還有些與尼采本人有些過從的人,此時便到處散佈有關他的各種各樣並非恭維的瑣事閑言。這些人中的大多數人對於尼采的著作連一個字也沒有讀過,因而便只好就他的外表性的怪癖大作文章,如擺紳士的架子,他彈鋼琴的架子、他文體的誇張——這些怪癖使當時巴塞爾市有身份的人士們很覺礙眼。使我推遲了閱讀尼采著作的當然不是這些事情——相反,它們倒起了最強烈的推動作用。我之所以推遲了,是因為我暗地裏害怕,我也許也會像他那樣,至少是在那種“秘密”方面會像他那樣,結果導致與周圍的人和環境隔絕。也許是——有誰會知道呢?——他曾有過內心的種種體驗和種種頓悟,而不幸的是他又企圖對此談論談論,結果卻發現沒有人能理解他。很明顯,他是或至少被人認為是個怪物,是個大自然的嘲弄物件;而這,無論在什麼情況下,我都不想成為這樣的。我擔心,我可能會被迫承認,我也是另一個這樣的怪人。當然了,他是個教授,寫出了大本大本的厚書,並因此而獲得了難以想像的榮譽。但是,他也像我那樣,是個牧師的兒子。但不同的是,他出生在國土遼闊的德國,國土一直遠伸至海邊,而我卻只不過是個瑞士人,出身自位於邊境的小村子的一個安分守己的牧師家庭而已。他講的是優雅的高地德語,懂拉丁文和希臘文,可能還懂法文、義大利文及西班牙文,而我有把握地運用自如的惟一語言卻只有瓦格斯-巴塞爾方言。他,擁有所有這些堪屬可引以為榮的東西,即使被人當作是某種怪人也沒有什麼關係,但我卻絕不能讓人發現我在多大程度上也像他一樣啊。  

儘管心裏有這種種擔心顧慮,我還是感到了好奇心的驅使,最後便決心讀讀他的著作。《不合時宜的思想》是我閱讀的第一本書。我被其熱情弄得心醉神怡,不久後我便讀了《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就跟歌德的《浮士德》一樣,這本書對我來說是一次重大的體驗。《查拉圖斯特拉》便是尼采的《浮士德》,他的第二人格,而我的第二人格現在便對應于查拉圖斯特拉了——儘管這有著把一個鼴鼠掘起的土堆比作布朗山40 之嫌。而查拉圖斯特拉——對此可以說絕不必懷疑——是病態的。我的第二人格也是病態的嗎?這種可能性使我十分驚恐,我也好長一段時間拒絕承認這一點,但這個想法在不合時宜的時刻卻再三再四地湧上我的腦際,使我冒出一身冷汗,因此到了最後,我便只好進行自我反省了。尼采只是在晚年才發現了他的第二人格,這時他已年過中年,而我卻自童年時代起便認識我的第二人格了。尼采曾幼稚地和不謹慎地談到過這個阿爾希頓(arrheton),這個無以取名的東西,仿佛它是很合適的。但我很快就注意到,這只會引起麻煩。在他還是個年輕人,對自己的前途將會怎樣還不必顧及時,他來到巴塞爾大學當教授,實在是太有見地了。他是如此聰明,本該及時注意到有些事出了毛病才對。我覺得,那就是他那病態的誤解,即他毫不擔心地和毫不懷疑地在一個人們對這種事情一無所知和毫不理解的世界裏卻把第二人格放出來亂跑。他被一種幼稚的希望所促動,想找到能夠分享其狂喜及能把握其“對一切價值觀念進行重新評價”的思想的人們。然而他卻只找到了有教養的市儈們——使他悲喜交集的是,他本人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像他們中的其餘人那樣,在他冒冒失失地一頭撞進那不可言喻的神秘裏並想向愚鈍的和為上帝所拋棄了的大眾對這種神秘進行讚美時,他卻對自己一無所知。這就是他之所以語言誇誇其談、譬喻堆砌重疊、讚美詩式的歡樂情調的原因所在——全都是妄圖引起已把其靈魂賣掉以換取一大堆互不連貫的事實的廣大人們的注意。結果他——他宣稱自己是走鋼絲表演者——便落進了超出了他自己的想像的深淵。他並不認識,自己在這個世界的回頭路並且像一個著了魔的人似的,成了一個人們只能極為小心謹慎地加以對待的人。在我的朋友和熟人中,我只聽說有兩個人是公開地宣稱自己是尼采的追隨者的,這兩個人都是同性戀者,其中一個以自殺告終,另一個則像個被人誤解的天才,成了一個廢物,我其餘的朋友並沒有被《查拉圖斯特拉》的現象驚得目瞪口呆,而只是對其大受歡迎無動於衷而已。  

40 布朗山:阿爾卑斯山脈的最高峰。  

就像《浮士德》為我打開了一道門那樣,《查拉圖斯特拉》則砰地給我關上了一道門,而且在以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裏一直關著。我覺得自己就像那個老農夫一樣,發現自己的兩頭牛顯然是中了邪術,把它們的頭套在了同一個籠頭裏。“這樣的事是怎麼發生的呢?”他的小兒子問道。“孩子呀,這樣的事人們是不會加以談論的。”他的父親回答說。  

我認識到,一個人除非跟人們談些他們所知道的事,否則便只能是對牛彈琴。幼稚的人並不意識到,與其友人談論些後者所不懂的事是一種什麼樣的侮辱。只有當前者是個作家、記者或詩人時,他們才會原諒這種毫不客氣的行為。我逐漸明白了,一種新思想,或甚至只是舊思想的一種異乎尋常的一個方面,只有依靠事實才能與別人溝通。事實是站得住腳並且不會被掃到一邊去的;某個人或遲或早總會遇到它們並認識到他所發現的是什麼。我認識到,我談話,原因就在於我缺少某種更好的東西,認識到我應該是在提供事實,但這些事實卻是我所完全缺乏的。在我手中,什麼具體的東西也沒有。以往很多時候,我發覺自己常常憑經驗行事。我開始責怪哲學家們當經驗正缺乏時卻喋喋不休,而當他們本應用事實進行回答時卻把嘴閉了起來。在這方面,他們全都似乎跟淺薄的神學家們沒什麼兩樣。我感到,在這個或那個時候,我已穿越過了一個滿是金剛石的山谷,但是我卻無法使任何人相信——在我更仔細地觀察它們時甚至連我自己也說服不了——說我所帶回來的樣品並非只是些石塊而已。  

這是1898年,此時我已開始比較認真地考慮起當一個醫生的生涯了。我很快得出結論,覺得自己必須學有所長。這種選擇看來在於外科和內科之間。我傾向於選擇前者,原因是我受過解剖學的專門訓練,此外我還很喜愛病理學,而要是我擁有足夠的資金,便很有可能使外科成為我的職業了。向來,為了上學而使自己債臺高築,一直使我痛苦不堪。我知道,期末考試之後,我便得儘早地開始掙錢養活自己了。我設想過在某個縣級醫院當助理醫師的生涯,在那種地方比起在一個診所來,更有希望謀得一個有薪金的職位。此外,在一個診所的職位,在很大程度上得取決於其負責人的支持或其個人的利害關係。由於我人緣有問題,與別人又落落寡合——這種體味我實在太多了——因此我不敢設想會好運臨頭,於是便只好滿足於在一所地方醫院謀個職位這種並不過高的前景了。其餘的便取決於努力工作,取決於我的本事和申請了。  

然而,在暑假期間,卻發生了某件註定要對我產生深刻影響的事。一天,我正坐在我房間裏學習功課。隔壁房間的門洞開著,我母親就坐在裏面織毛線。那房間是我家的飯廳,裏面就擺著那張胡桃木圓餐桌。這張桌子原是我祖母的嫁妝,到這時已大約有七十年了。我母親坐在窗前,隔那桌子約有一碼之遠。我的妹妹上學去了,而女傭則在廚房裏。突然間,砰地響起了一聲有似手槍射擊的聲音。我一蹦跳了起來,快步沖進了傳出爆炸聲的那房間,只見我母親目瞪口呆地坐在她那扶手椅裏,毛線團從她手裏落到了地上。她結結巴巴地說道:“出、出、出了什麼事啦?就在我身邊!”然後她便盯著那桌子。順著她的目光,我看到發生的事情了。那桌子從邊緣到中心以外處裂開了一條縫,而且還不是沿著榫眼處裂開的;這裂縫直穿這硬硬的木材。我像遭了雷擊那樣呆了。這樣的事情怎麼竟會發生呢?風乾了有七十年的一張硬胡桃木桌子——怎麼竟在夏季的一天,在我們這裏氣候所特有的、濕度相對地高的時候,裂了縫呢?如果是在寒冷乾燥的冬天,它又擺在一個火爐旁邊,發生了這種情形倒還是可以想像的。到底是什麼原因造成了這樣一種爆炸呢?“古怪的事肯定存在著。”我想道。我母親臉色陰沉地點點頭,“是啊,是啊,”她用她那第二人格的聲音說道,“這一定是意味著什麼。”雖然出於不得已,我卻印象極深,而由於找不到什麼話好說,我便生起自己的氣來。  

大約兩個星期之後,我在傍晚六點鐘時回到家裏,結果發現我們全家——我母親、我那十四歲的妹妹及那女傭——全都處於一種十分激動的狀態。大約在一個小時之前,又發生了一聲震耳欲聾的響聲。這一回,卻不再是那已裂了縫的桌子了,響聲是從餐具櫃的方向傳來的,這東西是一件沉甸甸的傢俱,早在19世紀初就買來了。她們已經從上到下把它察看了一遍,但卻找不到有什麼裂縫的跡象。我立刻動手把這櫃子細細檢查了一遍,連其周圍的地方也細細檢查了,但也同樣毫無結果。然後,我便開始檢查起這櫃子的內壁來。在存放著麵包籃的碗櫃裏,我發現了一條麵包,在其旁邊放著的,則是一把切面包的刀子。刀刃的大部分崩成了幾塊碎片,刀把躺到了四方形的麵包籃的一個角落裏,在其餘的三個角落裏,每個角落躺著一片刀刃。這刀子不久前剛使用過,是在四點鐘喝茶時用的,然後便被放到了一邊。過後便沒有人到餐具櫃裏取過東西。  

第二天,我把這把壞了的刀子拿到鎮上一個最有名的刀具商那裏去。他用放大鏡仔細檢查了裂痕,然後便搖了搖頭。“這把刀子完全沒有什麼毛病。”他說道,“鋼是沒有問題的。一定是有人故意把它一片片地弄壞的。這是可以做得到的,比如說,可以把刀刃插進抽屜的裂隙裏,然後一次折掉一片。也可以用別的辦法,如從高處把它朝下落到石頭上。但是好鋼是不會炸裂的。一定是有人在跟您開玩笑吧。”我小心地把刀子的這些碎片一直保存到今天。  

我母親和我妹妹那時正好在那房間裏,這突然的轟響使她們嚇了一跳。我母親的第二人格含義深長地瞧著我,但我卻找不到什麼話好說。我完全感到莫名其妙,對於已發生的事作不出任何解釋,我只好承認,這件事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桌子裂開縫和刀子破碎了,這是為什麼和怎麼發生的呢?假定說這是偶然發生的巧合,這樣說卻實在太過了。出於偶然的機會,萊茵河竟有一次倒流了,這在我看來也是極不可能的——而其他一切可能的解釋也被自動地劃掉了。那麼,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幾個星期以後,我聽說有幾個親戚在搞桌子轉動的事已有好些時候,他們還有一個降神者,一個十五歲半的年輕姑娘。這幾個人一直想讓我見見這個降神者,據說這個人能使人進入夢遊狀態並能招魂。當我聽到這個消息,立刻便想到了在我們屋裏的那種古怪的現象,於是我便猜想,它們可能以某種方式與這位元降神者有聯繫。於是,我便開始列席他們的降神會,這種降神會每星期六傍晚定期在我親戚家裏舉行。我們在溝通的形式和牆的四壁及桌子發出啪啪聲方面果然有了結果。不依賴於降神者,桌子會移動是令人起疑的,而且我很快發現,對這種實驗增加某些限制性的條件一般來說會有妨礙性效果。因此,我同意桌子是自動發出啪啪聲的,隨後便把注意力轉到傳遞資訊的內容方面來。在我的博士論文裏,我列舉出了這些觀察的結果。經過大約兩年的實驗,我們全都對此變得相當厭煩了。我發現了這位降神者通過詭計來企圖使人產生異象,而這便使我從此不再參加這些實驗了——我後來對此甚覺後悔,因為我從這個例子中懂得了一個第二人格是怎樣形成的,懂得了它是怎樣進入一個小孩的意識裏並最後使後者結合進她本身裏。她是那些早熟的異人之一,由於肺結核病,她在二十六歲時便死掉了。在她二十四歲時,我又見過她一次,並獲得了她具有個性獨立並成熟這一永久性印象。在她死後,我聽她家裏的人說,在她生命的最後幾個月裏,她的個性一點兒一點兒地解體了,到了最後,她竟回復到一個兩歲的小孩的狀態,而她就是在這種狀況下去世的。  

總而言之,這是一次重要的體驗,它把我較早期的所有哲學一掃而光並使我得以能夠獲得一種心理學上的觀點。對於人的心靈,我已發現了一些客觀的事實。然而這種體驗再次又是那種我無法言喻的體驗。可以把這整個故事對之加以講述的人我卻一個也找不到。我於是只得再次把這個尚未解決的問題擱到一邊去。直到過了兩年之後,我的專題論文才問世。  

41 這篇論文的標題是“論所謂神秘現象的心理學和病理學:一種精神病學研究”(1902),載《精神病學研究》。——原注  

在那醫務所裏,弗列德里希•馮•穆勒取代了老伊瑪曼的位置。在穆勒身上,我發現了一個吸引住了我的很有才華的人。我看到了,一種深邃的理智是如何把握住了問題並提出了疑問的,而在這些疑問中,這個問題便等於解決了一半。在他那方面,他似乎在我身上看出了某種東西,因為到我實習將近結束時,他提議說,我作為他的助手,應該跟他一起到慕尼克去,因為他已接受了到那裏的任職。這一邀請差點兒使我決心獻身於內科了。要不是與此同時還發生了一件事,一件消除了我對有關未來的職業的一切顧慮的事,我是會那樣做的。  

儘管我一直在聽著精神病學和臨床的課,但當時那位講授精神病學課程的老師講的卻不是那麼使人感興趣和啟發思路,而當我回憶起精神病院的體驗對我父親的影響時,這就無法使我對精神病學抱有好感了。因此,在準備回家考試期間,精神病學的教科書我是到了最後才拿起來的。我並不希望從中獲得什麼,因此我仍然記得,當我打開克拉夫特•埃賓42所編著的教科書時,我便想到了:“好呀,現在讓我們看看,一個精神病學家為了自己到底有些什麼話好說吧。”專題講座和臨床示範只留給了我微乎其微的印象。在醫院裏所見到的病例我連一個也記不起來,我所有的是厭煩和噁心。  

42 《精神病學教科書》,第四版,1890年。——原注  

我開始讀序言,一心想看看一個精神病學家是如何概述其科目的,或到底是如何證實其存在的理由的。通過為我這種趾高氣揚的態度所作的辯護,我一定清楚地表明瞭,在那時候的醫療界,精神病學一般來說是十分被人看不起的。沒有人真正對此有所瞭解,也沒有把人當作一個整體來加以考慮並把人的各種病理變化包括進這一總體圖景裏的心理學。醫院院長及其病人被關閉在同一個醫院裏,而這個醫院又同等地切斷了與外界的聯繫,就像古時候的麻瘋病院與其病人,被隔離在城郊之處一樣。沒有人願意朝這個方向看上一眼。而其醫生們則也幾乎像門外漢一樣知之甚少,因而他們的感受也跟這些人一般無二。精神病是一種無望治癒的要命之病,這種看法也影響到了精神病學。精神病醫生在那時被看作是個怪人,而這,我不久後就獲得了親身的體驗。  

一打開序言,映入我眼簾的是:“大概是由於這個科目的特殊及其發展尚不完全之故,精神病學方面的教科書便或多或少地打上了一種主觀性的印記。”幾行之後,其作者把精神病患者稱作“人格之病”。我的心突然開始怦怦地跳了起來。我只好站起來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我變得十分激動,因為在一閃而過的啟示裏,對我來說已變得很清楚,精神病學才是我的惟一可能目標。只有在這裏,我的興趣的兩股激流才能匯流到一起,形成一條水流並沖出一道河床來。這裏是經驗性的天地,與生物學和精神性的事實存在著共性,這樣一個天地我一直在尋找著,可是卻一直沒找到。這裏終於有了一個天地,一個大自然和精神的衝撞變成了現實的天地。  

當克拉夫特•埃賓講到精神病學教科書的“主觀性”時,我便開始作出激烈的反應了。這樣看來,我想道,這本教科書部分也是其作者的主觀表白。由於他那特有的偏見,由於他的存在所具有的總體性,因而他便站到其經驗的客觀性的背面並以其整個人格對這種“人格之病”作出反應。在醫院時,我從來沒有聽到我老師說起過這樣的事。儘管克拉夫特•埃賓的教科書與其他這類教科書並沒有什麼根本性的不同,但這幾點暗示卻給精神病學投射下了一道可使人脫胎換骨之光,使我身不由己地便被它吸引住了。  

決定作出了。當我告訴我那位內科方面的老師我的意願時,我在他臉上看到了驚異和失望的表情。我那個老創傷——覺得自己是個不受歡迎的人且與別人疏遠的感覺——又再次開始痛了起來。不過現在我明白這是為什麼了。沒有人,甚至連我本人,也從沒想到過我竟會對這一偏僻的小徑發生興趣。我的朋友們既感驚詫又想不通,認為我是個傻瓜,竟放棄了謀取醫學內科這一明智職業那令人羡慕的機會,放棄了這一如此誘人且唾手可得的機會而喜歡上這種精神病學上的胡說八道。  

我明白,我顯然再次走進了一條誰也不能誰也不會跟著我走的死胡同。但是我懂得——而沒有什麼人或什麼事能使我偏離我的目的——我作出的決定是有道理的,而且這也是命裏註定的事。它就像兩條河流匯合到了一處而形成了一股急流,毫不留情地載著我流向遠方的目的地。我是一個“兩重性格合而為一”的人的這種自信的感覺,如同一個有魔力的巨浪承載著我一樣,使我順利地通過了考試,而且還考了個第一名。很有典型性的是,在奇跡之路上我一帆風順,但潛藏著的重大障礙卻使我在最拿手的科目上栽了跟頭,這科目就是病理解剖學。由於一種古怪的錯誤,在除了各種各樣的碎屑之外似乎只含有上皮細胞的顯微鏡的承物玻璃片上,我卻看漏了藏在一個角落裏的一些黴菌。在其他科目上,我甚至猜出了我可能會被問到的問題。由於這個,我勝利地越過了好幾個危險的暗礁。但是報復卻來了:在我覺得最有把握的地方,卻由於最為莫名其妙的原因而翻了船。要不是由於這一點,在這次考試中我本可取得最高分的。  

結果,另一個候選人取得了跟我一樣的分數。他是個獨來獨往的傢伙,其個性我不甚了了且使人覺得很平庸。除了“行話”之外,我無法跟他談任何別的事情。對於每一件事,他都報之以令人莫測高深的微微一笑,這種微笑不禁使我想到了埃伊納島43 的希臘雕像。他有一種高人一等的神氣,然而在這種神氣之下,他卻往往顯得手足無措並且在任何情景下均很不相協調。這是否是一種愚蠢呢?但我卻從未能證明他是。有關他的惟一確實的事是,他給了我他有著幾乎是偏執狂式的野心的印象,這一野心使他除了純粹的事實外對任何事情均不感興趣。幾年之後,他成了個精神分裂症患者。我之所以提到這一點,是想以之作為事情都有對應性的一個典型例子。我的第一本書是有關早發性癡呆(精神分裂症)的心理的;在這種心理裏,我的人格及其傾向或“人差”便對應於這種“人格之病”。我向來認為,精神病學在最廣的意義上說,是一種病人的心靈與假定“正常”的醫生的心靈之間的對話,是病人的人格與施療治者的人格之間的一種妥協讓步,二者從原則上說都是同樣的主觀。我的目的在於表明,妄想和幻覺並非只是精神病所特有的症狀。而且還包含著人人均具有這種種症狀之意。  

43 希臘所屬的一個海島。  

期末考試完畢之後的那天晚上,我讓自己——這是我平生第一次——享受了上戲院看戲這一久已渴望的奢侈享樂。直到這個時候,我的經濟情況尚無法允許我進行任何這樣的鋪張浪費。但靠賣古董得來的錢現在尚餘點兒,這就使我不但得以有可能看了一次歌劇,甚至還得以到慕尼克和斯圖加特遊覽了一趟。  

比才44 的音樂陶醉了我,征服了我,使我在一望無際的大海的波濤上隨波起伏。而第二天,當火車載著我越過邊境而進入到一個更廣大的世界之時,《卡門》那優美的旋律仍縈繞我腦際。在慕尼克,我第一次看到了真正的古典藝術;這種藝術與比才的音樂合在一起,使我處身於一種春天般的、新婚之夜般的快樂氣氛之中,這種氣氛的深邃和含義,我只能模模糊糊地有所領會。然而在外部世界裏,這卻是陰沉的七天,其時是1900年12月的1日至9日。  

44 比才(1838-1875):法國著名作曲家,著名歌劇《卡門》的作者。  

在斯圖加特,我拜訪了姑媽弗勞•雷瑪•榮格,她的丈夫是個精神病學家,此次拜訪,未料卻是與她永訣的一次。她是我祖父與佛吉尼亞•德•拉索爾的第一次婚姻所生的女兒。她是個迷人的老太太,藍色的眼睛閃閃有光,生性活潑愉快。在我看來,她仿佛完全生活在一個充滿各種不可捉摸的幻想和拒絕消亡的各種往事的回憶的世界裏——生活在一種正在消亡和一去不復返的往事的最後一息中。這次拜訪是對我童年的懷念的永訣。  

1900年12月10日,我在蘇黎世的伯戈爾茨利精神病院謀得了助理醫師的職位。我很高興能到蘇黎世工作,因為在這幾年的時間裏,巴塞爾對我來說已變得太氣悶和乏味了。對於巴塞爾人來說,除了他們這個市鎮之外,別的城鎮是不存在的,只有巴塞爾才是“開化的”,伯斯河的北岸,便是野蠻人的國土了。我的朋友們無法理解我離開此地的原因,猜想我一定很快就會回來。但他們完全猜錯了,因為在巴塞爾,不論什麼時候,我都被人認出是保爾•榮格牧師的兒子和卡爾•古斯塔夫•榮格教授的孫子。我是個知識份子並屬於一個確定的社交圈子。我對此很為反感,因為我不想也不願意讓自己歸入某一類人之中。巴塞爾知識界的氣氛在我看來是令人羡慕地具有世界性,但傳統的習慣勢力卻使我受不了。當我來到蘇黎世後,我立刻感覺出了這種差異。蘇黎世與世界的聯繫不是通過知識界,而是通過商業。然而在這裏,其氣氛卻是自由的,而我是一貫看重這一點的。在這裏,一個人即使不是出自書香門第,你也不會感到千百年的積垢的重壓。對於巴塞爾,我時至今日仍有一種淡淡的懷戀,儘管我知道它已不再是原先的那個樣子了。我至今仍然記得巴霍芬和伯克哈特在街上漫步的那些日子。仍然記得在大教堂後面那古老的牧師會會堂,仍然記得那橫跨萊茵河河面的那座古橋,仍然記得這橋是半木石結構的。  我要離開巴塞爾,這對我母親來說可就不好受了。但是我知道,我是無法幫助她解除這種痛苦的,而她則勇敢地承受住了。她與我妹妹住在一起,我妹妹是個清秀而病懨懨的人,在一切方面均與我有所不同。她仿佛生來就註定了一輩子得當老姑娘,而她確實也終身未嫁。但她培養起了一種非凡的個性,我對她的處世態度也很欽佩。她不得不經受一次據稱是沒有什麼妨害的手術,但卻不幸死在了手術臺上。當我發現,她已事前把她的一切事情,甚至連最後的一個細節,都早已安排妥帖時,我實在深為感動。在心底裏,她對我來說一直是個陌生人,不過我卻很尊敬她。我是很愛動感情的,而她卻總是顯得鎮定自若,儘管在內心深處她是很敏感的。我可以想像出來,就像我祖父他那惟一的妹妹經歷過的那樣,她在婦女敬老院裏是怎樣打發她的時日的。  

我在伯戈爾茨利精神病院的工作開始了,生活也便具有一種要求人必須專心致志的現實性——精神集中、頭腦清醒、認真負責等。它猶如進入了一座世俗的修道院,等於屈從於只相信大概可能有的,一般的、普通的、沒有意義的東西,放棄奇異的和有意義的一切,及把一切超塵絕俗的東西變成平庸無奇的凡品的誓言。從此之後,有的只是空空如也的表面,有的只是沒有連續下去的開端,有的只是沒有相關性的事件,有的只是範圍越縮越小的知識,有的只是據說是問題的失敗,有的只是令人沮喪的狹隘的遠景,有的只是日常事務那無邊無岸的沙漠。一連六個月,我把自己關禁在那猶似修道院的四壁之內,為的是要習慣這精神病院的生活及風氣;而為了使自己熟悉精神病患者的思想與心理,我便把五十卷的《精神病學概論》從頭開始一頁頁地讀了一遍。我想要弄清楚,人類的心靈在面對其本身的毀滅情境時是如何作出反應的,因為就我看來,精神病學清楚地表達了在精神病出現之時是如何支配那所謂的健康頭腦的那種生物學反應的。我的同事們在我看來,也跟病人那樣使我發生興趣。在隨後的幾年裏,我暗地裏編制了我那些瑞士同事在遺傳背景方面的統計數字,並從中學到了許多東西。我這樣做一是為了想使自己獲得些教益,二是為了好理解精神病人的智力。  

我一心一意撲在工作研究上,閉門謝客專心讀書,幾乎不用說便使我與我的同事們疏遠了起來。他們當然不會知道,精神病學對我是多麼奇妙,而我又是多麼急於想參透其玄機了。那時候,我在治療學方面的興趣尚未覺醒,但所謂正常性的病理變異卻迷住了我,因為它使我獲得了久已渴望的機會,得以更深入地洞察那具有總括性的心靈了。  

那時候,這些便是我開始我那精神病學生涯時的狀況——我客觀的生活得以從中產生出來的主觀實驗。我既沒有超然於我自己並以真正客觀的方式來觀察自己命運的欲望,也沒有這種能力。我是樂於去犯或者編織一個本來應該如何如何的幻想,或寫一部為自己辯解的書這種人所熟知的自傳作品的錯誤的。總而言之,人是一個事件,它是無法自行判斷自己的,而是或好或壞,得由他人來作出這種判斷。  

四 精神病治療活動  

在伯戈爾茨利精神病醫院工作的那幾年是我的學徒時期。左右了我的興趣和研究工作的是下面這樣一個急迫的問題:“精神病人的內心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呢?”這是個我當時並不瞭解的問題,我的同事們中也沒有誰關心這樣的問題。精神病學的教師對於病人要說的話並沒有興趣,他們感興趣的倒是如何作出診斷或如何去描述其症狀和編制出統計數字。從當時流行的臨床觀點來看,病人的人格即其個性,是毫無關係的。相反,醫生帶著一長列剪貼好的診斷病歷及詳盡記錄的各種症狀來見其病人。病人們被定性分類,診斷書上也蓋上了橡皮圖章,在大多數情況下,事情至此便算解決了。精神病人的心理,不管怎樣,是根本不起作用的。  

在這一點上,佛洛德便變得對我極為重要了,特別是因為他在癔病和夢的心理學方面進行了基礎性的研究。對我來說,他的觀點指明了對個別病例進行密切調查和瞭解的道路。儘管他本人是個神經病學家,但他卻把心理學引進了精神病學。  

我仍然能十分清楚地回想起那時候引起了我極大興趣的一個病例。一個年輕婦女由於患“憂鬱症”而被收進了這所醫院。醫生像往常那樣對她進行了仔細檢查:詢問了既往病史,進行了各種檢驗及體格檢查之類。診斷結果是精神分裂症,用人們當時的術語來說就是“早發性癡呆”;預後:不良。  

這個婦女恰好在我所在的那個部門裏。開始時,我並不敢對這一診斷結果表示疑問。我那時尚是個年輕人,一個初學者,因而便不敢魯莽地提出另一種診斷。但是這個病例卻使我覺得奇怪。我覺得,這不是那種精神分裂症的事兒,而是屬於一般性的抑鬱症,於是我便決心施用一下我自己的治療方法。那時候,我正忙於診斷性聯想研究,於是我便著手與病人一起進行了一次聯想實驗。除此之外,我還與她一起討論她所做的各種夢。我以這種方式成功地揭示出了她的過去,而這是既往病史所沒有弄清楚的。我直接從潛意識中獲取資訊,而這種資訊則揭示出了一個淒慘的故事。  

在這婦女結婚之前,她認識了一個男人,一個富有的工業家之子,他是鄰近那地區所有姑娘們所感興趣的對象。由於她長得很漂亮,她便認為自己把他搞到手的機會極大。但他表面上卻對她毫無好感,於是她便嫁給了另一個男人。  

五年之後,一位老朋友前去拜訪她。他們一起談起了往事,他對她說道:“在您結婚之時,某個人——您那位某某先生(那個富有的工業家之子)——卻吃驚非小。”

就是這個時刻!她的抑鬱症就開始了,幾周之後便導致一場大災難。她正給她的孩子洗澡,先給她那四歲的女兒洗,然後再給她那兩歲的兒子洗。她住在鄉下,那個地方的水源並不十分衛生;喝的倒是泉水,但洗澡和洗衣服卻用的是河裏的髒水。在她給這小姑娘洗澡時,她看見這孩子啜那海綿,但卻沒有制止她,她甚至還給她那小兒子一杯這種髒水喝。自然,她這樣做全是潛意識的,或且只是半意識到了。因為她的腦海裏已受到那剛產生的抑鬱症的影響。  

很短時間之後,在這病症的孕育期已過去之後,她那女兒得傷寒病病倒並死掉了。那小姑娘是她的掌上明珠,那小兒子卻沒有受感染。在這個時候,抑鬱症到了急性階段,這女人於是便被送進了醫院。  

從這一聯想試驗裏,我看出了,她是一個謀殺犯,而她那秘密的詳情,我也知道得實在太多了。事情馬上就大白了,這就是她那抑鬱症的一個重要原因。從本質上說,這是一種心理發生性擾動,而不是患的精神分裂症。  

那麼,現在在療治方面該採取些什麼措施呢?直到這時,這個婦女一直被注射麻醉劑以克制她的失眠症,同時還有人監守她以防止她企圖自殺。但在其他方面卻沒有採取什麼措施。從體質上說,她的健康情況尚好。  

我現在面臨著這樣一個問題:我要不要公開地跟她挑明瞭呢?我應該負擔起這主要的責任嗎?我遇到了職責上的矛盾衝突,在我的經歷中,這是從來沒有過的。我有一個良心方面的問題需加以回答,而且還得獨自解決這個問題。我要是要求我的同事們幫忙,他們大概會警告我說:“看在老天的面上,這種事情可千萬別跟這個女的去說呀。這只會使她瘋癲得更厲害。”但在我看來,其效果卻很可能正好相反。一般來說,在心理學上幾乎並不存在明確的法則。一個問題可以這樣回答也可以那樣回答,這完全取決於我們是否把潛意識的各種因素考慮在內。當然,我知道得很清楚我所冒的個人風險:這病人要是病情加重,我便會使自己也陷入困境之中!  

儘管如此,我還是決定要試一試其結果難以逆料的一種療治。我把我通過聯想試驗所瞭解到的一切全告訴了她。我這樣做,其困難之大也就可想而知了。斷然地指斥一個人是個殺人犯可並非小事。對於必須聽取這種指斥並接受它的病人來說也是極為痛苦的。但結果卻是,兩周之後,事情卻證明可以放她回去了,而她從此也再也沒有進過一次精神病院了。  

關於這個病例,我之所以對我的同事們守口如瓶還有其他原因。我擔心他們會對它加以討論並有可能引起訴訟問題。當然了,對這位病人不利的證據倒是拿不出來,然而進行這樣一種討論對她來說卻可能帶來災難性的後果。命運對她施加的懲罰已是夠慘的了!她應該回到生活中去並在生活中進行贖罪。這在我看來顯得更有意義。在她出院時,她是帶著沉重的思想負擔而離開的。她是不得不背著這個負擔啊。失去孩子對她來說已夠可怕的了,而她的贖罪行為則在她患了抑鬱症並被監禁在醫院裏時便已經開始了。  

在精神病學裏,在許多情況下,病人來就診時都是有一個沒有說出來的故事的,而這個故事一般來說都是無人知曉的。我覺得,只有對這一完全純屬個人的故事進行過調查之後,對病人的治療才算真正開始。這故事是病人心中的秘密,是他在其上撞了個粉身碎骨的岩石。我要是知道了這個秘藏的故事,便等於掌握了治療的關鍵了。醫生的職責就是去找出弄清這個關鍵的辦法。在大多數情況下,光是探討意識方面的材料是不夠的。有時候,進行聯想試驗則可能打通這條道路,對夢境進行闡釋或與病人進行長期而耐心的富有同情心的接觸也有同樣功效。在治療上,問題則總是從病人的整體而絕不是只從症狀入手。我們必須提出深刻觸及那整個人格的種種問題。  

1905年,我在蘇黎世大學擔任了精神病學的講師,同年,我又當上了精神病診所的高級醫師,這一職位我保持了有四年之久。爾後,在1909年,我卻不得不棄了此職,原因是這時候我在工作上獲得了越級提升。在這幾年期間,我私下裏給許多人看過病,日常的工作也就再也忙不過來了。然而我卻保住了教授之職,直至1913年為止。我講授心理病理學,也講授佛洛德的精神分析的基礎課程及蠻族人心理學。這些便是我所主講的科目。在頭兩個學期裏,我主要講授催眠術,也講授雅奈和弗勞內伊45 的理論。到了後來,佛洛德心理分析的問題便變成了我所講授的主要內容了。  

45 雅奈(1859-1947):法國心理學家、精神病學家。弗勞內伊:不詳。  

在講授催眠術期間,我往往喜歡對給學生進行示範教學的病人的既往病史進行詳細詢問。有一個病例我至今仍然記得十分清楚。  

有一天,一個顯然有著強烈宗教信仰的中年婦女前來就診。她年已五十八歲,是拄著拐棍前來的,跟來的還有她的女僕。十七年來,她由於左腿癱瘓而吃盡了苦頭。我讓她坐到一把舒服的椅子上,然後便要求她講一下她的病史。她開口給我講了起來,但這整個病史是多麼可怕啊——她把那病的整個很長的故事極詳細地講了出來。最後,我打斷了她的話說道:“唔,好吧,我們沒有時間詳談了。我現在就給您進行催眠吧。”   

我這句話幾乎還未說完,她就閉上了雙眼並進入到深深的沉睡之中——絲毫也沒有進行催眠!我對此驚異不已,但卻沒有攪擾她的安睡。她繼續不停地說下去,而且還講到了最令人驚異的各種夢,講到了代表著潛意識的極為深刻的體驗的各種夢。然而,直到幾年之後我才明白了這一點。當時,我認為她是處於一種極度興奮狀態。這種情境逐漸使我覺得很不舒服。當時有二十個學生在場,而我卻原本準備對她施行催眠呢!  

這種情形維持了一個半小時後,我便再次想把這位病人弄醒,可是她就是醒不過來。我震驚了:我忽然想起,有可能我出於無心地深入到她那潛伏的精神病之中了。然後我花了大約十分鐘的時間才把她弄醒了。與此同時,我不敢讓我的學生們看出我的神經緊張。當這位女人醒過來後,她覺得頭昏和糊糊塗塗。我對她說道:“我是醫生,您一切正常。”聽到這,她大聲喊道:“這下我可治好啦!”然後她便扔掉拐棍並能夠行走起來了。我尷尬得面紅耳赤,卻硬著頭皮向學生們說道:“你們現在該看出來催眠術有多大奇效了!”可實際上,我卻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促使我放棄催眠術的,這就是我的其中一次體會。我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可是那女人卻確實給治癒了,並且興高采烈地走了。我請求她讓我知道她後來的情況,因為我估計最遲過了二十四小時之後她就會舊病復發。但她的老毛病卻沒有重犯,儘管我心裏懷疑,卻不得不接受她確已被治好了這一事實。  

第二年暑期那個學期,在我進行第一次授課時,她又來了。這一回,她抱怨說背部產生了劇痛,而這,據她說,還只是最近才開始有的。很自然,我自問道,這是否與我重新開始講課有某種關係呢?也許是她在報紙上看到了我開設這一講座的通告吧。我問她這疼痛是什麼時候開始的,又是什麼原因造成的。她回想不起來在什麼特定的時間她發生過什麼事,也提不出一點兒解釋生這病的原因。最後,我得出的結論是,她這背疼正好發生在那一天她在報紙上看到這則通告的那個時刻。這證實了我的猜想,但我仍然不明白那奇跡般地治癒了她的病的其中原因。我再次對她進行了催眠,也就是說,她再次自動地進入了昏睡狀態——然後那背疼便沒有了。  

這一次,課講完後,我把她挽留下來,為的是打聽一下有關她的生活的更多實情。結果發現,她有一個弱智的兒子,正好在這所醫院我所在的那部門裏治療。對此我一無所知,因為她用的是她那第二個丈夫的姓,而她那兒子卻是她第一次結婚時所生的。他是她的獨子。很自然,她本希望有一個才華出眾並在事業上有所成就的兒子,豈料他卻在很小的時候便得了精神病,這對她當然是一個可怕的打擊。那時候,我還是個年輕的醫生,並代表著她希望她兒子所成為的一切。她熱切地渴望成為一位英雄的母親,因此便把希望轉到了我身上。她把我認作了她的乾兒子,並到處宣揚我奇跡般地治好了她的病。  

我在當地獲得了“巫師”的響噹噹的聲譽,實際上得歸因於她,我有了第一批私人性的病人,這也得歸功於她。我的心理療法竟始自一位讓我取其有精神病的兒子的地位而代之的母親!自然嘍,我向她詳細地解釋了這整個的事情,連細枝末節也講到了。她很理解地接受了這一點,而她的病也從此沒有再復發過。  

這就是我第一次真正的療治上的體驗——可以說,這也是我所作的第一次分析。我至今仍然清楚地記得與這位老太太的談話。她是個聰明人,對我認真地對待她及我對她及她那兒子的命運的關心則表示極為感激。這的確幫了她的大忙。  

開始時,在進行私人診療時,我同樣也採用催眠的辦法,不過我很快就放棄了這種做法,原因是在使用它時,你實際上只是在黑暗中摸索前進。你絕不可能知道病情的改善或療效能維持多久,而以這種毫無把握的方式進行工作,我總是感到內疚。我也不喜歡自我作出決定說病人應該做些什麼。我更為關心的是從病人本人那裏知道他天生的傾向會把他引導到何處去。為了找出這一點,對各種夢境進行仔細的分析及對潛意識的其他表現進行研究乃是必要的。在1904-1905年期間,我在精神病診療所開設了一個實驗性的精神病理學實驗室。我找了幾個學生來一起工作,一起進行精神性反應(即聯想)的調查研究。大弗蘭茨•裏克林是我的協作者。路德維格•賓斯旺格當時正在寫他那論述與精神流電療法效應46 有關的聯想實驗的博士論文,而我則在寫我的論文《論從心理學角度對事實的確定》47 。在我們的同事中還有幾個美國人,如卡爾•彼特森、查理斯•裏克什等。他們的論文是在美國期刊上發表的。正是這些聯想研究,才導致後來我在1909年接到克拉克大學的講學邀請,到那裏就我的研究工作舉辦學術講座。與此同時而且也與我無關,他們也邀請了佛洛德。我們兩人均被授予了“榮譽法學博士”的頭銜。  

46 精神流電療法反射指在皮膚上的電阻有暫時性明顯降低的現象,這種情形產生自由於精神興奮而導致的汗腺活動的加劇。——原注  

47 此文發表於《精神病學研究》,1905年第28期,第813~815頁。——原注  

聯想實驗和精神流電療法實驗是使我在美國獲得了聲譽的主要原因。很快,那個國家的許多病人便前來找我治療了。

在這第一批的病人中有一例我仍然記得很清楚。

一個美國同行給我介紹來一位病人。隨病人帶來的診斷結果是“酒精中毒性神經衰弱”,預後是“無法治癒”。我的那位同行怕我在療治上不會產生什麼作用,因此便同時採取了補救措施,建議患者也到柏林某位神經病權威那裏求治。那患者前來求診了,我與他談了一陣子之後便發現,這個人患一般性的神經官能症,而對於這病的精神上的起因他卻隻字不提。我進行了一次聯想試驗,結果發現,他正受著可怕的戀母情結(mother complex)的各種影響的折磨。他出身自一個富有而有名望的家庭,有個可愛的妻子,生活也無憂無慮——這當然是從外表上來說的。他只是喝酒過多,而喝酒則是他極力想使自己處於麻痹狀態,好忘記掉那壓抑性的情境。這自然毫無作用。  

他母親是一個大公司的擁有者,而這位智力非凡的兒子則在這公司裏佔據一領導者的職位。他確實早應掙脫從屬於他母親這種壓迫性處境,然而他卻鼓不起勇氣,下不了決心拋棄掉這一優越的職位。這樣,他便使自己一直受制于他母親了,受制於把他安置在該公司裏的她了。每當他和她在一起,或只好屈從於她對他的工作的干涉時,他便開始喝酒以麻痹或消除他的情感。他身上的一部分並不真的想離開這個溫暖舒適的家,這儘管有背他的本能,他卻忍不住讓自己受到財富和舒適的誘惑。  

經過短時間的治療後,他停止了喝酒,並覺得自己已經被治癒了。但我告訴他:“要是您重新回到您以前的情境,我不敢擔保您不會舊病復發。”他並不相信我的話,興高采烈地返回了美國的家。  

當他重新處於他母親的影響之下,他又再次開始喝起酒來了。為此,在他母親于瑞典停留時,她便前來向我詢問治療辦法。她是個頭腦精明的女人,但卻是個地道的“權欲迷”。我明白了那兒子不得不進行競爭的是什麼,而且還認識到,他是沒有力量加以反抗的。從體格上說,他也十分柔弱,根本不是他母親的對手。因此我便採取了一種強迫性的治療辦法。背著他,我給他母親開列了一張醫療證明,大意是說她兒子的酗酒已使他無法完成他那工作的各種要求,並建議把他加以解雇。我的建議被接受了——而那兒子,當然要對我大發雷霆了。  

在這裏,我做了一件事,對一個醫療界的人來說,這件事按常理來說是會被認為不合倫理道德的。不過我卻知道,為了病人的緣故,我是不得不採取這個步驟的。  

他後來的發展情形如何呢?從他母親那裏獨立開來以後,他自己的個性便得到了發展。他作出了光輝的成就——儘管,或正因為我給他開出了這一劑烈性的藥的緣故。他的妻子為此很感激我,因為她丈夫不但克服了酗酒的老毛病,而且還開拓出了他自己個人的道路並取得了最大的成功。 

儘管如此,對於這個病人我多年來良心上一直有一種犯罪感,原因是我背著他開了那張證明,儘管我確信只有這樣做才能使他解脫出來。而且確實如此,他一旦解脫出來了,他的精神性神經病也就消失了。  

在我掛牌行醫時,人的精神對於潛意識地犯下的罪行所作出的反應的方式不斷地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說到底,那個年輕婦女最初並不意識到她殺死了自己的孩子,然而她卻落入了似乎表現得對罪惡極有意識的狀態。  

我還有與此相似的、使我永志難忘的一個相似的病例。

一位夫人來到我的診所。她拒絕說出自己的姓名,說這沒有關係,因為她只想就診一次。很明顯,她是屬於上層社會的人物。她說,她曾經當過醫生。她要告訴我的是一種自白:大約二十年前,她出於妒忌而犯了謀殺罪。她毒死了她的那位至友,原因是她自己想嫁給她這位朋友的丈夫。她原本認為,要是謀殺不被人發現,她是不會感到不安的。她要嫁給這個男的,而最簡捷的辦法便是除掉她的這位朋友。她認為,道德方面的考慮對她來說是無關緊要的。  

而結果呢?事實上,她確實與這個男的結了婚,但他不久之後便死掉了,年紀還相對地年輕。在爾後幾年期間,一系列奇怪的事情發生了。他們婚後所生的女兒一長大,便設法離開了她。這女兒年紀輕輕的就結了婚,然後就搬到別處她見不著的地方去了,越搬越遠,直到這母親失去了與她的一切聯繫為止。  

這位太太是個熱情的女騎師,擁有幾匹她極為喜愛的乘用馬。有一天,她發現,這些馬在她乘騎時開始變得十分不安,甚至連她最為寵愛的那匹馬也躲著她並要把她摔下馬來。最後,她只好放棄了騎馬。從此之後,她便轉愛起她的狗來。她養有一隻她極為喜歡的不同尋常的漂亮的獵狼狗。仿佛像是命裏註定了似的,就是這只狗,卻不知怎的得了癱瘓症。至此,她可以說是不幸之極了;她感到,她在道德上完全破產了。她要向人坦白,於是她便來到我這裏了。她是個殺人犯,但比這還重要的是她把自己也謀殺了。因為犯這種罪的人也就把自己的靈魂毀滅了。殺人者已經對自己作出了判決。某個人犯下了這種罪行並且給捉住了的話,他是會受到法律的制裁的。要是他是暗中幹的,而道德上又沒有意識到這是犯罪並且一直沒被發現的話,懲罰卻仍然會如這個病例所表明的那樣,遲早會降臨到他的頭上。這種情形最後終於出現了。有時候,仿佛連動物和植物也“知道”這種罪行一樣。  

由於謀殺了人,這個女人便落進了一種無法忍受的孤獨之中,甚至連動物也變得對她疏遠起來。而為了擺脫這種孤獨,她便讓我參與了她這一秘密。她是得有某個不是殺人犯的人來參與她這一深藏心底的秘密的。她要找到某個不帶偏見地接受她的坦白的人,因為這樣一來,她便會再次取得猶如與人類建立聯繫的某種結果一樣。而這個人應該得是個醫生而不是那種職業性的懺悔牧師。由於牧師的職責關係,她對聽她自白的牧師是心存疑忌的,擔心他不會就事論事而是從道德上來判斷她的行為。她看到了人們和動物紛紛疏遠她,受到了這種無聲的判決,而這種判決又是如此厲害,因此她實在再也無法忍受任何進一步的譴責了。  

我一直未能查出她是誰,也沒有任何證據可以證明,她所說的故事是真實的。有時候我不免問自己道,她到底可能落了個什麼結果呢。因為她的自白並不是她的旅程的終點啊。也許她最後終於被迫自殺了。我實在無法想像,這種完全孤獨的情況,她竟能繼續生活下去。  

臨床診斷之所以重要,是因為這能給醫生提供某種方向,但對病人來說卻沒有什麼幫助。至關重要的是病人所講述的往事。因為只有它才揭示了病人的背景及他所受的痛苦,而只有到了這時,醫生的治療才能開始發生作用。

有一個病例極為有力地給我證實了這一點。  

這一病例與女病室的一位老病人有關。

她大約已七十五歲,臥床不起已有四十年了。大約五十年前,她就住進了醫院,但醫院裏餘下的人卻記不起她是怎麼住進了醫院的,當時在這醫院裏工作的人已全都死光了。只有已在這間醫院工作了三十五年的一位護士長,才仍然記得點兒有關這個病人的一些往事。這個老太太現已不會說話,只靠流質和半流質食物來維持生命。她用手指進食,沾上了食物後讓它慢慢從手指滴進嘴裏。有時候,她吃一杯牛奶得花上幾乎兩小時。不吃東西時,她便用雙手和手臂做古怪的律動式動作。我不明自這些動作的用意何在。精神病所造成的毀壞性程度我是有深刻印象的,但對此卻仍然找不出任何合理的解釋。在講授臨床課時,她往往便被用作精神分裂症的一種緊張症形式的病例,但這對我卻不表示有什麼意思,因為這種話絲毫無助于弄清楚這些古怪的手勢的起因和意義。  

這一病例留給我的印象體現了這個時期我對精神病學的反應。當我當上了助理醫師時,我覺得,對於精神病學到底意味著什麼,我是一無所知的。每當我站在主治醫師和我的同事們身邊時,我便感到極不自在,因為他們是滿臉胸有成竹的樣子,神氣活現,而我卻是不知所措地在黑暗中摸索。我認為,精神病學的主要任務是弄清楚在病人的頭腦裏到底正在發生什麼事,而到目前為止,我對這些事情卻仍然一無所知。我在這裏所從事的這一職業,我卻一點不內行!  

一天傍晚,時間已經很晚了,當我穿過病房時,我看到那老太太仍然在做著她那神秘的動作,於是我便自己問自己道:“為什麼要這樣呢?”隨後,我便去到那位老護士長那裏,問她這位病人是否一向是這樣。“不錯,”她答道,“但我的前任告訴我,她過去常常做鞋子。”我於是再次翻閱了她那發了黃的病歷,確實無疑,上面有一段話,大意是她有做鞋動作的習慣。過去,鞋匠往往把鞋子夾在兩膝之間,精確地以這樣的動作拉扯出穿過皮革的線。(時至今日,仍可見到鄉下鞋匠的這種動作)這位病人不久後去世了,她的哥哥於是前來參加葬禮。“您的妹妹是怎麼神經失常的呢?”我問他道。他告訴我說,她本來與一個鞋匠相愛,但後者卻由於某種原因而不想娶她,而當他最後與她斷絕關係後,她便“出事”了。鞋匠的動作實際上是表示她與她那戀人的認同,這一認同一直持續到她的去世。

這個病例告訴了我有關精神分裂症的心理起源的第一點暗示。從這開始,我便把全部注意力集中到了精神病中的具有著含義的種種聯繫。  

另一個病人的往事給我揭示了精神病的心理學背景,但最主要的是那種種“沒有意義”的妄想的背景。從這個病例中,我才得以首次明白精神分裂症患者的語言,而這種語言直到目前還一直認為是沒有意義的。這個病人名叫巴貝特•某某,她的故事我已在別處發表了48。1908年,我在蘇黎世的市政廳作了有關她的病的講座。  

48 參看《早發性癡呆的心理學》及《精神病的內容》,兩文均載於《精神病的心理發生》。——原注  

她出身自蘇黎世舊城,亦即出生自那些狹窄而骯髒的街道的一個貧困不堪的環境裏並在一種卑賤的環境裏長大成人。她的姐姐是個妓女,其父則是個酒鬼。在三十九歲那年,她死於帶有典型誇大狂特徵的偏執狂式早發性癡呆症。當我見到她時,她已住院二十年。她被當作直觀教學課的實例而給好幾百個醫學院的學生展示過。在她的身上,他們看到了精神分裂的不可思議的過程。她可以說是一個典型性病例。巴貝特精神完全失常並盡說些根本沒有什麼意義的極為瘋瘋癲癲的話。我盡了最大努力企圖弄明白她那些莫名其妙的胡說八道的含義。比如說,她會說道:“我就是羅累萊。”她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醫生們每當想弄清楚她的病況時便總是說道,“這意味著什麼我可無從知道。”49或者她會號哭道:“我是蘇格拉底的代理人。”這,我發現,其用意是:“我像蘇格拉底那樣受到不公正的指責。”突然爆發出的荒唐話如“我是雙料的不可取代的工藝學校”、“我是玉米麵底下的葡萄乾蛋糕”、“我是日爾曼和赫爾維提亞的特別甜的奶油”、“那不勒斯和我必須給全世界供應麵條”等等則意味著她那增大了的對自己的估價,也就是說,以此來補償她的自卑感。  

49 這是海涅著名詩歌《羅累萊》中的第一行。——原注  

我著迷于巴貝特和其他這種病例的研究使我相信,大多數我們至今認為沒有意義的話卻並非像乍聽之下那麼瘋癲。我不止一次看出了,即使就連這種病人,在其背景處依然存在著必須被看作是正常的一種人格。也就是說,這一人格在袖手旁觀著。偶爾的時候,這一人格——通常是通過各種聲音和夢的方式——也可以作出完全合乎理智的評論和反對意見。在身體生病時,它甚至還能再次進入到前景中來並使病人顯得幾乎像正常人的樣子。  我曾經醫治過一個患精神分裂症的老太太,她在背景處十分清楚地給我顯現了她那“正常的”人格,這樣的病人是無法治癒的,而只能對之表示關懷。說到底,每個醫生都會碰上他無法希望能夠治癒的病人的,對於這種病人,他只能為他把通向死亡的道路弄得平平整整。她聽見了散佈於她整個身體各處的聲音,而在胸膛中間的那個聲音便是“上帝的聲音”。  “我們必須信賴那個聲音。”我對她說道,話一說出我便對自己的勇氣表示吃驚。一般說來,這一聲音會說出很有理智的話,而借助於這一聲音,我便得以很好地對付這個病人。有一次那聲音說道:“讓他考驗一下您對《聖經》的信念!”她於是便帶來一本很舊的、破破爛爛的,翻閱過很多次的《聖經》來了;我每次巡視,便得指定其中一章讓她閱讀。第二次,我便又得對她進行這種考驗。我一連這樣做了大約有七年,每隔兩個星期進行一次。開頭時,我對於扮演這樣一個角色感到很不自在,但不久之後,我認識到了給她佈置這樣的作業的意義。通過這一方式,她的注意力便得以保持活躍狀態,於是她便不會越來越深地陷入到使她精神分裂的夢境中去了。這一結果是,經過約六年後,以前本來周身存在的各種聲音,這時便退縮到她身體的左半部了,而右半部的聲音則完全消失了。在左半身,這一現象的強度也沒有加倍地增強,而是跟過去沒有什麼兩樣。因此,其結論只能是,病人被治好了——至少是治好了一半了。這是一次出乎意料的成功,因為我根本沒有想到,這些記憶練習竟能產生治療作用。  

通過我對病人的工作,我認識到了,妄想狂病人的思想和幻覺是包含有一丁點兒意思的。在精神病的背後,其實潛藏著一種人格、一部生活史、一種希望與欲望的形式的。要是我們不瞭解它們,那麼過錯在我們身上。我這時忽然第一次明白過來,人格的一般性的心理,是隱蔽地潛藏在精神病之內的,而甚至就在這裏,我們仍然遇到了那古已有之的人類的各種矛盾與衝突。病人儘管可能顯得麻木不仁和悲愴,或完全像個白癡,但是他們的思想卻仍然在活躍地活動著,而含有意義的東西,要比乍看之下所具有的要更多。從本質上說,在精神病裏我們沒有發現什麼新鮮的和毫不瞭解的東西,相反,我們遇到的是他們自己的本性的基礎。  

我向來感到震驚的是,精神病學為了瞭解精神病所包含的內容,竟然花了如此之長的一段時間。沒有人願費心思去弄清楚幻想的含義,或且想到要問一下為什麼這個病人有這樣一種幻想,而另一個病人的幻想卻完全不同;或者,比如說,一個病人幻想自己被耶穌會會士所迫害,另一個則想像猶太人想毒死他,而第三個則確信員警正在追捕他,像這種情形,它到底意味著什麼呢?這樣的問題,當時的醫生看來是完全不感興趣的。這些幻想只是以某種屬名如“受迫害幻想”等而被堆到了一起。在我看來顯得同樣地古怪的是,我那時的調查研究今天卻幾乎被人所遺忘掉了。在這個世紀之初,我已開始用心理療法來治療精神分裂症。因此,這一方法並非只是剛剛被發現的某種東西。然而,的確經過了很長一段時間,人們才開始把心理學引入到精神病學中去。  

當我還在這個醫務所工作時,在處治我那些精神分裂症患者時我不得不小心謹慎,否則便難免被人指斥為漠不關心和心不在焉。精神分裂症向來被人認為是不治之症。要是有人在精神分裂症的治療上取得了進展,那麼別人就會認為這個病人患的並非是真正的精神分裂症。  

當佛洛德於1909年來蘇黎世探訪我時,我把巴貝特這個病人讓他看了一下。後來,他對我說道:“您知道,榮格,您在這個病人身上所發現的東西肯定是很有意思的。但您到底怎麼竟願意對這個其醜無比的女人花上這麼多個小時和這麼多天呢?”我一定給了他令他很不高興的一眼,因為我從來沒有過這種想法。我甚至有點兒認為這個女人是個令人愉快的老傢伙,因為她竟有這麼可愛的妄想並說些這麼有趣的事情。而不管怎樣,甚至在她瘋瘋癲癲時,人性畢竟還是透過怪誕異常的胡話的濃雲中透射了出來。從治療方面來看,在巴貝特身上沒有取得什麼成效——她患病的時間實在太長了。但是我看到過其他病例,在這些病例裏,這種深入病人的人格並對其表示關懷的做法是能產生為時長久的療效的。  從外表上來看,我們從精神病人身上所看到的一切是他們的悲慘的毀滅,心靈的另一方面由於背向我們,因而其活動我們便幾乎無法看到。

外表往往具有欺騙性,在一個年輕的緊張症患者的病例中,我吃驚地發現了這一點。

她時年十八歲,出身於一個有教養的家庭。十五歲時,她被她哥哥誘姦,後又被她的一個同學淩辱。從十六歲時起,她便自動與他人疏遠,退縮進孤獨之中。她避不見人,到了最後,她所剩下的惟一感情關係是鄰家的一隻惡狗,她一直想把這只狗爭取過來。她日益變得越來越古怪,到了十七歲時便被送進了精神病院,爾後便在那裏呆了一年半。她聽到各種聲音,拒絕進食,並變得完全緘默起來(就是說不再說話)。我第一次看見她時,她正處於一種典型的緊張症狀態之中。  

經過了許多個星期的時間,我才慢慢地說服了她,讓她開口說話。克服了許多障礙之後,她告訴我說,她一直住在月亮裏。月亮看起來像是有人居住似的,但她在那裏首先見到的卻只有男人。他們立刻把她帶走了,把她送到了月亮下的一個居處,這個地方還居住著這些男人的孩子們和妻子們。因為在月亮的高山上住著一個吸血鬼,專門劫奪並殺死女人和孩子們,因此月亮上的人類便遇到了滅絕的威脅。月亮下面居住著占月球人口半數的女人,原因就在這裏。  

我這位病人下定決心要為月球人做些事情,並計畫消滅這個吸血鬼。經過長時間的準備,她便等待著這個吸血鬼出現在她為之專門建造的一個高塔的平臺上。過了許多個晚上,她終於看見了這個吸血鬼從遠處向她飛近,這怪物像一隻大黑鳥那樣拍著翅膀向她飛來。她拿著藏在她的長袍下麵的一把殺牲獻祭用的長刀,等著這只吸血鬼的飛臨,突然之間,它已站在了她的面前。它有好幾雙翅膀,臉和整個身體都被這些翅膀遮住了,因此除了它的羽毛之外,她什麼也看不見。她驚奇得很,在好奇心的驅使之下,便很想看一下它到底長得像個什麼樣子。她手握刀子走了過去。突然之間,翅膀張開了,一個具有天神般美的男人站在了她的面前。它用它那帶翅膀的雙臂像鐵鉗那樣緊緊夾住了她,因而她便再也無法揮動她那刀子了。總之,她完全被這吸血鬼的容貌給迷住了,因此總是無法揮刀殺它。它把她從平臺上提了起來,夾著她飛走了。  

作過這種揭示之後,她便再次能夠不受拘束地說起話來了,但這時,她的反抗性又露出來了。看起來好像是我制止了她返回月亮上去似的,她再也無法逃離開地球了。她說,這個世界並不美麗,但月亮卻是美麗的,生活在那裏也富有意義。不久之後,她的緊張症又舊病復發了,於是我只好把她送到了一所療養院。好一陣子,她簡直瘋癲之極。  

大約兩個月之後,她出院了,也可以再次跟她談話了。慢慢地,她明白過來了:在地球上生活是不可避免的。她於是拼命地與這一結論及其後果進行鬥爭,於是便又再次被送進了療養院。我再次到她的病室裏看望她並對她說道:“這一切對您不會有什麼好處;您絕不可能再回到月亮上去了!”她默不作聲地接受了這一點,神色極為悲愴。這一次,她在那裏呆了不多久就又出院了,從此便樂天安命了。  

她在一所療養院幹了一陣子護士。那裏的一位助理醫生有一次稍為粗暴地責備了她幾句話,結果她拿出左輪手槍朝他開了一槍。走運的是,這個人只受了點輕傷。但這件事表明了,她不論走到哪里,身上隨時都帶著把左輪手槍的。在此之前,有人還看見她帶著支子彈上了膛的步槍。在我最後一次會見她時,也就是在那次治療的結束之時,她把那支槍交給了我。當我吃驚地問她準備用槍幹什麼時,她答道:“要是您騙了我,我就開槍把您打倒!”   

當這次開槍射擊的激動平靜下來之後,她返回到了她的家鄉。她結了婚,生了幾個孩子,並在東部地區歷經了兩次世界大戰而還倖存了下來,舊病也從此再沒有復發過。  

通過解釋這種種幻想,我們可以得出些什麼結論呢?在她還是個姑娘時她便有了亂倫關係,這種情形造成她在世上其他人的面前自感恥辱,但在幻想的王國裏她卻感到變得高尚了。她轉而進入到了一個神秘的王國,因為亂倫從傳統觀念來看是只有王室和神才擁有的特權。這種事情的結果便造成她與世界完全疏遠起來而處於一種精神病的狀態。結果,她便變得“超塵絕俗”,她與他人聯繫的紐帶也就折斷了。她一頭紮到了千萬裏之遙的世界裏,進入到了外太空,並在那裏遇到了帶翅膀的魔鬼。就像這種事情所常有的那樣,在治療期間,她把魔鬼的形象投射到了我的身上。因此,我也就自然會像勸她回復到人的正常生活的任何人那樣,便受到了要被置之死地的威脅。她把她的故事講給我聽,她便在某種意義上背叛了那魔鬼並把自己依附在了一個塵世的人的身上。這樣,她便能重歸人世並甚至可以結婚了。  

從此之後,我便以另一種眼光來看待精神病人所受到的痛苦了,因為我已洞察到,他們的內心體驗是豐富的和重要的。  

我經常對我的心理療法或分析療法提出疑問。對於這種問題我是無法作出明確回答的。病例不同,療法便也不同。當有個醫生告訴我說,他是嚴格堅持這一或那一療法時,我對他的療效是抱有懷疑的。有個資料,對病人的抵制性反抗談得很多,原因就在於其療法幾乎使人覺得醫生是在千方百計把某種東西強加到病人身上,而實際上,療法本應根據病人的情況而自然地生髮出來才是。心理療法和心理分析是因人而異的。我處治每個病人都是盡可能地把他加以分別對待,因為問題的解決辦法從來就是獨特的。即使有普遍的法則,其適用性也是有保留的。心理學上的真理之所以為真理,就因為它可以給顛倒過來。對我來說完全不適用的解決辦法,對某個別的人卻可能正好合適。  

很自然,一個醫生必須熟悉其所謂的種種“方法”。但他必須警惕,謹防落進特定的、一成不變的方法之中。總的說來,一個人對理論上的各種假設必須小心。它們今天可能是正確的,而明天,卻可能變成其他假設的反面了。在我的分析過程中,它們根本不會起什麼作用。我是有意地這樣不從屬於任何體系的。在我看來,在與以個人身份出現的人打交道,只有瞭解這一個個人才會有用。對於每一個病人,我們都需要使用一種不同的語言。在進行這次分析時,我可能用阿德勒50 的語言說話,在另一次分析時,我可能又用佛洛德的語言說話了。  

50 阿德勒(1870-1937):奧地利精神病學家,個體心理學體系的建立者。  

至關重要的一點是,每逢我面對病人,總是以一個人面對另一個人的態度來對待。分析是一種要有兩個參加者才能進行的對話。分析者和病人面對面地坐著,四目相對,醫生固然有話要說,但病人同樣也有話要說。  

心理療法的本質既然不是一種方法的應用,因而光進行精神病學方面的剖析是並不足夠的。我自己本人就是工作了很久之後,才掌握了心理療法的手段的。早在1909年,我就認識到,要是不弄懂了他們的象徵的含義,我是無法處治隱性的精神病者的。也正是在那時,我開始了對神學的研究。  對於有教養的和智力高的病人來說,精神病學家要有比專業知識更廣博的知識。除了所有的理論假設外,他還必須弄明白,促使病人發病的真正原因是什麼。不然的話,醫生就只能引起病人的不必要的反感。說到底,重要的並不是一種理論是否得到了證實,而是病人是否領會到了自己是一個個人。然而這一點要是不參照集體性的看法是無法做到的,對於這一點,醫生是應該有所知才行。因此,光有醫療性的訓練是不夠的,因為人的心靈的視野,其包容是無限的,而並不僅限於醫生診室的有限的範圍。  

心靈顯然要比軀體更為複雜和更不容易接近。也就是說,它就是只有當我們意識到了它才呈現出來的那個世界的一半。由於這種緣故,心靈並不只是一個個人的問題,而是一個世界性的問題,而精神病學家所要與之打交道的則是整個世界。  

到了今天,我們可以比以前任何時候看得更清楚,威脅著我們所有人的那種災難,並非來自大自然,而是來自人類,來自那個人的和大眾的心靈。人的精神的失常就是這一危險的所在。一切取決於我們的精神是否能正常地起作用了。今天,要是某些人失去了理智,氫彈就會爆炸起來。  

然而,心理療法學家必須不但瞭解病人,而同樣重要的是他還必須瞭解自己。對於這一原因,分析者的分析物件就是“絕對必要的條件”,也就是所謂的訓練性分析。也就是說,病人的治療始于醫生。只有當醫生懂得了如何處置他自己和他本人的問題之後,他才有可能去教導病人也這樣做。只有到了這時才行。在訓練性分析中,醫生必須學會認識自己的精神並嚴肅地加以對待。要是他做不到這一點,那病人便不會跟著去學,病人就會丟失自己的那一部分精神,其情形就跟醫生丟失掉了他並沒有學會去加以理解的他自己的那一部分精神一樣。因此,對於訓練分析來說,只包括掌握一系列概念是不夠的。精神分析物件必須認識到,這種分析是與他本人有關的,訓練性分析是現實生活的一小部分而並不是可以通過死記硬背就能學會的一種方法。學習者在其本身的訓練性分析中如果不認識這一點,就一定要為未來的失敗付出重大的代價。  

雖然有那叫做“附屬心理療法”的處治方式,但在任何全面性的分析裏,病人和醫生二者的整個人格都是要調動起來發揮作用的。有許多病例,醫生要是並不介入是無法治癒的。事關重大之時,醫生是否把自己看作是一出戲的一部分,抑或裝出一副權威的樣子,結果就會大不相同。在生命處於重大危險之時,在生死存亡的問題刻不容緩之時,拐彎抹角地進行一點兒暗示是沒有什麼用的。在這種時刻,醫生的整個為人便受到了挑戰。  

施治者在任何時候均必須對自己,對自己對病人所作出反應的方式加以密切注意,因為我們並不只對我們的意識作出反應。我們還必須總是不斷地自問道:“我們的潛意識是如何正經歷到了這種情境的呢?”因此,我們必須就像我們小心謹慎地對待病人那樣觀察我們的夢境,對我們自己加以最密切的注意與研究。要不然,整個的治療就會出現問題。

關於這個,我在下面舉個例子來加以說明。  

我有過一個病人,是個智力很高的女人,由於種種原因,她引起了我的各種懷疑。開始時,心理分析進行得很順利,但過了一會兒之後,我開始感到,對於她的夢境,我無法加以正確的闡釋了,而且我還覺得,我們的談話變得越來越空洞了。因此我便決定把這一點跟我的病人談一談,因為出了點什麼差錯的情形也自然沒能逃出她的注意。在我準備跟她談話的前一天晚上,我做了下面的這個夢。  

在午後陽光的照耀下,我正順著穿過一個山谷的一條公路走著。我的右方是一座很陡的山,山上矗立著一座城堡,在最高的塔樓上有個女人正坐在某種欄杆上。為了好好地看清楚她,我只好把頭拼命向後仰著。夢醒過來後,我的脖子的後部便產生了痛痙。甚至就在夢裏,我已認出了那個女人就是我那病人。  

對於闡釋,我於是頓然大悟。要是在夢中我就得以這種方式抬起頭來看這位病人,在實際中我可能是垂著眼看她的。夢境,說到底,就是對意識態度的補償。我把這個夢和對夢的闡釋的情形告訴了她。她立刻在情境上便發生了變化,於是治療再次開始取得了進展。  作為醫生,我常常自問,病人正傳遞給我的是一種什麼資訊。他對我又意味著什麼?要是他對我什麼也不意味著,那我便沒有打開缺口的攻擊點,對他的病也就無從入手了。醫生是只有在他本人感情上受到感染之時才能起作用。“只有受過傷的醫生才會醫傷。”但要是醫生的個性之強猶如一身盔甲之硬時,他是起不了作用的。我對我的病人是認真加以對待的。我也許也會遇到像他們所遇到的那樣棘手的問題。往往有這種情形,病人正好是醫治醫生的痛處的一帖良藥。由於有這種情形,醫生便也會遇到困難的情境——或更準確地說,這種情境是專門為醫生而產生的。  

每個治療醫生都應該擁有由某個第三者來支配的控制力,為的是使自己樂於接受另一種觀點。甚至教皇保羅,不是也有個懺悔師麼。我總是對心理分析者建議道:“找個年長的男懺悔師,或找個年長的女懺悔師吧!”對於扮演這種角色,婦女是具有特別天賦的。她們往往具有極好的直覺及犀利的批判性洞察力,可以看出男人暗地裏的心思,有時甚至還能看透男人們本能性的種種詭計。她們能看出男人們所看不到的某些方面。沒有什麼女人會相信自己的丈夫是個超人,原因就在這裏了!  

不難明白,一個人要是有了精神病,那他是應該經歷一下心理分析的;但要是他感到自己正常,那就沒有必要逼迫他去這樣做。但是,我可以肯定地告訴你們,對於所謂的“正常”,我是有過些令人瞠目結舌的體驗的。有一次,我遇到了一位完全“正常”的學者。他是個醫生,被我一位老同事介紹到我這裏,隨身還帶著這位老同事寫的評價極高的推薦信。他曾是我這位同事的助理,後來便接替了他的診所的工作。現在,他擁有人數正常的病人,取得了正常的成就,有一個正常的妻子和幾個正常的孩子,住在一個正常的小鎮子裏的一幢正常的小房子,他收入正常,大概飲食也正常。他想當一個心理分析學家。我對他說道:“您知道那是什麼意思嗎?它意味著您首先得學會懂得您自己。您本人就是這一工具。要是您不對,您怎麼可能使病人糾正過來呢?要是您說服不了您自己,您怎麼能說服病人呢?您本人必須就是這真正的材料。您要是不是,那就請上帝幫您的忙吧!不然,您就會把病人引入歧途。所以,您本人必須首先接受心理分析。”“這很好。”那人說道,但幾乎馬上接著又說道,“我根本沒有什麼問題可以跟您說的。”這對我來說就是一個警告信號了。我說道:“好得很,那我們來檢查一下您的夢吧。”“我不做夢。”他說道。“您很快就會有夢好做的。”我回答道。任何別的人就在那天晚上大概都是會做夢的,但是他卻無法回想起任何夢。於是便這樣繼續進行下去了約兩個星期,而我則開始對這整個的一件事感到相當不自在。  

最後,他終於做了一個印象深刻的夢。我準備把這個夢說一下,因為它表明了,在實踐性精神病學中,對夢加以瞭解是多麼的重要了。

他夢到自己坐火車去旅行。這火車行駛兩個小時後在某市的一個車站將停一陣。他因為不知這是什麼城市並想流覽流覽,於是便動身向市中心走去。在市中心,他發現有一座中世紀的建築,大概就是市政廳吧,於是便走了進去。他順著長長的走廊隨意亂逛,看到了一些很漂亮的房子,房子的四壁懸掛著些古畫和精美的壁毯,到處擺放著貴重的古董。突然間,他意識到,天色已經黑下來了,太陽也早已落山了。他心想,我一定得回到火車站去。就在這時刻,他發現自己迷路了,再也不知道門口在哪里了。他吃驚得跳了起來,同時他還認識到,在這座建築物裏他一直連一個人影也沒有碰到過。他開始覺得不安起來,於是便加快了腳步,希望能碰見某個人。但他卻還是一個人也沒有遇到。這時,他來到了一個大門處,於是便松了口氣,想道:這就是出口了。他把門打開,這才發現自己原來又撞進了一個很大很大的房間。這個房間又大又黑,使他甚至無法看到對面的牆。這位做夢的人吃驚極了,於是便跑著橫穿過這間又大又空無一物的房間,一心希望在另一邊能找到出口。這時,就在這房間的正中處,他看見地板上有個白色的東西。待他走近一看,才發現這是個約兩歲大的一個白癡小孩。這小孩坐在一個尿壺上,並把尿壺弄得粘滿了屎尿。就在這時,他大喊一聲醒過來了,恐懼得心裏怦怦直跳。  

我所需要知道的一切我現在都知道了——這是一個隱性的精神病患者!我得承認,當我竭力把他引出這一夢境時我周身都冒汗了。我只得把這向他解釋為某種沒什麼害處的東西,並對所有有害的細節極力掩飾。  

其實這個夢的意思大致是這樣:他動身出發的旅行是一次蘇黎世之行。然而他在那裏只呆了一段很短的時間。那房間中央的那個小孩就是他自己兩歲時的那個樣子。在小孩子方面,這種不講衛生的行為是有點不同尋常,但卻仍然是可能的。他們可能對自己的屎尿有興趣,因為屎尿有顏色並有一種古怪的氣味。一個在城市裏長大並可能管教嚴厲的孩子是很容易犯這種過錯的。  

但是做夢者即那位醫生卻根本不是小孩而是大人了。因此,在房間中央的夢的意象是一種惡毒的象徵。當他把這夢告訴我時,我便認識到,他的正常其實就是這種情形的補償。我在關鍵的時刻挽救了他,因為這位隱性的精神病患者只差那麼一丁點兒就要發病而使精神病變得明顯化。這是必須加以阻止的。最後,在他的其他一個夢的幫助下,我成功地找到了結束這種訓練性分析的一個令人可以接受的藉口。我們兩人都十分高興結束此事。我沒有把我的診斷結果告訴他,不過他大概意識到了,他已處身於產生極大的恐慌的邊緣,因為他又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被一個可怕的瘋子所追趕。在這之後他便立刻回了家。他從此再也不敢去攪擾刺激他那潛意識了。他那顯著的正常性反映了一種不再會發展而只會在與潛意識的對抗中被擊得粉碎的人格。這些隱性的精神病患者是心理療法家們所不喜歡的人,因為他們往往很難加以確認。  

由於有這種情形,我們便得談談由門外漢進行心理分析的問題了。我是贊同由非學醫的人來研究心理療法並施行這種療法的,但對於隱性精神病人,卻存在著他們會犯重大錯誤的風險。因此,我是贊成讓外行者來完成分析者的工作的,但卻要有職業性醫師作指導。只要外行者一旦覺察到最輕微的一點兒不確定,他就應該與其指導者進行磋商。即使甚至就是醫生,要確認並處治一個隱性精神分裂症患者也是困難的;對於外行者來說就更是這樣了。但我曾經反復地發現過,有些多年從事心理分析治療並曾對自己進行過心理分析的外行者,卻都是精明能幹的。此外,也不可能讓這樣多醫生從事心理療法。從事這種工作,進行長期而徹底的訓練乃是必要的,此外還要這種人有廣博的知識,而這種知識還是極少數人才擁有的。  

醫生和病人的關係,特別是當病人方面發生移情,或醫生與病人的或多或少的潛意識的認同,這時便會導致靈學現象。

我曾經頻繁地遇到過這種情形。

令我印象特別深刻的是這樣一個病例,這位患者,我後來幫助他擺脫了心理發生性沮喪。他回家後結了婚,但我對他的那位妻子卻沒有好感。我第一次看到她,便產生了一種不舒服的感覺。她丈夫對我很感激,不過我看得出來,我卻成了她的眼中釘,原因是我對她丈夫有很大的影響。往往有這種情形,並不真心實意地愛自己丈夫的女人們是心存妒忌的並且還要破壞其丈夫與他人的友誼。她們要丈夫完全屬於自己,原因是她們自己並不屬於自己的丈夫。所有這一切妒忌的癥結所在,乃是缺乏愛情之故。  

這位妻子的態度給這位病人造成了他無法承受得起的巨大重負。

在這種壓力下,結婚才一年,他便又舊病復發,重新落進了一種新的沮喪狀態裏。由於我早已預見到了這個,於是事先便作好了安排,讓他一旦覺得精神不振,便立刻與我聯繫。部分是因為其妻子之故——她拿他這種萎靡不振尋開心——結果便使他忘了這樣做。我對他的情況便也一無所知。  

就在那時候,我在某市舉行了一次講座。我回到旅館時已時近午夜。講座結束後我與幾位朋友坐著聊了一小會兒,然後便上床睡覺去了,但不知怎的卻久久不能入睡。大約就在兩點鐘時——那時我一定是剛剛睡著了——卻不知怎的心裏一驚,醒了過來,並感到有人走進了我的房間。我甚至還有門是被急急忙忙打開的這種印象。我立刻開亮了燈,但卻什麼也沒有發現。我想,可能是有人走錯了門,於是我便向走廊望了一眼,可那裏也是一片死一般的寂靜。“怪了,”我想道,“確實是有人進過房間裏來過的呀!”然後我便設法仔細地回想一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這時我才明白過來,我是被一陣子不那麼劇烈的疼痛弄醒的,仿佛某種東西敲了一下我的前額,然後又敲了一下我的後腦勺一般。第二天,我接到了一個電報,說我那位病人已經自殺了。他是開槍自殺的。後來,我獲悉,那顆子彈穿過前額後便留在了他那後腦勺裏沒有射穿出來。  

這一體驗是一次真正的同時發生性的現象,這種現象往往可以在與一種重大的情境——在這一次是死亡——有聯繫的情況下觀察得到。通過潛意識中的這種時空的相關化,情況很可能是這樣:我已覺察出了實際上正在別處發生著的事情。集體潛意識是所有人所共有的,它是古人所謂的“一切事物皆有的同情心”的基礎。在上述這一情況裏,我的潛意識是知道我那位病人的狀況的。實際上,整個那天晚上,我一直莫名其妙地感到不安與神經緊張,這種情緒與我平日的情形是恰好相反的。  

我從不試圖讓病人改信別的什麼宗教,也絕不施加什麼壓力或強迫命令之類。我認為,最重要的是,病人應該獲得他自己的對事物的看法。在我的處治下,異教徒還是異教徒,基督徒還是基督徒,猶太教徒也仍然是猶太教徒,一切順乎其命運為其所作出的安排。  

我對一個猶太婦女的一個病例仍然記得很清楚,這是個失掉了其宗教信仰的病人。

開始時我做了一個夢,夢見一個我所不認識的年輕姑娘成了一個前來向我求醫的病人。她把她的病情向我作了大概的介紹,在她正談著話的時候,我心裏想道:“我根本就不瞭解她,也不知道這一切到底是怎麼回事。”但突然之間,我恍然大悟,她一定是患有一種不同尋常的戀父情結(father complex)。

這個夢果然應驗了。  

第二天,我忙於一次預約門診,一直忙乎到四點鐘。一個年輕婦女出現了,她是個猶太人,是個富有的銀行家的女兒,長得漂亮,穿著入時,智商很高。她已作過一次心理分析,但是那位醫生卻發生了移情於她的情形,最後只好懇求她千萬別到他那兒看病了,因為如果她還來,那便意味著破壞他的婚姻了。  

這姑娘多年來一直受著一種嚴重的憂慮性神經病的折磨,由於遇到了這種情況,便自然使得其病情加重了。我從查看以往病史入手,但未發現什麼特殊性的東西。她是個生活方式完全改變了的、西方化的猶太人,是個徹頭徹尾的開明人。開頭,我並不知道她有什麼麻煩。我忽然想起了做過的夢,於是便想道:“天啊,原來這就是我夢中見到過的那位姑娘。”但我既然無法在她身上看出戀父情結的絲毫痕跡,因而便問她有關她祖父的情況,這是我在處理這類病人時的習慣。這時,她把眼睛閉上了一小會兒,於是我立刻意識到了問題的關鍵就在這裏。因此我便要求她告訴我有關她這位元祖父的情況,進而瞭解到她祖父是個拉比51並且是屬於猶太教中的一個小教派的。“您是說是‘虔敬派’嗎?”我問道。她說對。我繼續就此提出問題。“要是他是個拉比,那他曾有機會當過聖徒嗎?”“對,”她回答道,“據說他是某種聖人並擁有第二視力。不過這全是胡說八道,根本沒有這回事!”   

51 拉比:猶太法學博士。  

聽到這裏,我便從既往病史中得到結論並明白了她的精神病史了。我對她解釋說:“現在,我要跟您說點兒您可能無法接受的事情。您爺爺是個聖徒。您父親卻變成了個猶太教的叛教者,他背叛了那種秘密並背棄了上帝。於是您便有了精神病,原因是對上帝的懼怕已鑽進了您的心裏。”這句話給了她猶如晴天霹靂那樣厲害的一擊。  

第二天晚上,我又做了一個夢。我在家裏正舉行招待會,天啊,這個姑娘也在場呢!她走到我跟前問道:“您有雨傘嗎?外邊正下著大雨呢。”我真的找來把雨傘,東按西摸地想把它打開。就在我正要把它遞給她時,這時卻發生了怎麼樣的事啊!我竟跪下來把它遞給她,仿佛她是個天神似的。  

我把這個夢告訴了她,過了一周後,她的精神病便全好了52 。

這個夢告訴我,她並非是個淺薄的小姑娘,而是在這種表面現象之下隱藏著一個聖人的素質。她沒有什麼神學的觀念,因此她天性中的這一最根本的特質便無法找到表現自己的方式。一切她所意識到的活動因而便被引向到賣弄風情、衣飾和性的方面去了,因為除此之外她別無所知。她只懂得理智並過一種有意義的生活。但在實質上,她卻是個上帝的孩子,命中註定了得完成他那秘密的意旨。我所需要的是喚醒她身上那種神學的和宗教的意識,因為她屬於那種精神性活動不可或缺的那一類人。這樣,她的生活便會呈現出意義,而精神病的痕跡也因此便會消失殆盡。  

在這個病例裏,我沒有應用任何“方法”,而只是覺察到了一種“引導性力量”的出現。我把這個向她進行了解釋,她的病便完全好了。方法在此事裏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對上帝的敬畏”。  

52 這一病例與榮格處治過的大多數病例的區別在於其治療時間很短。——原注  

我常常看到有人由於滿足于對人生問題作出片面或錯誤的回答而成了精神病患者的。他們尋求地位、高攀的婚姻、名譽、外表的成功和金錢,這些人甚至即使獲得了他們所尋求的一切,可卻仍然不幸福並患上了精神病。這種人通常局限於一個極為狹窄的精神生活的範圍之內。他們的生活缺乏充實的內容和充實的意義。如果他們能夠發展成為眼界更為寬闊的人,他們的精神病一般來說便會消失。由於這種原因,發展的觀念對我來說便向來具有最大的重要性。  

我的病人大部分不是擁有宗教信仰的人,而是那些失掉了信仰的人。來找我診治的人都是些迷途的羔羊。甚至在今天和在這個時代,信徒仍可以有機會在其教堂裏過那“象徵性的生活”。關於這一點,我們只需要想一下彌撒、洗禮、效法基督,及宗教上的許多其他的方面的體驗就可以知道了。但要體驗和生活在這些象徵裏卻要求以信徒方面的積極參與為先決條件,這在今天的人們卻往往缺乏得厲害。在精神病人方面,實際上就更總是這樣了。在這種病例裏,我們就得觀察一下潛意識是否會自發地引出取代所缺乏的東西的各種象徵。但即使到了這時,一個在夢中見到各種象徵或有過幻覺的人是否也能夠理解這些象徵的意義並承擔起這種種後果的問題仍然沒法解決。  

比如說,有過我曾在《集體潛意識的各種原型》裏描述過的一位神學家的病例。他做過某個夢,這個夢反反復複地做了好多次。他夢見自己站在一個山坡上,在這裏向下看,一個長滿了茂密樹林的山谷的美景盡收眼底。他在夢裏還知道,在這樹林的中央處有個湖;他還知道,直到目前,某種東西一直總在阻止他走到那裏去。但這一回他卻想把走到那裏的打算付之實現。當他走近湖邊時,氣氛變得神秘莫測起來;突然之間,一陣輕風掠過這個湖的水面,湖水便泛起了陰暗的漣漪。他嚇得驚叫一聲醒了過來。  

最初,這個夢顯得無法理解。但作為一個神學家,這位做夢者本應記得這個被陣風吹起了水面上的碎浪的“水塘”,而這個水塘就是病人受洗的水塘——貝提斯塔水塘。一個天使下凡來觸了一下水面,這個水塘的水便因之而能夠治病。那陣輕風就是可以隨心所欲地到處吹的聖靈。而這卻嚇壞了這個做夢者。這暗示了有一位看不見的存在,一位守護神,他過著自己的生活,他一旦現身人卻被嚇得發抖。這位做夢者卻難以接受“貝提斯塔水塘”這一聯想。這種聯想他根本不想接受,因為這樣的事情只有在《聖經》裏才可能遇到,或最多只是作為星期天早晨佈道的題目而談到,但跟心理學卻毫無關係。在有些場合裏提到聖靈那當然是很好的——但這卻不可能是一種可以體驗得到的現象!  

我知道,這位做夢者應該克服其驚恐才是辦法,而他也果真克服了他的恐慌。如果病人不願意走已經給他指明的道路並承擔後果,那我也絕不去把問題的結果強加給他們。我並不贊同病人只是由於一般人所共有的那種反抗性才拒絕這樣做的那種敷衍了事的假設。反抗性,特別是在其顯得是頑強的反抗時,是值得加以注意的,因為它們往往是不能加以小看的警告。治療所用之法,可以是並非每個人都可以服用的毒藥,也可以是如果遇上了禁忌症便可能致命的手術。  

每當觸及到最深處的體驗,觸及到人格的核心時,大多數人便會為驚恐所嚇壞,而許多人則趕忙逃之夭夭。這位神學家的情形就是這樣。我當然知道,神學家們比起其他人來,其處境要更為麻煩得多。一方面,他們更為接近宗教,但在另一方面,他們受教會和教規的束縛卻更大。探究內心體驗,探究精神,對於大多數人來說,在任何情況下,都是難以接受的。這種體驗有可能具有心靈的真實性,這更是他們甚為厭惡的事。要是這具有一種超自然的或至少有一種“歷史性的”根基,那一切均會變得十分順利。但至於心靈的東西呢?病人要是面對面地遇到這個問題,他便往往會對心靈表示出一種毫不懷疑的淺薄的藐視態度來。  

在當代的心理療法中,往往要求醫生或心理療法者應該“順著”病人及其情感。我並不認為這樣做總是對的。有時候,醫生方面進行積極的干預卻是需要的。  

曾經有一次,一位貴族夫人來到我這裏診治,此人有用巴掌扇其僕人——甚至連其醫生也扇的習慣。她患了強制性精神病,一直在一所療養院裏療養治療。自然了,她很快就給了主治醫生她那義務性的一記耳光。不管怎樣,在她看來,他不就是個高級跟班而已麼。她不是為他付了工資嗎?這位醫生把她送到了另一所醫院,而到了那裏,這同樣的情景也發生了。因為這位元夫人並不是真瘋,而是顯然需要靈活而溫和地加以處治,於是那位不走運的醫生便把她送到了我這裏。  

她是個高大威嚴而又儀錶堂堂的女人,足有六英尺之高——我敢跟您說,她那巴掌扇起人來,可真是夠有力的!然後,她來了,我們談得很投機。然而,該我對她說點令她不快的事的時刻終於來了。她聽了怒氣衝天,一蹦跳了起來,舉起手威脅說要給我一巴掌。我也跳了起來,對她說道:“太好了,您是位夫人啊。您先打——女的優先嘛!不過等會兒我是要還手打的!”我是真的要那樣幹的。她一屁股坐回到椅子上,在我面前火氣一下子泄光了。“以前可誰也不敢對我這樣說啊!”她抗議地對我說道。從那一時刻起,我的治療便開始取得了成功。  

這位元病人所需要的是一種男子漢式的反應。在這一病例,要是“順著”病人,那可就完全錯了。那可要比不起作用還要壞。她之所以有強制性精神病,原因就在於她無法給自己施加上道德的約束力。這種人因而就得給其施加某種別的約束力——於是隨之便能產生強制性的、為這一目的服務的徵象。  

小哥哥贊曰:幹!套一句台灣人的說法,這位婦人應該只是欠扁,驚歹人而已啦!仗勢裝瘋仗勢欺人而已!

好些年前,我曾對我所處治過的病人的結果作過統計。這些統計數字我無法再準確地回想起來了,但保守地估計一下,我的病人中有三分之一確實治癒了,三分之一症狀大有好轉,還有三分之一根本上沒什麼效果。但正是這些毫無好轉的病例才是最難於判斷的,因為好多事情是好些年之後病人才能認識到和有所理解的,而只有到了那時候,這些東西才能發生作用。我以前的一些病人經常寫信告訴我說:“我到您那裏診治,結果過了十年之後,我才認識到這一切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曾有過幾個從我這裏走開的病人,但我不得不讓一個病人走開到別處求治的情況確實罕見。但就是在這些病人之中仍有一些人後來寫信告訴我說處治結果後來還是起了作用。這就是為什麼對處治是否成功作結論往往是如此之難的原因。 

小哥哥贊曰:讀到這裡為止,我才突然領略到宗教存在的原因其實並不只是因為對大自然天災人禍所產生的安慰依賴而已,更有治療心理疾病(精神病)的效果,簡單的講就是用一種可以保護心理健康的想法感受來取代另一種將為危及心理健康的想法感受,而這種宗教力量(心理建設)往往可以挽救多數心理已經受傷的人,哪怕是迷信也是有效的啊!

很明顯,在其行醫過程中,一個醫生是會遇到對其也會產生重大影響的一些人的。他會遇到這樣的一些人,這些人是好是壞,是絕不會引起公眾的興趣的,然而這些人正由於這一原因,或具有非同尋常的資質,或命中註定得經受些史無前例的發展與災難。有時候,他們是些具有非凡才華的人,很有可能會激起另一個人願意為他們而獻出自己的生命;但這些有才華的人,卻可能天生具有這樣古怪的不利的精神氣質,使得我們分不出來這到底是個天才的問題呢抑或是個發展不平衡的問題。常常還有這樣的情形,在這片收穫難有保障的土地上,罕見的心靈之花時見怒放,在社會的平原上,這樣的花是我們絕對難以設想能找得到的。心理療法要有效,是需要建立密切的關係的,密切到要求醫生對人的各種痛苦無論是慘烈或深切,均不應視而不見。這種關係,說到底,就在於不斷地比較和相互的理解中,在於辨證地正視兩種相對立的心靈上的現實。要是由於某種原因,這些相互產生的印象無法互相撞擊,那麼心理療治的整個過程就會始終不起作用,病人的症狀就只會依然如故。除非醫生和病人變成了一個對雙方都有關係的問題,否則解決辦法是無法找到的。  在我們今天的所謂精神病人中,要是在別的時代,這些人中的許多人本來不會成為精神病人的;這些人之所以成了精神病人,就因為產生了人格的分裂之故。要是他們生活在這樣一個時代和這樣的一個世界裏——人通過神話而得以仍然與他們祖先的那個世界聯繫了起來,因而也就是與真正體驗到了的而不是只是從外部所看到的本質聯繫了起來——他們本可消除掉自身的這種人格分裂的。我這裏所指的是無法忍受神話的失落的那些人,還有就是下面所說的這樣一些人,這些人既無法找到通向一個只是外表性的世界、一個從科學的角度來看世界的道路,同時又不滿足于聰明地玩弄字句以自欺欺人,因為這樣做跟智慧無論如何是格格不入的。  

我們時代所造成的這些精神分裂的犧牲者均只是些非強制性的精神病患者。自我與潛意識之間的鴻溝一旦彌合,他們那明顯的病症便跟著消失了。對於這種分裂本身深有所感的醫生,也就能夠更深入地理解潛意識的心理過程,並得以可能避免心理學家所易犯的那種沾沾自喜的危險。醫生如果不從自身的體驗中懂得各種原型的神聖性,在其醫治病人之時如果遇上了這種情形,那他便幾乎無法避免在療治這些原型性病人時只獲得消極性的療效。他之所以往往過高或過低地估計它,原因就在於他只從理智的觀點而不是按經驗性的尺度來看待問題。危險的心理失常就是從這裏開始的,這種失常的第一種表現,就是企圖讓理智來主宰一切。這暗地裏便起著把醫生和病人遠遠地與本源性作用——因而也就是與實際經驗——隔開了;此外,它還把心理現實代之以一個顯然穩妥的、人為的但只是兩維性的觀念世界,在這樣一個世界裏,生活的真實性被所謂條理清晰的各種觀念所完全掩蓋住了。經驗的本質被剝奪殆盡,取而代之的卻只是些名稱,而這些名稱進而便又取代了現實。對於一種觀念,誰也不必承擔什麼道義上的責任;這就是觀念性如此令人樂於接受的緣故——它答應保護您免致經驗的侵犯。經驗並不是居住在觀念裏,而是棲身于行為和事實裏。花言巧語是無濟於事的。但儘管這樣,這種無用的做法卻一再重複,直到無窮。  因此,在我的經驗裏,除了說謊成癖者外,最為忘恩負義和最難對付的病人就是那所謂的知識界人士。對於他們,可以有一隻手不知另一隻手在幹什麼的情況。他們養成了一種“各自為政的心理”。理智只要不受感情的控制,那就沒有什麼不可以靠它來解決——然而要是感情不夠發達,知識界人士仍然免不了要受精神病的折磨。  

從我與病人的接觸中,從我與各種心靈現象的接觸中——這些現象以無窮的形象之流的形式而展現在我的面前,我學到了極大量的東西——不但是知識,而且最重要的是洞悉自己的本性的能力。而從我的錯誤和失敗之中,我所學到的確實也不算少。我的患者大都是女性,這些人往往以非同尋常的自覺性、理解力和聰明才智而參與這方面的工作。從根本上說,正是因為她們,我才有可能在治療方面開闢出種種新途徑。  

我的一些病人變成了我的真心實意的弟子,並把我的想法傳播到了全世界。我跟這些人所建立的友誼可以說山高水長,經受了幾十年的考驗。  

我的病人使我得以深入人生的現實並進而得以從他們身上懂得了不少帶根本性的東西。對我來說,遇見過如許之多的各色人且這些人的心理狀況又是如許不同,比起與名人們所進行過的片言隻語的交談來,其重要性實在無法比擬。我一生中所進行過的最美好和最有意義的談話,都是與那些默默無聞的人所作的。  

五 西格蒙德•佛洛德  

本章應看作榮格就佛洛德所寫過的許多文章的補充。這些文章的最重要者已收入《佛洛德與心理分析》。另外參見《性格與人格》(1932)第48-55頁的《在其歷史背景中的西格蒙德•佛洛德》及《巴塞爾主日新聞報》(1939年10月1日)中的《悼念西格蒙德•佛洛德》一文。  

我成了一個心理療法學家,踏上了探索自己的智力發展的道路。我十分天真地開始從外部和臨床角度上觀察精神病患者並因而發現了帶有顯著特色的心理過程。儘管絲毫不明白它們的內容,我還是把這些事情記錄了下來並加以分類;這些事情人們認為已進行過充分分析與評價,因而便被認為是“病理學上的”而置之不理。隨著時間的流逝,我的興趣日趨集中於我體驗到了有某種我可以理解的東西的病例裏,也就是妄想狂症、狂鬱性精神病及心理發生性精神障礙。

我自開始執精神治療業後,便研讀了布魯厄、佛洛德及皮埃爾•雅內的著作,這些著作給了我極大的啟迪與教益。

但最重要的是,我發現佛洛德對夢進行分析與闡釋的技巧在精神分裂症的各種表達形式方面使人大開眼界。

早在1900年,我便讀了佛洛德的《夢的解析》54。那時候,這本書我讀過後便放到了一邊,因為我仍然無法把握它。在我二十五歲之時,我仍然缺乏足以欣賞佛洛德的理論的經歷。直到後來我才有了這種經歷。

1903年,我再次撿起《夢的解析》讀了起來,才發現它與我自己的想法殊途同歸。

主要使我產生了興趣的是把受壓抑機制的概念應用到夢的方面,而這一概念則是從精神病人的心理導源出來的。

這對於我是很重要的,因為在我們進行的詞語聯想測驗中經常遇到壓抑性機制。病人對某些激發性詞語所作出的反應,要麼根本不作出聯想性回答,要麼其反應時間來得不合適地慢。後來才發現,這種障礙每次發生,就在於所使用的激發性詞語觸到了一種心理上的創傷或矛盾衝突。在大多數情況下,病人對此並未意識到。當被問及這種障礙的原因時,他便往往以十分做作的方式來進行回答。我所讀的佛洛德的《夢的解析》向我表明,在這個地方,壓抑機制在起著作用,而我所觀察到的事實也與他的理論相一致。這樣,我便得以證實佛洛德的一系列論點了。  

54 在他所寫的佛洛德的訃告(1939)裏,榮格稱這一作品是“劃時代的”和“也許是有史以來的最大膽之作,旨在把握作用于顯然堅實的經驗性基礎的潛意識心靈的種種不解之謎。對於那時我們這些年輕的精神病醫生來說,此書是……使人頓開茅塞的啟迪之源,而對我們那些年紀較大的同事來說,它卻是供人揶揄的物件。”——原注  

但在受壓抑的內容方面,情形可就有所不同了。在這方面我無法同意佛洛德的看法。他認為壓抑的原因是一種性方面的損傷。然而,根據我的實踐,我熟悉許多精神病方面的病例,在這些病例裏,性的問題只起到一種次要的作用,其他因素卻占了突出的地位——比如說,社會適應性問題、生活中悲慘的事件所造成的壓迫感、聲譽的考慮等就佔有重要地位。

後來,我把這些病例向佛洛德作了闡明,但他卻認為是性方面的原因而非這些因素才是起因。這使我覺得很不滿意。  

最初,使佛洛德在我的生活中佔有一個適當的位置對我來說並非易事,也難於對他採取一種正確的態度。在我逐漸熟悉他的著作的時候,我正就我的學術生涯進行規劃並正要動手寫一篇論文以求得大學給我晉級。但佛洛德在當時的學術界卻無疑是個不受歡迎的人,因而與他發生任何的聯繫在學術界都只會有害而無益。“要人們”最多只是暗地裏提及他,在各種代表大會上,人們只是在過道的地方討論他,而在會議室裏人們卻三緘其口。因此,當我發現我的聯想測驗竟與佛洛德的理論一致時,我是根本不感到有什麼可高興的。  有一次,當我處身實驗室並再次咀嚼起這些問題時,魔鬼向我耳語道,把我的實驗結果和所得出的結論加以發表,但卻避免提及佛洛德,那將是合適的。因為說到底,早在我搞懂他的著作之前,我便已得出我的實驗結果了。但這時我又聽到了我的第二人格說話的聲音:“要是假作不知道佛洛德而幹這樣一種事情,那不過是一種詭計而已。你可不能把自己的生活建立在謊言之上啊!”聽到了這樣一句話,這個問題便解決了。從那時候起,我便變成了佛洛德的公開支持者並為他進行鬥爭。  

在慕尼克舉行的一次代表大會上,我第一次站出來為佛洛德進行辯護,因為一個與會者的發言論及到強迫觀念性精神病,但卻故意不提佛洛德的名字。1906年,聯繫這一事件,我為《慕尼克醫學週報》寫了一篇文章55 ,就佛洛德的精神病理論作了評述,這一文章對於瞭解強迫觀念性精神病起了很大作用。因為這一文章,有兩個德國教授寫信警告我說,要是我依然站在佛洛德一邊並繼續為他辯護,便會使我的學術生涯處於危險之中。我復信說道:“要是佛洛德所說的是真理,我就會站到他一邊。要是學術必須基於限制探索及取消真理這個前提,對於這種學術我將棄如敝屣。”我繼續為佛洛德及其思想進行辯護。但基於我自己的發現,我仍然無法認為一切精神病均由性壓抑或性損害所造成。

在某些病例中確是這樣,但在其他病例中卻不是。

儘管這樣,佛洛德卻在調查研究方面開闢了一條新徑,而對此震驚的人反對他的一片叫嚷當時在我看來實在覺得荒唐56。  

55 文章的英譯題目為“佛洛德的有關癔病的理論:答阿查芬堡”,收入《佛洛德與心理分析》一書。——原注  

56 1906年,榮格給佛洛德寄去了《診斷性聯想研究》後,兩人之間的通訊隨之開始並保持到1913年。1907年,榮格給佛洛德寄去其《早發性癡呆心理學》一書——原注  

我在《早發性癡呆心理學》中所表達的看法沒有得到多少人的贊同。實際上,我的同事還對我加以嘲諷。但通過這本書,我卻得以逐漸認識佛洛德。他邀請我去探訪他,而我們於1907年終於在維也納進行第一次見面。我們是在下午一點鐘時見面的,然後實際上便一口氣進行了十三個小時的交談。佛洛德是我所遇見過的第一個確實重要的人;在我那時的經歷中,沒有任何別的一個人可以與他相比。他的態度中根本沒有一點兒淺薄的東西。我發現他極為聰明、機敏和卓爾不群。然而他給我的第一個印象卻一直有點不明確;我無法清楚地把他的印象寫出來。  

他所談到的有關性的理論吸引了我。然而,他的話卻無法消除我的猶豫與懷疑。我有好幾次盡力把我的保留性意見提了出來,但每次他都把我的看法歸因於我缺乏經驗。佛洛德是對的,在這個時期,我確實還未擁有足夠的經驗以支持我的反對性意見。我可以理解,無論從個人方面還是在哲學方面,他那有關性的理論對他來說是極為重要的。這一點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不過我無法確定對性加以這樣的強調與他主觀的偏見的聯繫究竟到了何種程度,它基之於有據可查的經驗又到底到了何種程度。  

但最重要的是,佛洛德對精神的態度在我看來卻是大可懷疑的。無論在一個人身上或在一件藝術品上,只要顯現出靈性(指在智力方面而不是在超自然的意義上),他便對之加以懷疑,並拐彎抹角地認為這是受壓抑性欲的表現。任何無法直接從性欲方面來加以闡釋的,他便轉而認為是“精神性性欲”。我表示不同意,這種假設,要是按其邏輯推論下去,便會導致作出文化寂滅的判斷。文化因而便顯得只是一種鬧劇,只是受壓抑的性欲的病態的結果。“對呀,”他表示同意說,“情形就是這樣,而這正是一種厄運,對此我們無力與之抗爭。”我對此根本不想加以同意,或就此甘休,但是我仍然感到無法與他爭個水落石出。  

在這第一次會面裏,出現了某種別的對我有意義的東西。這與只是在我們的友誼結束後我才能想出來並對之理解的事情有關。佛洛德已在情感上非同小可地深陷進了他那有關性的理論去了,這是不會有錯的。當他提到它時,他的聲調便變得急迫起來,甚至幾乎達到焦急的程度,而他那正常的批判性和懷疑性的一切跡象也就隨之不見了。這時他臉上便會現出一種奇怪的、深受感動的表情,這到底是什麼原因我可就無從知道了。我有一種強烈的直覺,覺得性欲對於他來說已變成了一種神秘之物。三年後(1910年)我們再次在維也納進行的一次談話證實了這一點。

小哥哥贊曰:佛洛依德這位當代的心理學大師在研究的過程中,偏執的認定"性欲"是一切意識的根源,我個人當然也不同異,大家都知道,人類的生命當然建立在多方面需求的滿足,很多不同的層次,可惜的是,佛洛依德對榮格的精闢分析完全聽不進去,徒留遺憾啊!

我仍然能夠生動地回想起佛洛德是怎麼跟我說的:

“親愛的榮格,請您答應我永遠不放棄性欲的理論。這是一切事情中最根本的。您知道,我們得使它成為一種教條,一座不可動搖的堡壘。”他感情激動地跟我說這番話,語氣就跟一位父親的口氣那樣:“親愛的孩子,請答應我這一件事,每個星期天您一定上教堂去。”我有點吃驚,禁不住問他道:“一個堡壘——防衛的是什麼呢?”對此他回答道:“防的是爛泥沼的黑潮。”說到這裏,他猶豫了一會兒,然後補了句“關於神秘主義的”。首先使我感到震驚的是“堡壘”和“教條”這兩個字眼兒;因為教條,也就是說,一種不准批駁就加以相信的東西,其設立的目的只是為了一勞永逸地壓制各種懷疑。但這卻與科學的判斷再也沒有任何關係,而只與個人的衝動有關係。  

這就是插進了我們的友誼的心臟裏的東西。我知道自己絕不可能接受這樣一種態度。佛洛德所說的“神秘主義”的含義,實際上是哲學與宗教,其中包括當代正在興起的靈學,在精神方面所已瞭解的一切。對我來說,性欲的理論實在玄得很,也就是說,也像許多其他推測性的觀點那樣是一種未加證明的假設。正如我所知道的,一種科學真理可以是一種假設,在一個時期記憶體在是可以的,但卻不應當作神物而永遠加以保留。

小哥哥贊曰:榮格拒絕將科學的思想伴入宗教的成分,這種人格實在太偉大了!令我敬佩啊!

儘管我當時對此並不是清楚地理解了,但我卻在佛洛德身上觀察到了潛意識的宗教因素的大量湧現。很明顯,他是要我幫助他建立起一道防衛這些威脅性的潛意識的內容的堤壩。  這次談話留給我的印象使我更加思想混亂,直到此時我仍不認為性欲是人們所必須遵奉的一種靠不住而又會使人陷入危境之中的觀念。顯然,性欲對佛洛德來說,其含義要多於對於其他人。對他來說,這是某種要以宗教般的虔誠來對之加以觀察的東西。面對如此根深蒂固的信念,一般來說一個人就只好三緘其口了。我支支吾吾地好幾次想說說話,但卻欲言又止,不久,我們的談話便結束了。  

我既迷惑不解而又尷尬狼狽。我覺得,我已經有機會一瞥那個未知的新王國,那裏的各種新思想紛紛向我湧來。有一件事很清楚:以往一直對其不敬神性大加利用的佛洛德,現在卻創造了一種教條;或更確切地說,他失去了一個好妒忌的上帝,在本該是上帝的地方他卻代之以另一個咄咄逼人的形象,即性的形象。比起原先的形象來,這個形象也同樣固執、苛刻、盛氣淩人、險惡和道德上自相矛盾。正像精神上更強大的人被冠之以“神聖的”或“惡魔的”這樣的形容詞一樣,“性本能”便取代了一個躲藏著的或隱蔽了起來的神的作用。對於佛洛德來說,這樣一種轉換的好處顯然在於使他能夠把這一精神上的新原則看作在科學上是無懈可擊的及可消除一切宗教性色彩。然而,在根底處,這種神秘性,亦即兩種在合理性上無法互相比較的對立物——耶和華和性欲——的心理特質,卻依然是相同的。改變了的只是名稱而已,當然了,隨著這種改變,觀點也隨之改變了:那失去的神現在得在下界而不是在天上去尋求了。但是,極而言之,對於一會兒叫這個名字,一會兒又叫另一個名字的更強大的力來說,這又能有什麼差別呢?要是心理學並不存在,存在的只有具體的物體,那其中一個便會被另一個所毀滅和取代。但在實際上,也就是說在心理體驗上,卻絲毫沒有什麼是較不緊迫的、較不焦慮的、較不強迫性的等等。這個問題仍然沒有解決,即如何去擺脫或克服我們的焦慮、昧心、內疚、衝動、潛意識和本能性。我們要是無法從光明的、理想主義式的方面來作到這一點,那我們從黑暗的、生物學方面來尋求這個問題的解決辦法,也許希望更大。  

像火突然熊熊燃燒起來一樣,這些想法在我腦海裏猛地一閃而過。過了一些時候,當我回想起佛洛德的性格時,它們便顯現出了其意義。最主要是,他的性格中被一種特色吸引住了:他的痛苦。在我們第一次見面它就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我卻一直無法加以解釋,直到我把它與他對待性欲的態度聯繫起來看時才恍然大悟。對於佛洛德來說,儘管性欲無疑是一種神秘之物,但他所用的術語和理論卻似乎只是把它看作一種生物學上的功能。他只是談及它時才帶有感情色彩,這時才會顯示出在他內心深處激蕩並迴響著的種種深刻的成分。從根本上說,或至少在我看來是如此,他想要教導人們說,從內心處看,性欲包括了靈性並有著一種本質性的意義。但是他那具體主義化的術語卻過於狹隘,因而無法表達這種觀念。他給我的印象是,從本質上說,他所幹的是有悖他自己的目標和他本人的;因而畢竟沒有什麼比得上自己是自己的最大敵人的更大痛苦了。用他自己的話來說,他感到自己受到了一種“誹謗的黑潮”的威脅——他盡力想屈從于這種黑潮但卻又做不到,這在他要比別人更甚。  

佛洛德從不反躬自問何以他會不由自主地不停地談論性,何以他對這種觀念如此著迷。他一直未能認識到,他那“單調的闡釋”所表達的是一種對自身的逃避,或逃避他身上大概可以叫做神秘性的那另一個方面。只要他拒絕承認有這一方面,他就絕不可能跟自己妥協。他對於潛意識內容的矛盾性和模糊性是盲目的,而且不知道從潛意識中產生的一切是有其頂端和底部,有內也有外的。在我們談及其外時——而這正是佛洛德所幹的——我們所考慮的實則只是一個整體的一半而已,結果便造成從潛意識中產生了一種反作用。  對於佛洛德的這種片面性,我們是無計可施的。也許他本人的某種內心體驗會使他睜開眼而明白過來;不過這時候他的智力便會把任何這樣的體驗歸之於“純性欲”或“心理性性欲”。他始終未能掙脫成為他所能認識到的那一個方面的犧牲品的境地,由於這種原因,我是把他看成一個悲劇性人物的;他是個偉人,此外又是一個被其惡魔所擺佈的人。  在維也納進行過第二次交談之後,我還瞭解了阿爾弗列•阿德勒的權力假說,我對這一假說直到目前還很少加以注意。像很多當兒子的人一樣,阿德勒所幹的,不是從其“父親”的言,而是從其行,來加以仿效。轉瞬之間,愛(厄洛斯57 )和權力像鉛那樣沉重地壓在了我心上。佛洛德親自告訴過我說,他從未讀過尼采的著作;可以說,現在我卻把佛洛德的心理學看作是向理智的歷史的一種巧妙的靠近,是對尼采的權力原則的神化的補充。這個問題顯然得改寫為“佛洛德對尼采”,而不是“佛洛德對阿德勒”了。因此,我覺得,這遠非是在精神病理學範疇內的一場國內之爭了。我突然恍然大悟,覺得厄洛斯和權力驅動力可能在某種意義上有似同一個父親的兩個意見相左的兒子,或像一個單一的促動性精神力量的兩種產物,這一精神力量用相對抗的形式以經驗性的方式來表現自己,一如正負電子那樣,其中厄洛斯為被動的一方,權力驅動力則為主動的一方,或反過來。厄洛斯對權力驅動力有很大要求,而後者對前者亦然。沒有了另一個,哪里還能有那一種驅動力呢?一方面,人屈從於驅動力;另一方面,人又企圖駕馭它。佛洛德表明了客體如何屈從於這種驅動力,而阿德勒則表明了人又如何利用這種驅動力以把自己的意志強加於客體之上。尼采由於無法支配自己的命運,便只好給自己創造一個“超人”。

我的結論是,佛洛德本人一定是深受厄洛斯的權力的影響,因而他實際上便希望把它提高到一種教條的地步——像宗教的守護神那樣的永恆精靈。“查拉圖斯特拉”58 是一種福音的宣佈者,這已根本不是什麼秘密了,而佛洛德在這裏也企圖超過教會並把一種理論神聖化。可以肯定的是,他這樣幹時並不怎麼大吹大擂;相反,他倒懷疑我想成為一個先知。他提出了他那災難性的要求,但同時卻又把它放棄掉。人們對於神秘的東西,其行為往往就是這樣,而且有道理這樣做,因為它們一方面是真實的,另一方面卻又是不真實的。神秘的體驗可以與崇高和卑微同時並存。佛洛德要是對性欲是神秘的這種心理真實——既有神性又有邪惡性——稍為多加考慮,他就不會始終被束縛在生物學觀念的範疇了。而尼采要是較為牢固地站在人類的生存基礎上,他也就不會因理智的過火而走上極端了。  

57 希臘神話中的愛神。  

58 查拉圖斯特拉是尼采《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一書中的人物。  

什麼地方有神秘的體驗使精神處於猛烈震盪,那裏就會有支撐一個人的重量的繩子可能斷掉的危險。這種情況要是發生,有人會掉進絕對肯定的狀態,同樣也會有人落入絕對否定的狀態。超脫(擺脫對立物)是東方人在這方面的解決辦法,這我並沒有忘記。心靈的指標在理智和非理智之間搖擺,而不是在正確與錯誤之間擺動。神秘之物之所以危險就在於它把人引向極端,因而一種適度的真理便被看作就是真理,而一個次要的錯誤便等同於致命的大錯。一切均會流逝——昨天的真理在今天卻是欺騙,而昨天的虛假的推論卻可能是明天的啟示物。在心理學方面事情更是這樣,在這方面,說真的,我們仍然知之甚少。我們仍然遠不理解下面這種情況到底意味著什麼:除非意識已稍微或極短暫地意識到了它,否則什麼都是不存在的。  

我與佛洛德的談話向我表明,他擔心他對性的頓悟這一神秘之光會被“泥沼的黑潮”所弄滅。因此一種神話性的情境便產生了:光明和黑暗之間展開了鬥爭。這解釋了其神秘性,還解釋了佛洛德何以立刻借助其教條,以此作為一種宗教性的辯護手段。我的另一著作《裏比多的變化與象徵》論述了英雄人物為爭取自由而鬥爭,佛洛德對此所作出的反應是古怪的,這促使我進一步對這一原型性的題材及其神話學方面的背景進行研究。一方面受其教條對性的闡釋,另一方面受其權力驅動力的影響,那幾年便導致我對象徵論進行了考慮。研究一下精神的極性和動力學便有了必要。我還開始了對延續好幾十年的“神秘論泥沼的黑潮”的研究——也就是說,我竭力想弄明白作為我們當代心理學基礎的意識方面的和潛意識方面的種種歷史性假設。  

我很想聽聽佛洛德談論一下他對未卜先知和一般性靈學的看法。我於1909年到維也納拜訪他時,便問他對這些事情有何看法。由於他具有實利主義者式的偏見,他對這一大堆問題進行了詰難,認為是胡說八道,而且還是以如此淺薄的實證主義方式來詰難,因而我好不容易才把溜到嘴邊進行尖銳反駁的話咽了回去。直到好幾年之後,他才認識到靈學的嚴肅性並承認“神秘”現象的真實性。

在佛洛德這樣說著話時,我有一種異樣的感覺。我的橫膈膜這時仿佛變成了鐵做的並正在變得赤熱,成了一個紅光閃閃的拱頂。就在這時,書架突然發出了十分響亮的砰的一聲,而這書架就在我們身邊,結果我倆被嚇得跳了起來,擔心這東西兜頭倒下來壓在我們身上。我對佛洛德說道:“瞧,這就是一個所謂的催化性客觀現象的例子。”   “哈,”他叫道,“這可是胡說。”   “並非胡說,”我答道,“您錯了,教授先生。為了證明我的看法,我現在敢預言,過一會兒還會有另一聲砰的一響呢!”果不出其然,我的話音剛落,書櫃便發出一聲同樣響亮的聲音。  

直到今天,我仍然不知道是什麼使我敢這樣確信不疑。但我毫不懷疑地知道,這砰的一聲是會再響一次的。佛洛德吃驚得目瞪口呆地瞧著我。我不知道他心裏是怎麼想的,或他的眼色意味著什麼。不管怎樣,這件事造成了他對我的不信任,而我則覺得我幹了一件反對他的事情。自此之後,我便絕不與他就此事進行討論。  

1909年對於我們的關係證明是有決定意義的。這年我被邀請到麻省伍斯特市的克拉克大學就聯想測驗開設講座。與此無關的是,佛洛德也接到了邀請,於是我們便決定一起前往。我們在布來梅會合,弗倫茲也在這裏加入到我們中間來。在布來梅,後來人們大加議論的佛洛德暈倒的事件發生了。我對“泥煤沼屍體”的興趣間接地造成了這事的發生。我知道,在德國北部的某些地區,有時會發現這種所謂泥煤沼死屍。這些屍體是史前人類的屍體,他們要麼是在沼澤裏淹死的,要麼便是被埋葬在那裏的。這些屍體所泡浸的泥煤水含有腐殖酸,這種酸腐蝕屍體中的骨質,同時卻把皮膚染成棕色,因而皮膚和頭髮便得到完好的保存。從本質上說,這是一種自然木乃伊化的過程,在這過程期間,由於泥煤重量的壓力,這些屍體被壓扁了。在荷爾斯泰因、丹麥和瑞典,這種屍體的殘餘被泥煤採挖者所掘到。  

我們在布來梅時,我在報上讀到了有關這種泥煤沼屍體的報導,我便想起了它們,但由於有點搞不清楚,便把它們混同於該市鉛棺裏的木乃伊了。我的這種興趣使佛洛德感到很不愉快。“何以您對這些屍體竟如此關心呢?”他好幾次問我道。他對這一整件事感到非同小可地惱火,並在我們正一起進餐時就這件事交談交談著便突然暈了過去。過後,他對我說,他確信,就這些屍體所進行的一切交談,含有我盼他早日死掉的成分。這樣進行闡釋實在使我吃驚非小。對他這樣強烈的想像我實在震驚——竟然這樣強烈,顯然便難怪竟使他暈倒了。  

在另一次與此相似的事情中,佛洛德再次在我面前暈了過去。這次發生於1912年在慕尼克所舉行的一次心理分析大會期間。會上有人把談話轉到了阿曼諾菲斯四世(依克納頓)方面去了。談話提出了這樣一個觀點,即由於阿曼諾菲斯對其父親抱一種否定的態度,因而便毀掉了他父親所豎立的石柱上象形文字花框,而在他創立一神教的偉大行為的背後則隱隱約約有一種仇父情結在遊蕩。這種看法激怒了我,於是我便企圖說明,阿曼諾菲斯是個有著深刻宗教信仰的人和富有創造性的人,他的所作所為是不能通過他反對他父親的行為來加以解釋的。相反,我說道,他一直尊敬地保留著對其父親的紀念,而他所熱衷的破壞只是針對阿曼這個神的名字的,什麼地方有這個名字,他就把它銷毀掉在那兒;他還鑿去了他父親阿曼霍特普石柱上象形文字花框上的“阿曼”兩個字。此外,其他法老也有用他們自己的名字來取代紀念碑和雕像上他們真正的或神話性祖先的名字的,因為他們覺得自己既然是這同一個神的化身,便有權去這樣做。

但是我指出,他們既沒有開創一種新風格,也沒有開創一種新宗教。

就在這個時候,佛洛德暈了過去,軟綿綿地從椅子上滑落了下來。大家手足無措地把他團團圍了起來。我把他扶起來背進了隔壁的房間,把他安放在一把沙發上。就在我背著他的時候,他的知覺恢復了一半,而我則永遠忘不了他投向我的眼神。在他渾身沒有一點兒力氣時,他瞧著我,仿佛我是他父親似的。

造成他暈過去的不管是什麼原因——當時的氣氛十分緊張——但這兩次暈倒的共同原因卻顯然是父殺子的幻覺所造成的。  

那時候,佛洛德經常作出種種暗示,表示他把我看作是他的繼承者。這些暗示使我下不了臺,因為我知道,我是絕對不會恰如其分地,就是說像他所希望應該的那樣,堅持他的看法。另一方面,我所作出的批評仍未成功到使他覺得有什麼分量的地步,而我對他又十分尊敬,因而便不想強迫他最終認真地對待我自己的看法。

在我腦海裏,實際上我對於當某個黨派的領袖毫無興趣,也不想使思想背上這個包袱。

第一,這種事情不合我的天性;

第二,我不想犧牲我的思想的獨立性;

第三,這樣的榮耀是很不為我所歡迎的,因為這只會使我偏離開我的真正目的。

我關心的是探索真理,而不是個人威望的問題。  

1909年始于布來梅的美國之行持續了七個星期。我倆每天都聚在一起並對互相的夢進行分析。那時候,我做了好些重要的夢,但佛洛德卻根本無法加以解釋。我並不認為這對他是什麼丟臉的事,因為有時候也會有最好的分析者也無法揭破一個夢的謎底的情形。這是一種凡人皆會有的失敗,而我也絕不想因此便停止我們對夢的分析。相反,這種分析對我意義重大,而且我發現我們的關係極為寶貴。我把佛洛德看作是自己的長輩,更成熟也更歷練的一個人,在這方面我是以晚輩自居的。但然後便發生了某件事,這件事對於這整個的關係,確是一個嚴重的打擊。  

佛洛德做了一個夢——這個夢所包含的問題,我認為公之於眾是不合適的。我盡我的最大能力加以了闡釋,不過我補了一句說,要是他能給我提供有關他私人生活方面的一些補充性細節,我還可以作出更多的解釋。聽了我這句話後,佛洛德的反應是古怪地瞧了我一眼——十分懷疑的一眼。

然後,他便說道:“這我可不想拿我的權威性來冒險!”

這時刻,他便完全失掉其權威性了。這句話深深地烙進了我的腦海裏,隨之而來的,我們的關係的結束便已可預見了。佛洛德已把權威性置於真理之上了。  

正如我已經說過的,佛洛德要麼能夠闡釋我那時所做的不連貫的夢,要麼便根本不能夠。這是些含有集體性內容的夢,帶有大量象徵性材料。有一個夢對我顯得特別重要,因為它第一次把我引導到“集體潛意識”的觀念上來,並因而形成了我後來那本書《裏比多的變化與象徵》的一種序曲。  

這個夢是這樣的。我處身在一所我所不認識的兩層樓的屋子裏。它是“我的家”。我發現自己走到了二樓上,這裏有點像個客廳,配備有洛可哥風格的好些做工精緻的老式傢俱。牆上懸掛著一些古老的珍貴名畫。我奇怪這竟會是我的家,於是便想道:“真不錯。”但我然後便想起來了,我並不知道一樓到底是什麼樣子。於是我便沿著樓梯走到了一樓。在這裏,一切東西顯得更加古老,我於是便認識到,房子的這一部分一定可以追溯到15或16世紀。這裏的陳設是中世紀式的,地板是紅磚鋪就的。這裏到處相當陰暗。我從一個房間走到另一房間,心裏想道:“唔,我實在得探究一下這整座屋子。”我走到一道厚重的門前,用力打開了它。在門那邊,我發現了一道向下通到地下室的石砌梯級。我再次走下去,結果發現自己處身於一個有拱頂的美麗的房間之內,而這房間則顯得極為古老。在仔細察看四壁時,我發現在普通的大石塊上砌有一層層的磚,而且在灰漿裏也有磚頭的碎塊。我一看到這個,我便知道這牆壁可以追溯到羅馬時代。至此我的興趣便高漲起來了。我更仔細地觀察起地板來。它是用石片鋪成的,在這些石片之一內我發現有一個環。我拉動這個環,石片便抬了起來,我再次看到了一道窄窄的石級通往地下更深處。我順著這些石級走了下去,最後便走進了一個從岩石裏鑿成的低矮的洞穴。石洞的地面上蓋有一層厚厚的灰土,灰土中散佈著些骨頭和陶片,像是一種原始文化的遺物似的。我找到了兩個人的頭蓋骨,顯然屬於年代久遠的和快要裂成碎塊了。這時,我便醒了。  

在這個夢中主要使佛洛德感興趣的是那兩個頭蓋骨。他翻來覆去繞回到這方面並慫恿我去找出與此有關的一種願望。對這兩個頭蓋骨我是怎麼想的?是誰的頭蓋骨?當然了,我十分清楚他說這話是什麼意思:掩蔽在夢中的秘而不露的死亡願望。“他到底想從我這裏搞出點什麼呢?”我心裏想道。我對誰抱有死亡願望呢?我對任何這樣的闡釋極為反感。這個夢到底可能意味著什麼,我也有點隱約的預見。但那時我並不相信自己的判斷,而想聽聽佛洛德的看法,想向他學習。因此,我對他的意圖作了屈服,說道:“我的妻子和妻妹——”不管怎樣,我是得提提其死值得我祝願的某個人的名字啊!  

我那時剛結婚不久,因此心裏十分清楚,我根本沒有這樣的願望。但我要是把我自己對這個夢的看法告訴佛洛德,要不引起誤解和激烈的反對,那是不可能的,我還犯不上和他爭吵,此外,我要是堅持自己的觀點,我也擔心會因此而失去他的友誼。另一方面,我很想知道他會將我的回答派何種用場,要是我說某種適合他理論的東西來騙騙他,他又將作出何種反應。於是我便對他撒了一次謊。  

我很清楚,我的行為是無可指責的,只不過是隨機應變就是了!要讓他洞悉我的內心世界是不可能的,我們之間的這種差異實在太大了。事實上,佛洛德對我的回答似乎感到大為松了一口氣。從這件事上,我明白他在闡釋某些種類的夢是完全無能為力的,轉而便只好在其教條中尋求文飾的理由。我認識到,這該由我自己來找出這個夢的真正意義了。  

對我來說,很明顯,屋子所代表的是一種精神的形象——也就是說,我那時的意識狀態及直至此時的潛意識的附加物。大廳代表的是意識,儘管其建築風格是古代的,它卻有有人居住的氣氛。  

地板代表的是潛意識的第一層,我越深入,景象便變得越生疏和越黑暗。

在那洞穴裏,我發現的是一種原始文化的殘存物,亦即我身上的原始人的那個世界,這個世界是意識所幾乎無法接近的和照亮的。

人的原始性精神近乎動物靈魂的生命,恰如史前時代的洞穴在為人所佔有之前通常是由野獸所佔據的一樣。  

在這期間,我慢慢認識到,佛洛德和我對於理智的態度,其差異是多麼深刻了。我是在19世紀末於巴塞爾那甚富歷史氣氛的環境中長大的,並因讀了些古代哲學家的著作而獲得了某些心理學史的知識。每當我想到夢及潛意識的內容時,我就總免不了要作點歷史性比較;在上大學時也一直在使用克魯格那本老哲學詞典。我對於18世紀和19世紀初期的作家特別熟悉。他們的世界便是形成我那二樓的大廳的氣氛的那個世界。通過對比,我產生了這樣的印象:佛洛德的知識史始自畢希納、莫勒斯霍特、杜波依斯、萊蒙德和達爾文。  這個夢指出,在我剛才所描寫的意識狀態有著更進一步的範疇之意:具有中世紀風格的無人居住的那長長的地板,還有那羅馬人的地下室及最後那史前的洞穴。它們意味著意識過去的各個時代及階段。  

在做這個夢之前的好幾天,好些問題一直縈繞在我心頭。這些問題是:佛洛德的心理學是建立在什麼前提的基礎上的?它那幾乎是排他性的個人人格至上論與一般性的歷史假定有何關係?我的這個夢正在給我作出回答。它所指明的顯然是有關文化史的基礎的問題——一種意識的層次具有相繼性的歷史。我的夢因而便構成了人類精神的一種結構圖;它假定有某種完全非人化的本性潛藏在這一精神之下。正如英國人所說的,它“哢嗒”地響了一聲,於是這個夢便變成了我的指導性形象,這一形象在將來將得到證實,證實的程度則達到我一開始就無法加以懷疑的地步。  

這就是我對先驗地潛藏在個人的精神之下的一種集體性的潛意識的最初一點模糊的想法。我最初把它看作是較早期的各種功能方式的跡象。後來,由於經驗的增加和基於更可靠的知識,我才認識到它們是各種本能的形式,也就是種種原型。  

我一直無法同意佛洛德這樣的看法:夢是一個“表面”,夢的含義便隱藏在其後面——這種含義雖已為意識所知曉,但卻可以說卻被意識惡毒地扣留住了。對於我來說,夢是天性的一個部分,它根本不懷有欺騙人的意圖,而是盡其最大能力來表達某種東西。生命的這些形式也沒有欺騙我們的觀察力的願望,我們之所以可能欺騙我們自己,那是因為我們的眼睛患上了近視症的緣故。或許是我們聽錯了的緣故,因為我們的兩耳耳聾不輕——但卻不是我們的耳朵願意欺騙我們。早在我與佛洛德見面以前,我便認為潛意識及潛意識的直接闡述者——夢,均是自然的過程,任何武斷的說法,特別是詭計花招的存在,是不能歸咎於這樣的過程的。我不明白到底有什麼理由可以假定,意識的種種花招是可以推及於潛意識的這種自然過程的。恰恰相反,日常經驗告訴我,潛意識對於有意識的頭腦的種種傾向,向來是給以激烈的反對的。  

有關這座屋子的夢對我產生了一種古怪的作用:它重新激起了我舊日對考古學的興趣。在我返回蘇黎世後,我便拿起一本有關巴比倫考古發掘品的書讀了起來,此外還讀了各種有關種種神話的著作。在這一閱讀過程中,我無意中發現了弗裏本我(id)里希•克魯澤59 的《古代各民族的象徵主義與神話》——這使我大開了眼界!我像發了瘋似的讀了起來,並以極大的興趣費力地讀完了堆積如山的一大批神學的資料,然後又讀了諾斯替派60 的著作,最後卻掉進了一片混亂之中理不出個頭緒。我發現自己處在一片迷茫之中,一似我在醫院裏所經歷過的那次那樣,當時我極力想弄清楚精神病患者心理狀態的含義。我仿佛處身在一所想像中的瘋人院裏並著手像對待我的病人那樣處治和分析克魯澤著作中的所有馬人、林神和男女神。就在我這樣忙著的時候,我無意中發現了在古代神話和原始人的心理之間有著密切的聯繫,而這便導致我深入地研究起後者來了。  

59 克魯澤(1771-1858):德意志古典學者。  

60 諾斯替派:相信神秘直覺說的早期基督教。  

在這些研究期間,我無意中看到了我完全不認識的一個年輕的美國人米勒小姐的幻想的報導。這一材料登載在《心理學檔案》(日內瓦版)上,作者是我所敬重和為人慈祥的我那朋友希歐多爾•弗勞內伊。這些幻想所具有的神話性特色立刻使我受到了深深的觸動。它們像催化劑那樣對我大量存貯了起來但仍然毫無條理的種種想法發生了作用。慢慢地,我的書《潛意識心理學》便從這些想法及我現已獲得的神話知識中形成了。  

就在我寫著上述這本書時,我又做了一些別的夢,其夢境預示了我即將和佛洛德分道揚鑣。最重要的一個夢的夢境中出現了瑞士和奧地利交界處的一個山區的景象。夢中時近黃昏,我看見了一位穿著奧地利帝國海關官員制服的一個上了年紀的人。他背有點駝,從我身邊走過時對我理也不理。他表情乖僻,心事重重,滿臉苦相。夢中還出現了其他人,其中有個人告訴我,說這個老人並不是活人,而是那死去多年的一位海關官員的鬼魂。“他是仍然不願死去的人之一”。這就是我那夢的第一部分。  

我著手對這個夢進行分析。與“海關”相聯繫時,我立刻想到了“檢查”這個詞。

對於“交界”,我則想到了一方面是意識和潛意識之間的交界,另一方面則是佛洛德的觀點和我的觀點之間的界限。邊境上極為嚴格的海關檢查在我看來是對分析的暗喻。在邊境海關,提包得打開以供檢查有無違禁品。在這種檢查的過程中,潛意識的假設便被揭示出來了。至於對那位年老的海關官員來說,他的工作顯然極少給他帶來快樂和滿意,因而他便對這個世界抱有一種尖酸刻薄的看法。對此我無法不認為與佛洛德相類似。  

這個時候,佛洛德對我來說已失去其不少的權威性。不過他對我來說依然是個更優越的人,對於他我是得投射上父親的形象的,而在做這個夢時,我的這種形象投射仍然遠未失效。只要有這種投射發生,我們便無法是客觀的;我們便會一直處於一種判斷無法一致的狀態。一方面,我們有依賴性,而另一方面我們又有抵制性。在這個夢發生之時,我依然高度評價佛洛德,但與此同時我對他又持批評態度。這種不一致的態度是一種跡象,說明我仍未意識到這種局勢和未下任何決心。這是所有形象投射所共有的特色。這個夢促使我不得不弄清這種局勢了。  

在佛洛德的個性影響下,我便盡可能地把我自己的判斷拋到一邊,把我的批評性看法也束之高閣。這可是與他合作的前提條件啊。我跟自己說道:“佛洛德可比你聰明和練達多了。在目前,你就只有聽從他並向他學習的份兒。”然後,出乎我的意料,我在夢中竟把他看作是奧地利王國的一位性格乖僻的官員,一位雖已去世但其鬼魂仍在到處遊蕩的海關檢查員。這會是佛洛德暗示說我對他所抱有的想他死掉的願望嗎?但我卻發現自己身上沒有什麼地方不正常並抱有這種願望,因為我確實希望不惜一切代價地來獲得與佛洛德合作的機會。坦白地說,如果說有私心雜念的話,那便是想分享他那豐富的經驗而已。他的友誼對我關係重大,我實在沒有理由希望他死掉。但也有可能把這個夢看作是一種集體意識的反映,是我意識中高度評價他和欽佩他的一種補償或矯枉藥。因此,這個夢其實是建議我對佛洛德相反應取一種較富批評性的態度。雖然夢裏的最後一個句子在我看來暗示了佛洛德有可能變得不朽,但我對這個夢仍然明顯感到震驚。  

這個夢並沒有到那海關官員的插曲的地方便結束了。過了一些時候,我又做了第二個夢,而且這個夢顯得更為重要。我夢見自己處身在一個義大利城市,時在正午左右,約在十二點到一點之間。灼人的陽光猛烈地照射在狹窄的街道上。這個城市依山而建,使我不禁想起巴塞爾的一個特別的地方科倫堡。窄窄的街道向下通到山谷區伯西格塔爾,這山谷橫貫這個城市,而街道有些部分則是一道道臺階。夢中有一道臺階向下通到巴弗塞普拉茨。這個城市就是巴塞爾,但也是一個義大利城市,有點兒像貝加莫市。時值夏季,烈日當空,萬物均暴曬在驕陽之下。一群人川流不息地向我湧來;我知道,商店正在關門,人們在路上行色匆匆,趕著回家吃飯。在這人流中間,一位騎士全身頂盔貫甲地走著。他從臺階下方向上朝我走來。他頭戴那種叫做輕型鋼盔的頭盔,眼睛處有縫隙,身穿鎖子甲。鎖子甲上罩有一件法衣,法衣的前後面均織有一個大紅十字。  

人們可以很容易想像得出我是怎麼想的:在一個現代城市正午的下班時刻,突然看見一個古代的十字軍向我走來。使我覺得特別古怪的是,那許多向四面八方走動的人們中好像沒有一個注意到他。沒有人掉過頭來瞧他或在後面盯著他。他仿佛是個隱身人,除我之外誰也看不見。我自己問自己道,這個鬼魂到底意味些什麼呢?然後仿佛有人回答我的問題似的——但卻又沒有人在場說話——說道:“不錯,這是一個準時出現的鬼魂。這個騎士總是在十二點和一點之間的時刻經過這裏,而且長期以來(我想是好幾個世紀了吧)一直這樣,大家也就習以為常了。”   

這位騎士和那位海關官員是兩個對比鮮明的人物。海關官員是影影綽綽的,是個“仍然不能算是徹底死掉了的人”——一個正在消逝的鬼魂。另一方面,那位騎士卻是生氣勃勃和完全真實的。這個夢的第二部分極而言之是神秘的,而在邊界上的那個景象卻是平凡的,本身也並非是使人印象深刻的;我只是後來品味它時才忽有所感。  

做過這兩個夢後的一段時間裏,對騎士這個神秘的人物我想得很多。但我只是對這個夢一直冥想了很長一段時間之後,才獲得了有關其含義的某種想法。甚至就在夢裏,我便已知道這個騎士屬於12世紀。這也就是煉金術開始出現的時期,也是尋找聖杯61的時期。我自從在十五歲時第一次讀到這些故事之後,聖杯的故事對我便有著最大的重要性。我多少知道點兒,在這些故事的後面仍然掩藏著一種巨大秘密。因此,這個夢召喚出來的聖杯騎士團及他們追索聖杯過程的那個世界對我來說便顯得是很自然的了——因為從最深刻的意義上說,這也就是我的天地,而這個天地與佛洛德的那個天地卻幾乎沒有任何關係。我的整個生命一直在尋找著某種仍然不得而知的東西,而這東西是可能會給生活的平庸賦予意義的。  

61 聖杯:相傳是耶穌在最後的晚餐所用過的杯盤,也是歐洲十字軍東征的“原因”之一。  

對我來說,這實在是一種很大的失望,因為喜歡探索的頭腦的一切努力成功地在心靈的深處所發現的顯然只不過是人所極為熟悉的和“極富人性的”種種局限性。我是在鄉下的農民中長大的,而我所無法從馬廄中學到的,我卻從拉伯雷式的智慧及我們那些農民的民間傳說的種種不受限制的幻想中發現了。亂倫和性反常對我來說並不是什麼了不起的新發明,也無須要有什麼特別的解釋。它們與犯罪行為一起構成了陰暗面的一部分,並由於極為明白清楚地顯示給我看人的存在的種種醜惡和沒有意義而破壞了生活的意趣。蔬菜在糞堆上才會生長茂盛,這我向來是視之為理所當然的。毫不作假地說,在這樣的知識中我是發現不了什麼能給人以啟示的洞察力的。“只有那些城裏人,才會對大自然和人的骯髒一無所知。”我想道,心裏對這些醜惡的事情實在感到厭煩。  

對大自然一無所知的人當然便患有神經病,因為他們無法適應現實。他們像小孩子那樣太天真了,因而便有必要告訴他們生活中的種種實情,比如說,使他們明白,他們也是像別的其他人那樣的人。這樣的啟蒙當然治不好精神病人,他們只有從平庸這個泥沼中爬出來,才有可能重新恢復健康。但他們卻過於眷戀他們先前的受壓抑的狀態,甚至當理論能說服他們並向他們提供只不過是要他們放棄這種幼稚性的有合理的或“有道理的”命令時,要是分析無法使他們認識到某種不同的和更好的東西,他們又怎麼會跳出這種狀態呢?這正是他們所無法做得到的,而要是他們找不到立腳的地方,他們又怎麼會應該這樣呢?一種生活方式是不能簡單地加以放棄的,除非它可以改換成另一種。至於完全合理的生活方式,正如經驗所表明的,是不可能有的,特別當一個人從本質上說猶如精神病人那樣是不可理喻的時候。  

現在,我終於認識到了何以佛洛德涉及個人的心理學對我產生了如此熾熱的吸引力了。我是急於知道有關他那“合情理的解決”的真諦,而且為了獲得這個答案我還準備好了作出重大的犧牲呢。現在,我覺得我仍在追尋著這一目標。佛洛德本人也有一種精神病,這病無疑是可診斷出來的並有著十分令人擔心的症狀,我在我們那次美國之行中便已發覺了。當然了,他曾教導過我說每個人都是有點兒精神病的,因此我們必須養成善於容忍。不過我卻根本並不以此為滿足,相反,我還想知道一個人怎樣才能避免不得精神病,很明顯,要是甚至連導師也無法對付自己的精神病,那麼無論佛洛德還是其門人均無法理解精神分析的理論與實踐到底是意味著什麼。因此,當佛洛德宣佈他意圖把理論與方法結合起來並使之變成某種教條時,我便再也無法與他合作了;對於這種情形,我別無選擇而只能與之脫離關係。  

在我寫著我那本有關裏比多的書並接近寫完“獻祭”這一章時,我便事先知道,這本書的出版問世必將使我失去與佛洛德的友誼。因為我計畫在這一章中寫進在裏比多的觀念上具有重大變革性的我自己對亂倫的看法,及其他許多我與佛洛德相左的看法。在我看來,只有在極罕有的情況下,亂倫才意味著個人的精神錯亂。通常說來,亂倫具有一種高度宗教性的外表。由於這種原因,亂倫的題材便在幾乎所有的宇宙起源說和神話中起著一種決定性的作用。但是佛洛德卻對其堅持進行就事論事的闡釋,而不能把握作為一種象徵的亂倫在精神方面的意義。我知道,他是絕對不可能接受我在這方面的任何看法的。  

我和妻子談到了此事,並告訴了她我的擔心。她試圖消除我的疑慮,因為她覺得佛洛德會寬宏大量,不會提出什麼反對意見的,但他卻有可能接受我的觀點。我本人也相信他不會那樣幹。一連兩個月,我一直為這種內心衝突所苦,以至無法執筆寫作。我應該把自己的想法秘而不宣呢,還是冒一下失去如此重要一位朋友的危險呢?最後,我決心繼續寫下去——而這的確使我失去了佛洛德的友誼。  

與佛洛德決裂之後,所有我的那些朋友和熟人一個個相繼離我而去。我的這本書被宣佈為一派胡言。我是個神秘主義者,於是事情就無法挽回了。只有裏克林與梅達受了我的影響。不過我早已預見到會受孤立,對我的所謂朋友們的反應也早就不抱什麼幻想。這是我事前就徹底考慮過了的。我早已知道,一切事情都得冒點風險,而且也得為自己的信念表明立場。我認識到,“獻祭”那一章意味著我得犧牲自己當祭品。由於洞察到了這個,我便又果斷地寫了下去,儘管我知道我的想法會不為世人所理解。  

回想起來,我敢說只有我才註定了會繼續研究佛洛德所最感興趣的兩個問題:“古代遺跡”的問題與性欲問題。一種廣泛的錯誤在於把我想像成看不到性欲價值的人。其實相反,在我的心理學中,作為精神的完整性的一種本質上的——但不是惟一的——表達,性欲起著重大的作用。但是我所主要關心的是越過其個人性的意義和生物學上的功能,去探究其精神性方面的內容及其神秘的含義,從而達到解釋佛洛德所如此醉心但又未能把握住的東西。我把這方面的想法寫進了《感情轉移心理學》一文和《神秘的聯繫》裏。作為神秘精神的表達,性欲具有頭等的重要性。這一精神就是“上帝的另一面”,即上帝形象的陰暗面。自從我一開始沉溺於煉金術的世界以來,神秘精神的疑問便一直在我身上縈繞不去。從根本上來說,這一興趣由於與佛洛德進行了最初的一次談話而又活躍了起來;當時我覺得他為性欲現象所深深打動,這使我實在不解。  

佛洛德的最大成就大概包括他把精神病人加以嚴肅的對待,並深入他們怪僻的各別的心理之中。他有勇氣讓病例說話,而這樣做時他便得以深入其病人的真實心理之中。比如說,他用病人的眼光來看待周圍的世界,從而得以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深刻地來理解精神病。在這方面,他確是不為偏見所左右,有勇氣並成功地糾正了大量偏見。他像《聖經•舊約》中的一位先知,動手推翻了虛假的神祇,撕去了掩蓋種種不誠實與虛偽的幕布,從而無情地揭露了當代精神的腐朽性。在面對這樣一種工作所引起的人們的冷落時他並不畏縮躊躇。他對我們文明的推動產生自他發現了一條通向潛意識的坦途。由於肯定了夢是有關潛意識的種種過程的最重要的資訊之源的價值,他把一種看來不可挽回地已丟失了的工具重新交回到了人類的手裏。他從經驗上論證了潛意識的精神的存在,而這種精神直到那時候仍認為只是作為一種哲學上的假設才存在,特別是只存在於C. G. 卡魯斯和愛德華•馮•哈特曼的哲學之中。可以說,儘管現代人面對潛意識的觀念已超過了半個世紀,但是當代的文化意識仍未把潛意識的觀念及其所包含的全部意義吸收進其一般的哲學中。把精神生活有兩種極性的基本思想加以吸收消化仍然是未來的一項任務  

六 正視潛意識  

與佛洛德分道揚鑣之後,有好長一段時間我內心裏產生了一種無所適從之感。可以毫不誇張地說這種狀況可以稱之為失去了方向。我感到完全被懸在了半空中,原因是我此時尚未找到立足點。最主要的是,我覺得有必要對病人採取一種新態度。我決定暫時不把任何理論性前提加到他們頭上,而是等著瞧他們會發自內心地說些什麼。我的目的是要讓事物聽其自然。結果,病人便自發地向我報告他們所做的夢和種種幻想了,而我則只問問“與此有關您發生過什麼事?”或“您怎麼便認為是這樣呢?”“您的這種想法是從哪里來的呢?”及“您對此有何想法?”之類的問題,於是對夢的解釋便顯得是從病人自願地作出的回答和聯想中得出的了。我避免一切理論的觀點,而只是幫助病人自發地理解夢的意象,其間並不應用什麼法則和理論。  

不久,我便認識到,採取這種方式作為釋夢的基礎是正確的,因為這便是夢所想達到的目的。它們是我們據以為出發點的事實。自然,從這一方法所產生的各個方面的問題是大量的,因而需要有一種標準便變得日益迫切了——我幾乎可以這樣說,這就是需要有某個初始的出發點。  

大約就在這個時候,我體驗到了一陣子非同尋常的狀態,頭腦清晰地回顧了直到目前為止我所走過的道路。我想道:“現在您已掌握著打開神話學大門的鑰匙了,並可以自由地打開潛意識精神的所有大門了。”但這時候卻有某個東西在低聲向我說道:“幹嘛把一切大門都打開呢?”於是,到底我取得了什麼成就的問題便馬上產生了。我把古人的種種神話進行了解釋,我寫出了一本有關英雄及人總是生活在其中的神話的書。但是今天,人們是生活在什麼樣的神話當中呢?答案可能是:生活在基督教神話裏。“您也生活在其間嗎?”我問自己道。說句老實話,答案是否定的。對我來說,根本不存在我以什麼為生的事。“那麼我們不再有任何神話啦?”“對,我們顯然不再有任何神話了。”“但是,您的神話——您生活在其中的神話——是什麼呢?”在這一點上,我與我自己的對話便變得令人不舒服了,於是我便不再想下去了。我已經走進了死胡同。  

然後,大約在1912年耶誕節前後,我做了一個夢。夢中,我處身在一間富麗堂皇的義大利涼廊裏,涼廊有不少柱子,地板是大理石的,欄杆也是大理石的。我正坐在一把文藝復興時期的金交椅上,面前擺著一張桌子,其美稀世罕見。桌子是用綠色的石頭做的,像是綠寶石。我就坐在那兒,朝外面的遠處望去,因為這涼廊是高高建在一座城堡的塔樓上的。我的孩子們也圍桌而坐。  

突然之間,一隻白鳥落了下來,是只小海鷗或是只鴿子。它姿態優雅地慢慢伏在桌子上休息起來,我示意孩子們坐著別動,免得嚇跑了這只漂亮的白鳥。轉眼之間,這只鴿子變成了一個小姑娘,年紀大約六歲,長著滿頭金黃色頭髮。她跟孩子們一起跑著離開了桌子,在這城堡的廊柱間玩了起來。  

我陷入了沉思,琢磨著我剛才所體驗到的是什麼意思。這個小姑娘回來了,溫柔地用雙臂抱住了我的脖子。然後她便突然消失了,她重新變回成鴿子並慢慢地用人的聲音向我說道:“只有在晚間的最初幾個小時裏我才能變成一個人,因為雄鴿子此時正忙著埋葬那十二隻死掉了的鴿子。”然後她便飛進了湛藍的天空,而我也在這時醒了過來。  

我大為激動起來。一隻雄鴿子與十二個死人有什麼關係呢?聯想到那綠寶石色的桌子,塔布拉•斯瑪拉格丁娜的故事便突然浮現在了我的腦海,我想起了煉丹術傳說裏所說的霍姆斯•特裏斯米基斯紮斯62 的那張綠寶石做的桌子。據說他死後留下了一張桌子,煉丹術的基本條文便用希臘文刻在了這桌子上。  

62 這個名字之意在煉丹術中是“三倍於最偉大的霍姆斯”,是新柏拉圖主義者給埃及神祇月神托斯這位據說是煉丹術的發明者所起的名字。  

我還想到了那十二個門徒,一年中的十二個月,黃道帶的十二個星宮等等。但對這個謎我卻找不出答案。最後我只好放棄了這種努力。我肯定地知道的是,這個夢表明了潛意識的一種非同尋常的活躍。但是我卻找不到據以探究我這種內心過程的底蘊的技術,因而我便無事可做而只能等著,一如既往地生活並密切注意我的各種幻象。  

有一個幻象不斷去而複返,目前有某種東西死去了,但同時它又仍然活著。比如說,屍體放進了焚化爐,但然後卻發現它仍然是活人。這些幻象進入到頭腦中並同時轉變成夢的形式。  

我處在猶如靠近阿爾的阿爾斯岡那樣的一個地區裏。那裏的人有一條由大理石石棺構築成的巷道,而這些石棺則可追溯到梅洛溫王朝時代63。在夢中,我正從城裏出來並看見在我前方有由一長列陵墓所組成的一條相似的巷道。這些陵墓是些上有石板的基座,死者就擺在石板上。這使我想到了教堂裏那古老的墓穴,頂盔貫甲的騎士們手腳伸開地躺在那兒。在我夢裏死者就這樣躺著,身穿古代的服裝,雙手緊握著,所不同的是他們並不是用石頭鑿出來的,而是以某種古怪的方式使其變成了木乃伊。我一動不動地站在第一個墳墓前瞧著那死者,死者是個19世紀30年代的人。我很感興趣地瞧著他的服飾,這時他卻突然活動起來並恢復了生命。他的雙手鬆開了,但這只是因為我瞧著他的緣故。我產生了極為不快的一種感覺,於是便走開,來到了另一個屍體的旁邊。這屍體屬於18世紀。在這裏,發生了完全一樣的事:當我瞧著他時,他活了過來並把握緊的手鬆開了。我順著這一整排的屍體走了下去,一直走到12世紀的屍體處——就是說來到一個穿著鎖子甲的十字軍的屍體的地方,只見他緊握著雙手躺在那兒。他的形體像是用木頭刻成的,好長一段時間,我瞧著他並心想他確實是死了的。但突然間,我看見他左手的一隻手指輕輕地開始動了起來。  

63 梅洛溫王朝:西元五世紀前半期,法蘭克人向南遷移,最後統一了高盧,克洛維及其子孫於是建立起梅洛溫王朝。  

當然,我最初是堅持佛洛德的看法,認為是存在於潛意識的古代的經驗的種種跡象64 。但是像這樣的夢及我對潛意識的實際體驗卻教導我,這樣的內容並非是死去了的、過時了的形式,而是屬於我們有生命的存在的。我的研究已證實了這一假設,並在爾後的年頭裏據此而發展起了有關各種原型的理論。  

64 佛洛德曾談到過“古代的種種跡象”。——原注  

然而,這些夢無法幫助我克服我那失去了方向的感覺。相反,我卻如同生活在恒定的內心壓力之下。時不時地,這種感覺變得十分強烈,致使我懷疑自己是否有某種精神障礙。因此,我搜索枯腸地把自己整個一生的所有細節過了兩次,其中特別注意童年時代的各種記憶,因為我覺得,在我的過去中可能有某種我所無法明白的東西,而這便可能就是這一精神障礙的原因。但這種回顧除了重新承認自己的無知外卻未導出任何結果。這時,我便對自己說道:“既然我什麼也不懂,那我就幹點兒心中所想到的事情。”這樣,我便有意識地使自己服從於潛意識的種種衝動之下。  

第一件浮現到表面上來的事也許是我十或十一歲時的童年的記憶。那時候,有好長一段時間,我極喜歡玩積木。我仍然清楚地記得自己如何用積木搭小房子和城堡,而用瓶子來構成門窗和拱頂的事。稍後,我便用一般的石頭來這樣幹了,並用泥漿作灰漿。這樣建造的建築物使我著迷了很長一段時間。使我感到驚異的是,與這一記憶同時而來的還有大量的情感。“哈哈,”我自言自語地說道,“這些東西仍然具有生命力呢。那個小孩仍然就在不遠並具有我所缺乏的一種富於創造性的生命。不過我怎樣才能找到通向這種創造力的路呢?”因為作為大人來說,我看來不可能在我現在和我十一歲這麼大的一段距離上搭起一座橋來。然而我要是想與那個時期重新建立起聯繫的話,那我別無選擇,只能返回那個時期並再次過起那個小孩那樣的生活及玩他那種幼稚的遊戲。這一時刻是我命運的轉捩點,只是經過無窮的思想鬥爭並帶著一種欣賞之感,我最後才作了讓步。因為認識到除了玩幼稚的遊戲之外而別無他法,實在是一種痛苦而丟臉的體味。  

儘管這樣,我還是開始收集起些適用的石子來,這些石子有些是從湖邊撿來的,有些則是從湖裏撈起來的。然後我便開始建造起別墅、城堡、整個村莊等。這中間仍然沒有教堂,於是我便建造了一個長方形的建築物,在其頂部有一個六角形的圓柱形牆壁,其上是一個圓頂。一座教堂還要有個祭壇,但在動手建造它時我卻有所猶豫。  

就在我思忖著如何才能完成這個任務的時候,一天,我又像往常那樣沿著湖邊散步並在湖邊的礫石中撿石子。突然之間,我一眼看見了一塊紅色的石子,這是塊棱錐形的方石,高約一英寸半。它是一塊石頭的碎塊,由於湖水的沖涮而被打磨成了現在這個樣子——一件純屬偶然的產物。我立刻眼前一亮:這就是那祭壇!我把它放在圓頂下方的正中處,而在我這樣幹著時,我又回想起了我童年時夢裏所見到的那個位於地下室裏的陽物。這種聯想使我產生了一種快感。  

我每天吃完午飯之後,只要天氣無礙,我便繼續進行我這一建築遊戲。一吃完飯,我便立刻開始玩起來,並一直玩到我的病人到來之時,要是診治工作午後結束得很早,我便又轉去繼續這一建築工作。在這一活動的整個期間,我的思想變得清楚了,於是便能夠把握住只是模模糊糊地出現在我腦海中的種種幻象的含義了。  

我自然便想到了我現正幹著的工作的意義,於是我便自問道:“說實在的,您現在在幹些什麼呢?您正在建築一個小城鎮,仿佛您是在舉行祭禮似的!”對於這個問題,我沒有作出回答,但我內心確信,我正走在發現我自己的神話的路上,因為這建築遊戲只是個開端,它釋放出了一系列的幻象,這些幻象我後來全都仔細地記下來了。  

這種事情對我來說是一貫性的,在我下半生的生活中,每當我遇到一堵沒門可穿行的牆擋住了我的去路時,我便會畫一幅畫或雕刻起石頭來。每種這樣的體驗,對於難以深入下去的各種想法和工作,證明了是一種“入門禮”。今年65和去年我所寫的一切東西,如《未被發現的自我》、《飛碟:一個現代的神話》、《從心理學上看良心》等,都是產生自我妻子去世66 後我所刻的石雕所給予我的靈感裏。生命的行將結束、死亡及它所能使我所認識到的,猛烈地使我與我的自身分離開來。這使我花了很大力氣才重新站穩了腳跟,而與石頭的接觸則對我大有裨益。  

65 指1957年。——原注  

66 即1955年11月27日。——原注  

快到1913年秋季的時候,我感到我身上的壓力似乎正在向外移動,仿佛空氣裏有什麼東西似的。周圍的氣氛在我看來也確實比原先的沉悶。其情形就像這種壓迫感並不只是產生自精神方面的情勢,而是產生自具體的現實似的。這種感覺而且愈演愈烈。  

10月份,當我獨自一人在旅途中時,我突然被一種壓倒一切的幻覺鎮住了,我看見了一場大洪水把北海和阿爾卑斯山之間的北部和地勢低窪的所有土地都淹沒了。當洪水淹到瑞士時,我看見群山長得越來越高,以保護我們的國家。我意識到,一場可怕的大災難正在發展之中。我看見了滔天的黃色巨浪,漂浮在水裏的文明的殘片及成千上萬具被淹死的無數死屍。這整個汪洋大海然後變成了一個血海。這一幻覺持續了大約一小時。我感到迷惑不解和心裏作嘔,同時又為自己的無能為力感到慚愧。  

兩個星期過去了,然後,在同樣的情況下,這一幻覺再次出現在我面前,景象甚至比上次還更具體生動,而血海則顯得更為突出。我心裏的一個聲音說話了:“好好瞧瞧這個,這完全是真實的並且行將這樣。對此您無須懷疑。”那年冬天,有人問我對不久的將來的世界政治形勢有何看法。我答道,我對此未作深思,但是我看見了屍積如山和血流成河了。  我自問道,這些幻覺是否指明了要爆發一場革命,但是我卻實際上無法想像會有這種事。於是我便得出結論說,這只與我本人有關,並確認我正面臨著精神病的威脅。我根本沒有得出會有戰爭的想法。  

此後不久,即在1914年的春季和夏初,我一連三次做了同樣的一個夢,時值仲暑,一股北極的寒流猛地襲來,把大地全凍得結了冰。比如說,我看見整個洛林地區及其運河全凍上了,人們逃離了這個現已一片荒蕪的整個地區。嚴霜把一切活著的綠色植物全凍死了。這個夢是在1914年的4月和5月做的,最後做這個夢的時間是6月。  

在第三個夢裏,令人畏懼的嚴寒再次從天而降,不同的是這個夢有個出乎意料的結局。寒氣中出現了一棵只長樹葉不結果子的樹(我想這是我的生命之樹),其葉子由於霜的作用而變成了飽含療病的果汁的葡萄。我摘下一串葡萄,送給一大群昂頭等待著的人。  

1914年7月末,英國醫學協會邀請我在亞伯丁舉行的學術大會上作題為“潛意識在精神病理學上的重要性”的學術報告。我作好了要出事的準備,因為這樣的幻覺和夢都是預言性的。在我那時的精神狀態及感到了種種恐懼的追蹤的情況下,我竟得在這樣的時刻就潛意識的重要性作報告,我覺得這不是命運是什麼?!  

在8月1日這天,世界大戰爆發了。我的職責現在明確了:我得竭力瞭解發生了什麼事及我自己的體驗總的說來與人類的體驗到底巧合到什麼程度。因此,我的第一個義不容辭的責任就是探究一下我自己的精神的深處。我把我在做建築遊戲期間出現在我頭腦中的種種幻想記了下來,而這便是這種探究的開始。這一工作的重要性高於其他任何別的事。  

川流不息的各種幻象蜂擁而至,我盡力保持冷靜和不慌亂,並竭力找尋理解這些奇怪的事情的某種方法。我束手無策地站在一個異己的世界面前,其間的一切顯得彆扭而又無法理解。我正生活在一種不斷地緊張的狀態,我經常感到,巨大的石塊正兜頭滾滾向我飛來。雷鳴閃電接踵而至。要經受得住這些暴風雨要求我要有獸性的力量。其他人曾經被這種暴風雨所嚇倒——尼采、荷爾德林及其他許多人便是。但是我身上卻有著惡魔般的力量,因此,從一開始,我便覺得毫無疑問,相信自己一定能發現我在這些幻象中所體驗到的事情的意義。在我經受潛意識的這些猛烈衝擊時,我毫不動搖地相信,我正在服從一種更高的意志,而這種感覺便一直支持著我,直到我把握住了情勢。  我常心煩意亂,於是我便只好做做某些瑜伽動作來使自己的情感受到控制。但因為我的目的是要知道我心中發生著的事情的意義,因此我練瑜伽只練到足以使自己平靜下來並恢復我對潛意識的探討時為止。一俟我覺得我已平靜下來,我便放棄對情感的這種束縛並讓各種意象和內心的聲音重新開始說話。與此相反,印度人練瑜伽卻是為了完全忘懷大量的心靈內容和種種意象。  一俟我得以把各種情感變成意象——也就是說,發現了掩藏在這些情感中的意象後——我內心便會心平氣和下來。要是我讓這些意象潛藏在情感中而不被發現,我便有可能為它們撕個粉碎了。我可以成功地把它們一個個分離出來的機會只有一次;但要是這樣,我便會不可挽救地變成精神病人並會終於為它們所毀滅。從我的實驗裏知道,從治療的觀點來看,在找到潛藏在情感後面的特定意象來說,這是極有助益的。  

盡可能地把我的種種幻覺寫下來並認真地分析這些幻覺得以產生的精神條件。但我只能通過笨拙的語言而作到這一點:最初,我常常以“誇張的語言”按我所觀察到的樣子來把事情加以闡述,因為這對應於原型的風格。原型是用富有高度修辭性的、甚至是裝腔作勢的語言來說話的。這是一種使我感到難堪的風格,它刺激我的神經,情形就像有人在抹了灰漿的牆上向下刮他的指甲,或像有人在粗礪的石板上磨刀的情形一樣。但我既然不知道正在發生著的事情,我除了用潛意識本身所選定的風格來寫下一切之外別無他法。有時候,我仿佛在用自己的耳朵聽它說話,有時候又用嘴來感覺它,仿佛我的舌頭正在編造字眼兒一樣;時不時地,我聽見自己在大聲嘀咕著。在意識的閾限以下,一切均沸騰著生命。  

從一開始起,我便已把我自願面對潛意識設想成是一種科學實驗,這一實驗是我本人所進行的且我對其結果極感興趣。今天,我同樣可以心安理得地說,這是一次在我身上所進行的實驗。對我來說,最大的困難之一在於要對付我那採取否定態度的情感。我那時正自願地使自己服從於我無法真正贊同的情感,而我當時所寫下的幻覺則往往使我覺得純是胡說八道,而且我對它們抱有強烈的反感。因為只要我們無法明白其意義,這樣的幻覺便是崇高與古怪的邪惡混合。我費了好大力氣才忍受住了它們,但是我卻仍然受到了命運的挑戰。只是作出了極大的努力,我才最後得以從迷宮裏走出來。  

為了把握住“暗地裏”活躍在我身上的那些幻覺,我知道我得讓自己深入其中。對此,我不但極為反感,而且還抱有一種明顯的恐懼。因為我擔心失去對自己的控制並變成幻想的犧牲品——而作為一個精神病專家來說,這到底意味著什麼我是最清楚不過了。然而經過長期的猶豫之後,我明白了,除此之外別無他法。我得冒冒風險,得設法取得駕馭它們的權力,因為我認識到,要是我不那樣做,我就得冒著被它們獲得駕馭我的權力了。使我敢於作出這種冒險的一個有力的動機是我深信,我自己要是不敢去做的事,那我便無法希望我的病人去做。有一個幫助者站在他們一方的藉口是站不住腳的,因為我很清楚,這個所謂的幫助者——也就是我自己——是無法幫助他們的,除非他根據自己的直接體驗而能懂得他們的幻覺的材料;此外,我還很清楚,在目前,這個幫助者所擁有的一切只不過是其價值令人懷疑的一些理論性的偏見而已。我正在不但為了自己,而且還為我的病人而承擔起一種危險的事業的想法幫助我度過了好幾個重大的階段。  

正是在1913年基督降臨節期間——準確地說也就是12月12日——我決定採取決定性步驟。這時我正坐在桌子旁,反復思考著我的恐懼到底是怎麼回事。然後,我讓自己從椅子上滑落下來。突然之間,地面在我的腳下仿佛真的裂開來了似的,我於是便掉進了黑暗的深淵。我心裏不禁產生了一種恐怖感。但猝然一下,我的腳便踩到了一堆軟綿綿、黏糊糊的東西,原來這個洞並不太深。雖然顯然處身在一片黑暗之中,我卻大大地松了一口氣。過了一會兒,我的眼睛慢慢習慣了這種黑暗,習慣了這很像遲暮的黑暗。我看到,在我面前是一個黑森森的洞穴的洞口,一個侏儒站在那裏,其膚色一如皮革,像是個木乃伊乾屍似的。我從他身邊擠了過去,從狹窄的洞口走進了洞裏,然後涉過沒膝深的冰水而來到這洞穴突出在一塊岩石上的另一個洞口處,在這裏,我看到了一塊閃閃發光的紅色水晶石。我兩手抓住這石頭把它搬了起來,結果發現石頭下面有個空穴。起初我什麼也分辨不清,過了一會兒我才看到裏面有流水。一具屍體從水裏流了過去,這是具年輕人的死屍,滿頭金髮的頭上有個傷口。跟在屍體後面漂來的是一隻碩大無朋的黑色聖甲蟲67 ,然後便是一輪從水的深處升起來的紅色朝陽。我被陽光弄花了眼,於是便想把石頭放回到洞口,但這時一股液體卻漲了出來。這是一股血水。一大股血水噴了起來,我感到直想嘔吐。我覺得,這血似乎要繼續噴湧,噴湧時間會長到令人無法忍受。最後,它終於停止噴湧了,而這幻覺便也到此而止。  

67 聖甲蟲:一種金龜子科甲蟲,埃及人認為它是豐饒和再生的象徵,因而往往把它刻在石頭上作護符。  

我被這一幻覺驚得目瞪口呆。我當然意識到,這是一個有關英雄與太陽的神話,是一出死亡和復活的戲劇,而那只埃及聖甲蟲則象徵著再生。在末尾處,接著而來的本應是代表新的一天的黎明,可是代之而來的卻是令人無法忍受的噴血——在我看來這是一種完全不正常的現象。但我然後又回想起了在這同一年的秋季所有過的血的幻覺來,於是便放棄了想進一步加以理解的一切努力。  

六天之後(即1913年12月18日),我做了下面一個夢。我跟一個皮膚棕色、不知其為何許人的聖賢同在一個人跡罕至、風景優美的石山上。此時曙色未臨,但東方的天空已經發白,群星漸隱。這時,我聽到了西格弗烈68 的號角聲在群山中回蕩,於是我知道我們得把他殺掉才行。我們拿起了來福槍,在一條狹隘的岩石小道埋伏起來等著他。  

68 西格弗烈:德國中世紀的偉大史詩《尼伯龍根之歌》第一部裏的英雄。  

西格弗烈高高出現在山巔之處,周身沐浴在朝陽射出的頭道金光裏。他駕馭著一輛用死人骨頭製成的戰車,飛速駛下陡峭的山坡。在他拐彎的時候,我們開槍向他射擊,他中彈應聲倒下死掉了。  

由於毀滅了如此偉大和如此之美的一件東西,我心裏充滿了厭惡和悔恨,加之害怕這一謀殺會被人發現,於是拔腿便逃。但這時卻忽然下起了傾盆大雨,於是我知道這會沖掉死者的一切痕跡。我已經逃脫了被發現的危險,生活可以一如既往了,但是一種令人無法忍受的犯罪感卻依然驅不走。  

當我夢醒之後,我在心裏反復琢磨它,但卻始終未能明白它的意思。因此我便盡力想再次入睡,但我內心裏的一個聲音卻向我說道:“您一定得弄明白這個夢,而且必須馬上這樣做!”內心的催促越來越緊,最後,可怕的時刻終於來了,於是我聽見這聲音說道:“要是您無法明白這個夢,您必須開槍把自己殺掉!”在我這晚上使用的桌子的抽屜裏就放著一把子彈上了膛的左輪槍,我被嚇壞了。然後我再次開始深思,突然之間,這個夢的意思我恍然大悟了。“嘿,這不就是正在世界上演出著的問題嗎?”我想,西格弗烈所代表的是德國人所希望取得的,也就是英勇地把自己的意志強加於人並不受拘束地自行其是。“有志者事竟成啊!”我也早想幹同樣的事了。但現在這卻不可能。這個夢表明,西格弗烈這位英雄所代表的態度,再也不適合我了,因此這種態度就得被加以消滅。  

在這件事以後,我感受到了一種壓倒一切的憐憫之情,一如我本人已被槍殺了一樣:這是一種我暗中把自己等同於西格弗烈的跡象,以及一個人被迫犧牲其理想及其自覺的態度之時所感到的那種悲傷。這種同一性和英雄式的理想主義是得拋棄的,因為存在著比自我的意義更崇高的事物,而對這些事物,一個人是必須低頭表示服從的。  

這些想法在目前是站得住腳的,於是我便又再次睡著了。

小哥哥贊曰:榮格實在太令我敬佩了,居然能將自己的理性分析能力獨立出來,以超然客觀的立場角度觀察自己的想法和夢境,並分析感受的來源,我覺得這就是榮格在我心目中徹底的超過宗教創教始祖所謂的開悟,的偉大之處,令我拜服不已啊!  

那個棕色皮膚的矮個子聖賢一直伴隨著我,並且實際上還主動提議殺人,他便是那原始的影子的體現。那場雨表明,意識和潛意識之間的緊張關係已經解決了。雖然當時除了這幾點暗示外,我無法明白這個夢的更多的含義,但是我身上種種新的力量卻得以釋放了出來,從而幫助我把對潛意識的實驗進行到得出結論的地步。  

為了緊緊把握住這些幻覺,我便常常想像成是在走一段陡峻的下坡路。我甚至還作了好幾次努力,企圖弄個水落石出。比如說,第一次探究到達了約一千英尺的深度,第二次我卻發現自己處於一個無底的深淵的邊緣。這深淵就像是一條通到月球或踏進空無一物的空間的無窮遠的路。最初出現的意象是一個火山口,而我於是便覺得自己處身於一個死人的國土之中。其氣氛是另一個世界的氣氛。在靠近一塊岩石的陡坡處,我看見了兩個人,一個是長著白鬍子的老人,另一個則是個美麗的年輕姑娘。仿佛他們是活人似的,我鼓足勇氣走近他們並專心致志地聽他們對我說的話。那老人解釋說,他就是以利亞69 ,這使我吃了一驚。但那個姑娘甚至使我更為吃驚,因為她竟自稱是莎樂美70 !她是個盲人。多麼奇怪的一對夫婦,莎樂美和以利亞。但是以利亞給我證實說,他和莎樂美從開天闢地至永恆便一直是夫妻,這完全使我駭住了……跟他們生活在一起的是一條黑色的大蛇,它無疑顯出喜歡我的樣子。我緊緊貼近以利亞,原因是他似乎是這三者中最講道理的人,也是具有明確的智力的人。對於莎樂美,我顯然心存懷疑。以利亞和我進行了長談,然而所說的我卻不懂。  

69 以利亞:希伯萊先知。  

70 莎樂美:《聖經•新約》“馬太福音”裏說她是希律王之女,以舞姿迷住希律,使他殺掉了施洗者約翰。  

很自然,我竭力為出現在我幻覺中的這兩個《聖經》中的人物尋找一種可以說得通的解釋,我提醒我自己說,我父親就一直是個牧師。不過這根本不是什麼解釋,因為那老人到底意味著什麼呢?莎樂美又意味著什麼呢?他倆為什麼在一起?只是多年以後,由於我比這時的我懂得了更多東西,老人和那年輕姑娘之間的聯繫在我看來才顯得完全自然。  

在這樣的夢境裏,人們常常遇見有個年輕姑娘陪伴著的老者,而這種夫婦的例子則可以在許多神話故事裏找到。因而按照諾斯替教派的傳統,西蒙•馬格斯71便會帶著他在妓院裏結識的一位年輕姑娘到處走。這個姑娘的名字叫海倫,而她則被認為就是特洛伊的海倫72 的化身。克林格梭與肯德利、勞澤與舞女等均屬於這一類。  

71 西蒙•馬格斯:古代魔法師。西門派奉他為宙斯化身,他的配偶海倫為雅典娜化身。  72 特洛伊的海倫:希臘傳說中最美麗的人,特洛伊戰爭的間接起因。  

我曾經提到,在我的幻覺中除了以利亞和莎樂美外還有個第三者:那黑色的大蛇。在各種神話中,蛇往往是英雄的對等者。其中有無數的故事便講到他們的相似性。比如說,英雄具有蛇那樣的眼睛啦,或者說他死後變成了一條蛇並被敬之如蛇啦,或蛇就是他的母親啦等等。因此,在我的幻覺中:蛇的出現便表明這是一個英雄神話[莎樂美]則是女性意向的形象。因為她不明白事物的含義,因此她是瞎眼的。以利亞則是聰明的老先知的形象,他代表的是理腳與知識的因素,而莎樂美所代表的則是情欲的要素。我們可以說這兩個形象是邏各斯與厄洛斯73的體現。但這樣一個定義會過於理念化。暫時讓這兩個形象的意義不作引申——就是說是事件和經驗而已——對我來說含義反而更豐富。  

73 邏各斯,希臘文智慧之意;厄洛斯,希臘神話中的愛神。二者表示理性與性愛之意。  

這一幻覺出現不久後,又一個形象又從潛意識中產生出來了。他是從以利亞的形象發展起來的,我把他命名為費爾蒙。費爾蒙是個異教徒,他所帶來的是帶有諾斯替教派色彩的一種埃及與希臘合一的氣氛。他的形象最初出現在我下面的這個夢裏。  

夢中出現了一個像大海那般蔚藍的天空,天上漂浮著的不是雲彩,而是平平的棕色土塊。土塊像是正在散裂開似的,於是在這些土塊之間,蔚藍的海水便可以讓人看見了。但是這海水便是藍天。突然間,一個帶翼的人從右方橫駛過天空。我看出來這是個長著牛角的老人。他系著結成一串的四條鑰匙,他緊握著其中一把鑰匙,像是要打開一把鎖似的。他長著翠鳥的羽翼,顏色也跟翠鳥的一樣。  

我由於不明白這一夢中的意象,於是便把它畫了下來以使它印在自己的腦海裏。當我正忙著畫這幅畫的那幾天,我在我那靠湖邊的花園裏竟發現了一隻死了的翠鳥!我像被雷擊般地吃驚,因為在蘇黎世這一帶地方,翠鳥是極罕見的,在此之前我也從未發現過一隻死翠鳥。這只翠鳥是最近才死的——至多只有兩三天——而且身上也未見什麼外傷。  

我幻覺中的費爾蒙及其他形象使我恍然頓悟:在心靈中存在著的種種事物,它們不是由我生髮出來而是自發生髮出來並擁有其生命。費爾蒙代表的是並非我自己的一種力。在我的幻覺中,我與他進行交談,而他則說些我心中並沒有想到的東西,因為我清楚地看出,說話的是他而不是我。他說,我對待思想就像是這些思想是我自己所產生的似的。但在他看來,思想卻像是森林裏的各種動物,或像一個房間裏的人們,或像天上飛的鳥兒,他又接著說道:“要是您看見了一個房間裏的人們,您就不會認為是您造就了這些人,或認為您應為他們負責了。”正是他,教會了我應具有精神上的客觀性,即精神的現實性。通過他,我自己和我思維的物件之間的區別便變得一清二楚了。他以一種客觀的方式面對我,於是我便懂得,我身上存在著某種東西,它會說些我並不知道和並不想說的事,說些甚至可以是反對我的東西。  

從心理學上說,費爾蒙所代表的是更高級的洞察力。對我來說他是個神秘的形象。不時地,他對我顯得很真實,像是個有生命的人。我與他在花園裏到處散步,他對我來說就是印度人叫做宗教導師的人。  

每當一種新的化身的輪廓出現時,我便幾乎覺得這是我個人的一種失敗。它意味著:“這又是您直到現在仍然不懂得的某種東西!”這樣一連串的形象可能會是沒有窮盡的,而我可能會被困在無知的無底深淵,這種恐懼悄悄地爬上了我的心頭。我的自我感到了貶值——儘管我在世俗事情上取得了不少成就一事可能會打消我的疑慮。在我的黑暗裏(“把我們頭腦裏可怕的黑暗清除掉。” 《曙光同現》裏74 說道),我真希望能有一個真的、活著的宗教導師而不是別的,希望有某個擁有更高妙的知識和能力的人,好幫助我清理清楚我的想像力不自覺地創造的各種東西。這一工作由費爾蒙這個人物承擔下來了,在這方面,不管我願意不願意,我是得承認他是我的招魂巫師的。而且實際上,他傳給了我許多使人茅塞頓開的想法。  

74 湯瑪斯•阿基納斯所著一篇有關煉丹術的論文。——原注  

十五年後,一位有很高修養的印度老者探訪了我,他是甘地的一位朋友,而我們便就印度的教育談了起來——特別是有關宗教導師和弟子之間的關係談得更多。我猶豫不決地問他道,他能否告訴我點什麼有關他的宗教導師的個人和性格方面的事兒,對此他以一種實事求是的口氣說道:“啊,不錯,他就是商羯羅。”   

75 商羯羅(778-820):中世紀印度教吠檀多哲學代表人物。  

“您不是指那對《吠陀經》76進行評論的那個死去已有幾個世紀的人吧?”我問道。  

76 《吠陀經》:印度婆羅門教四部古經的總稱。  

“對,我指的就是他。”他針對我驚異地答道。  

“那您指的是一種精神嘍?”我問道。  

“這當然就是其精神。”他同意道。  這時候,我想到了費爾蒙。  

“還有幽靈性的宗教導師呢,”他接著說道,“大多數的人有的是活著的宗教導師,但也總是有些人讓鬼魂來當導師的。”   

這一消息對我既具有啟發性又有著消除疑慮的作用。因此很顯然,我並沒有完全脫離塵世,而只是體驗到了那種只能發生在對此作出了相似努力的其他人身上的東西而已。  後來,費爾蒙變得具有相對性了,因為這時出現了另一個我稱之為“護衛靈”的形象。在古埃及,“國王的護衛靈”就是其塵世的形,也就是有形體的靈魂。在我的幻覺裏,護衛靈靈魂來自下方,來自大地,像是從一個深井出來的似的。我畫下了他的一幅畫,通過他的塵世的形來表現他,把他畫成了一個座基是石頭而上部卻是青銅的隱士。在畫面上很高的上方出現的是一隻翠鳥的翼,在這翼和護衛靈的頭之間的則是漂浮不定的一團圓形的、發光的星雲。護衛靈的表情有某種惡魔性的東西——也可以說是糜菲斯托弗裏斯77的表情。他一手拿著像是一個有各種顏色的寶塔或一個聖骨盒般的東西,另一隻手則拿著一支鐵筆,並用這鐵筆在聖骨盒上刻畫著。他正說道:“我就是把眾神埋進了金玉之中的他。”   

77 靡非斯托弗裏斯:歌德《浮士德》裏的魔鬼。  

費爾蒙跋了一隻腳,但卻是個有翼的精靈,而護衛靈所代表的則是一種地精或金屬之精。費爾蒙是精神方面的,或者說是“含義”。另一方面,護衛靈卻像希臘煉丹術中的安提洛巴里恩一樣是個自然之精——而我在那時,對煉丹術卻仍然知之不多78。使一切變得真實的是護衛靈,但他也會使富饒的精神即“含義”變得含混,或用美這一“永恆的影像”來取而代之。  

78 安提洛巴里恩是一個矮人,是一種侏儒。他出現在如第三世紀的重要煉丹術士巴諾波利斯的佐斯莫斯的夢幻中。包括安提洛巴里恩的這一群精靈的還有地精,古籍中的鋼鐵精及供煉丹術士驅遣的矮人們。作為水銀之精,煉丹術中的墨丘利烏斯也是安提洛巴里恩這種精靈之一——原注  

隨著時光的流逝,通過對煉丹術的研究,我便得以把這兩個形象結合在一起了。  

在我寫下這些幻覺時,我再次自問道:“我到底正在幹些什麼呢?可以肯定,這與科學毫無關係,但那麼它又是什麼呢?”這時,我心裏的一個聲音說道:“它就是藝術。”對此我大吃一驚。我從來沒有想過,我正在寫的東西會與藝術有什麼聯繫。然後我便想道:“也許我的潛意識正在形成一個並非是我的人格,但它又堅持要通過表達來顯現出來。”我確實知道,這聲音是一個女人發出的。我認得她是一個病人的聲音,是個很有才華並曾熱烈地移情于我的心理病患者。她已變成了我心靈中的一個有生命的形象了。  顯然,我正在幹的並不是科學。那麼除了藝術之外它還可能是什麼呢?這些,仿佛便是世界上的惟一的選擇物件了。這便是一個女人的思考方式。  

我十分強調地對這個聲音說道,我的幻覺與藝術無關,然後我便感到內心裏產生了一種強烈的反感。然而,沒有聲音傳出來,於是我便又繼續寫了起來。然後,又出現了第二次的重大疑問,而回答再次又是那同樣的斷言:“那就是藝術。”這一次,我抓住她不放並說道:“不,這不是藝術!恰恰相反,它是自然。”然後我便準備與之進行爭論。但那樣的事卻沒有發生,我於是想起,“我心裏的這個女人”並沒有我所具有的語言中樞。於是我便提議她使用我的。她照辦了,並借此發了一通長篇大論。  

一個女人竟從我心裏來干擾我,這件事引起了我的很大興趣。我得出了這樣的結論:她一定是原始意義上的“靈魂”,我還開始深思為什麼賦予靈魂以“女性意向”的名字的種種原因。為什麼把它設想成是女性的呢?後來我才慢慢明白,這個內心的女性形象在男人的潛意識中是起著一種典型的或者說是原型性的作用的,因此我便稱她為“女性意向”。在女人的潛意識中,那對應的形象我便稱之為“男性意向”。  

開始時,使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女性意向的否定性方面。我感到有點兒被她所鎮住了,其情形猶如感到房間裏有個看不見的人在裏面那樣。然後,我突然有了一個新想法:在寫下所有這些材料以供分析時,我實際上是在給女性意向寫信,亦即由我的意識部分從不同的觀點出發給我自己的一個部分寫信。我獲得的是性質非同尋常的和出乎意料的評論。我就像是對一個鬼魂和一個女人進行分析的病人!每天晚上,我十分自覺地寫著,因為我覺得,我要是不寫,便沒有辦法讓女性意向明白我那種種幻覺了。還有就是,通過把它們寫出來,我就使她失去了把它們編織成陰謀的機會了。想把某件事說出來和真正把它說了出來之間是有著巨大差別的。為了盡可能對我自己忠誠老實,我遵照一句希臘的古老格言“有施於人者才能受之無愧”的教導,把一切都仔細地寫了下來。  

往往有這種情形,就是在我正寫著的時候,便會產生古怪的反應,思想便會開起小差來。慢慢地,我才學會了區分我自己及這種干擾。當情感上庸俗和平庸的某種東西湧上心頭時,我便會對自己說道:“千真萬確,在此時或彼時,我曾想到過和這樣感到過,但我現在卻可以不必這樣想和感到這樣了。我不必永遠接受我的這種平庸,因為丟這種臉實在沒有必要。”   

要緊的是通過使這些潛意識的內容具象化,以便使自己有利於它們,同時又使它們與潛意識發生關係。這是剝奪它們的權力的技巧。要把它們具象化並不太難,因為它們總是具有一定程度的自主性,一種它們自身的獨立存在。它們的這種自主性,要是讓人遷就它,卻是一件十分不舒服的事。然而,潛意識以這種方式來表現自己這一情形,卻使我們獲得了控制它的最佳手段。  

女性意向所說的話,我覺得處處充滿了狡獪。要是我把潛意識的這些幻覺當作藝術,那它們便會如同我在觀看一部電影那樣只帶有視覺的觀念而不會使人深信不疑。我於是便會覺得對它們不負道德責任。這時,女性意向便可能很容易誘使我相信我是一個被人所誤解的藝術家,而我那所謂的藝術天性便可以使我有權忽視現實。要是我聽她的話,她很有可能在某一天對我說:“您設想您正忙著寫的胡說八道確是藝術嗎?根本不是的。”這樣,女性意向這一潛意識的喉舌的這種諷刺,便能把一個人完全毀掉。歸根到底,意識總是決定性因素,它可以理解潛意識的種種表現形式並對其採取某種立場。  

但女性意向也有一種積極的方面。把潛意識的各種意象傳達給有意識的心靈的正是她,而我看重她的也主要是這個。幾十年以來,每當我情感不安或某種東西模模糊糊地積聚在潛意識中時,我便總是轉向女性意向求教。這時,我便會問女性意向道:“您現在在耍什麼把戲?您看見了什麼啦?告訴我,我會樂於知道的。”經過一陣子不高興後,她便會按時產生一種意象。這一意象一出現,不安和壓迫感便會隨之消失。這些情感的全部能量接著便轉變成對這意象的興趣與好奇。我便會與女性意向談論她所傳達給我的這些意象,因為我實在得像對待夢那樣盡最大努力去理解它們。  

今天,我不必再去和女性意向對話了,因為我已不再具有這樣的情感。但如果我確實有,我便會以同樣的方式來處理它們。今天,我是直接地意識到女性意向的想法的,因為我已學會接受潛意識的內容並理解它們。我懂得了對待這些內心的意象我該如何行動。我可以從我的夢裏直接讀出它們的含義,因而便無須再有一個沉思默想者來為它們傳信了。  最初,我把這些幻覺寫進了“黑皮書”中,後來又把它們轉記在“紅皮書”裏,在這本紅皮書裏,我畫了些插圖79 來作裝飾,這些插圖大多是有關曼荼羅(魔圈)80 的圖畫。在“紅皮書”裏,我試圖從審美上來詳述我的這些幻覺,但卻從未寫完。我意識到,我仍未找到正合適的語言,我仍然只得把它改變成某種別的東西。因此我便及時地放棄了這種審美化的傾向,轉而先經歷一番嚴格的理解過程。我知道,猶如許多的幻覺在其腳下需要有堅實的土壤,我必須首先完全回到現實中去。對我來說,現實意味著合乎科學的理解。我必須從潛意識所給予我的洞察力中提取具體的結論——而這一任務則將成為我終生的工作。  

79 “黑皮書”包括六本黑皮的小本筆記本。“紅皮書”則是紅皮的一本對開筆記本,記有用精妙的文學形式和語言寫成的同樣的幻覺,用中世紀手稿所用的黑體字書寫而成。——原注  

80 曼荼羅:印度教密宗與佛教密宗所用的象徵性圖形。  

我這個精神病醫生,在我的實驗中幾乎每一步,碰上的儘是同樣的精神性材料,而這種材料又是精神病方面的且又是在精神病人方面發現的,這當然是很有諷刺性。這是使精神病人產生致命的失常的那些潛意識意象的貯備物,然而它又是自我們的理性時代開始後便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的創造神話的想像力的本源。儘管這樣的想像力無處不在,但卻被視為禁忌和為人所懼怕,因而無論誰踏上了通向潛意識深處的這條變幻莫測的路,甚至也會顯得像是一種危險的實驗或一種前途難卜的冒險行為。人們認為這是一條錯誤之路,一條前途未卜之路和一條誤會之路。我回想起了歌德的一句話:“現在讓我放膽洞開那人類的腳步從不曾猶豫地跨越過的大門。”81《浮士德》的第二部也遠不只是一部文學作品。它是《金鏈》82 裏所提到的一種連接,從最初的哲學上的煉金術和諾斯替教派起直至尼采的《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一直存在。儘管鮮為人知、難以辨認和充滿危險,這卻是一條駛向發現世界另一端的航路。  

81 見《浮士德》第一部。——原注  

82 在煉金術中,“金鏈”(或“荷馬鏈”)是指一連串大智者,開頭一個是連接天和地的赫墨斯•特裏斯米基斯托斯。——原注  

特別是在這個時候,也就是我正在深思這些幻覺的含義時,我十分需要在“這個世界”有個支撐點,而我可以說,我的家庭和我的職業工作便是我的這個支撐點。在這個現實世界裏過著一種正常的生活並以此來抗衡那個奇異的內心世界,對我采說實在至為重要。我的家庭和我的職業一直是我可以隨時回歸的根基,它們起著肯定我是一種實際的存在,一個普通人的作用。潛意識的內容本來會把我弄得失去理智。但是我有家庭,此外我還知道,我有一個一所瑞士大學頒發的醫科學位證書,我必須幫助我的病人,我有妻子及五個子女,我住在庫斯納克特市西斯特拉斯228號——這些實實在在的存在對我提出了種種要求並再三再四地向我證實,我確確實實存在著,我並不像尼采那樣是一張白紙,在精神的強風中到處翻飛。尼采失去了其立腳的根基,原因就在於他除了他思想裏的內心世界外便一無所有——應該說,他的內心世界擁有他要比他擁有前者更甚。他斷了根並在大地的上空飄蕩,因此他不得不採用虛誇和不現實的辦法行事。但對我來說,這種不現實卻是可怕的根源,因為說到底,我是以今生今世作宗旨的。無論我是如何執著或如何洋洋自得,我總是懂得,我正在經驗到的一切,最終總是歸結到我的這種現實的生活的。我決意要履行生活的職責並使生活的意義更臻完美。我的座右銘是:于此務須立即以真實行為昭示大眾,不可搪塞!  

因此,我的家庭和職業向來總是一種愉快的現實,並且還是我確實過著一種正常的生活的保障。  

緩緩地,一種內心變化的輪廓開始在我身上出現了。  

1916年,我感覺到了要給某種東西賦予具體表現的衝動。這一內心衝動逼著我去詳細闡述並表達,比如說,費爾蒙所可能要說的話。這就產生出了“對死者的七次佈道詞”83及其中所使用的怪僻的語言。  

83 私人出版(無日期),採用假名並有一個副標題“對死者的七次佈道詞,作者亞歷山大裏亞市的巴斯裏德斯,此市位於東西方相接之處。”——原注  

這一佈道詞的開頭處就顯出一種惶恐不安,不過我卻不知道它要說的是什麼意思或“他們”要我表達些什麼。在我身旁的上下四方包圍著我的是一種不祥之兆的氣氛。我古怪地覺得,空氣裏到處是鬼的實體。然後我的屋子仿佛開始鬧鬼了。我的大女兒看見一個穿白衣的人穿過了房間。我的二女兒跟她姐姐不一樣,她說,夜裏睡覺時她的被子兩次無緣無故地給扯掉了。而那同一天晚上,我那九歲的兒子做了一個焦慮不安的夢。第二天早上,他就吵著要他媽媽給他蠟筆,蠟筆到手之後,平常從來不畫畫的他,這時卻畫了一幅有關他夢境的畫。他把此畫叫做“漁夫之畫”。一條河流從這幅畫的中央處流過,河邊上站著個拿著釣竿的漁夫。他釣到了一條魚:在漁夫頭頂的上方是個煙囪,熊熊的烈火和濃煙噴突而出。河的另一邊,魔鬼正從天空中飛來。他為他的魚被人偷走而咒駡著。但是漁夫的上空盤旋著一個天使,天使說:“不准你動他一根毫毛,他只釣你那些作惡的魚就是了!”我兒子是在星期六畫出這幅畫的。  

大約就在星期天下午五點鐘左右,大門上的鈴發瘋似的叮叮叮地開始響了起來。這是一個陽光燦爛的夏日,兩個女傭都在廚房裏,從這裏可以看到大門外那空曠的場地。大家立刻起身去看看誰在那兒,但是卻一個人影也看不到。我當時正坐在門鈴旁邊,因而不但聽到了鈴聲,而且還看到了鈴在動。我們只好都目瞪口呆地互相望著,當時的氣氛十分沉悶,這話我可不是說著玩的!然後,我便意識到發生了某種事情了。整個屋子仿佛進來了一大群人似的塞得滿滿的,全都讓鬼擠滿了。它們密密麻麻地一直擠到門口,空氣沉悶得使人差不多都喘不過氣來了。至於我自己,是周身抖個不停,心裏道,“看在上帝份上,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啊?”然後,它們便齊聲喊叫起來:“我們是從耶路撒冷84 回來的, 我們要找的東西卻在那裏找不到。” 這便是 “七次佈道詞”的開頭的話。  

84 耶路撒冷:基督教的聖地,位於巴勒斯坦。  

然後,其餘的話便從我筆下噴湧而出,經過了三個晚上,這篇東西便寫成了。我一拿起筆來,這一群鬼便立刻煙消雲散了。房間變安靜了,空氣也清新了。鬧鬼的事便至此結束。  這一體驗是得按其本來的或其看來應是的情形來加以對待的。它與我當時的思想狀態有聯繫,這是毫無疑問的,而這種思想狀態,對於靈學現象是有利的。它是一個潛意識的世界,其怪僻的氣氛,我認識到它就是一種原型的引導力量。“它到處走動,它是在空中飛著的!”85當然了,理智往往會自稱對這種事情擁有某種科學的和物理的知識的,或者寧可把這整個事情一筆勾銷,說這是違犯了科學法則的。但是,要是這些法則不是時有被違反的情形,這個世界該有多麼沉悶無聊啊!  

85 引自《浮士德》第二部。——原注  

就在經歷這次體驗之前不久,我記下了我的靈魂從我身上飛了出去的幻覺。這是一個很重要的事件:靈魂,即女性意向,確立起了與潛意識的關係。在某種意義上,這也是對死去的全部人類的一種關係,因為潛意識對應于全部死者的神話性世界,對應于先人的世界。因此,要是有人產生了其靈魂消失了的幻覺,這便意味著靈魂退縮進了潛意識或者說退入了全部死者的國土。在那裏,它產生了一種神秘的活力並賦予祖先的種種形跡即集體性的各種內容以令人可見的形式。它就如同一種媒介,使死者得以有機會顯現他們自己。因此,在我的靈魂消失之後不久,那“死去的”便在我面前出現了,而結果便有了《七次佈道詞》這篇東西了。這就是所謂“丟魂”的一個例子——這種現象在原始人中是經常會遇到的。  

從那時候起,死者作為那沒被回答、沒被解決和沒獲贖救者的聲音,對我來說便顯得愈益清楚了;因為既然我命中要我回答的這些問題和要求並不是由外部世界來給予我,因而它們就得經由內心世界來給予我了。與死者進行的這些談話形成了我得把潛意識方面的東西傳達給世人的一種序言,而我所要傳達的就是潛意識的一種有序的格局及對其所進行的闡釋。  

今天,當我對所有這一切進行回顧並思考這期間我對種種幻覺所進行的研究對我產生了什麼結果時,其情形就猶如一種資訊以無可抗拒之勢而降臨到了我身上一樣。在這些意象裏存在著種種事物,它們不但關係到我自己,而且還關係到其他許多人。正是在那時,我不再只屬於我自己了,也不再有權這樣做了。從那時候起,我的生命便屬於那大多數人了。我所關心的,或者說正在找尋的知識在當時的科學裏仍然無法找到。我本人還得經歷那獨特的體驗,此外還得盡力把我的體驗所結出的種子,種在現實的土壤裏;要不然這種體驗就會仍然是沒得到證實的主觀性假設。正是在這時,我才把自己獻身於為精神服務。我對它是既愛又恨,不過它卻是我的最大一筆財寶。我把自己託付給了它,而這結果便成了我得以忍受自己的生存並盡可能充分地享受它的惟一方式。  

今天,我可以說,我一直從未割斷我與這些初始的體驗的聯繫。我所有的著作,我的一切創造性活動,都是來自始於1912年即差不多五十年前的這些最初的幻覺和各種夢的。我晚年所取得的一切均已包含於它們之中,不過最初只包含在各種情感和意象的形式裏就是了。  

我的科學知識是使我得以掙脫那種混亂的惟一手段,不然的話,這些材料便有可能使我陷入荊棘叢中不得脫身,或像原始森林裏的匍匐植物那樣被窒息而死。我極為小心謹慎地設法去理解每個單獨的意象,我的精神存貨中的每一項,並在可能的情況下把它們加以科學的分類,但最重要的還是在現實生活中理解它們。這正是我們通常所忽視了去做的。我們會讓意象出現,可能還會對之驚異不已,但卻只是到此而止。我們並不想費心去理解它們,更不用說從其中引出倫理方面的結論了。這種突然性中止便會對潛意識產生種種消極的影響。  

認為對這些意象獲得某種理解便足夠了並因而淺嘗輒止,這同樣也是一種嚴重的錯誤。對它們的洞察必須轉變成一種倫理性的職責。不這樣做便會成為權力原則的犧牲品,而這便會產生種種危險的後果,這種後果不但對其他人是毀滅性的,對洞察者本人甚至也是毀滅性的。潛意識的意象把一種重大的責任放到了一個人的肩上:無法理解它們或逃避倫理上的責任便會使一個人失去完整性並會造成生活痛苦而又四分五裂。  

就在我全神貫注於潛意識的這些意象的期間,我決定辭掉大學的教職,作為有職無薪教師,我已在那裏講了八年課了(自1905年始)。我對於潛意識的體驗和實驗已使我的智力活動走向了止步不前的狀態。完成了《潛意識心理學》的寫作之後,我發現自己完全失掉了閱讀科學書籍的能力。這種情形一直持續了有三年。我感到,我再也無法與知識界並駕齊驅了,也再無能力去談論確實迷住了我的事情了。把潛意識的這些材料公之於世,結果差點兒把我弄成了啞巴86 。對此我既無法明白也無法使之具有形式。在大學授課時,我處於一種暴露的地位,感到為了把課程繼續在那裏講授下去,我首先便得找出一種全新的、不同的方向。要是我的智力狀況不是別的而只是一大堆懷疑與困惑而仍要繼續去教年輕的學生,那可是要誤人子弟的。  

86 在這一“休耕時期”,榮格寫出的東西只有一點兒:幾篇用英文寫的論文,還有就是其論文的第一個英譯本《分析心理學論文兩篇》。隨著1921年《心理學類型》的出版,這個時期便結束了。——原注  

因而我便覺得,我現在面臨著要麼繼續我的教學生涯——這條路在我面前是平坦的,要麼聽從我那內心的人格的法則,聽從一種更高的理性的安排,向著我那古怪的任務,向著我面對潛意識所作的這種實驗奮力向前。但是,不到這事完成,我是不能在公眾面前露面的。  

因此,我便有意識地和故意地放棄了我的教學生涯。因為我感到,某種偉大的事即將發生在我身上,而且我是信任這種事情的,我感到這件事在永恆性方面是更重要的。我知道它會充實我的生活,而為了這一目的,我是隨時不惜冒任何一種危險的。  說到底,我是否能當上教授,這又有什麼關係呢?當然了,我不得不放棄這一教職是很令人討厭的;在很多方面,我不能使自己局限于通常為人所理解的材料上,我對此是感到遺憾的。我甚至會有某些片刻的突然反抗命運之舉。不過這種情感都是轉瞬即逝的,因而並不會有什麼作用。相反,另一方面的情形卻是重要的,而要是我們留意內心的人格所希望的和所說的是什麼,這種痛楚便會消失得一乾二淨。這是我所再三體驗到過的事情,而不光是在我放棄了我的教學生涯之時才體驗到了的。不錯,在我還是個小孩時,我已經有過幾次這樣的體驗了。在我的青年時,我脾氣暴躁;但每當情感突然上升到其高潮之時,它便會突然轉向,然後隨之而來的便是一種宇宙般的寧靜。在這樣的時候,我便覺得飄然物外,而剛才還使我激動不已的東西,這時看來卻顯得像是屬於一個遙遠的過去的東西了。  

我的這一決定及我介入無論我還是別的其他人所不能理解的事情上,結果便使我落入一種極端孤獨的狀態。我到處走來走去,腦子裏充塞著種種思想,但我卻找不到一個人可與之交談:他們只會產生誤解。我覺察到了外部世界和這些意象所構成的內心世界之間,存在著以其最痛苦的方式所表現出的鴻溝。我仍然看不到現在我所理解的這兩個世界的互相作用。我看到的只是“內”和“外”之間所存在著的不可調和的矛盾。  

然而,從一開始我就很清楚,只要我能夠成功地證明——而這是需要費極大的功夫的——精神體驗的內容是實有的,不但對於我自己個人的體驗,而且對於其他人也擁有的那種集體性的體驗來說也是實有的,我便能找到與外部世界及與人們的接觸點。後來,在我的科學工作上,我極力去證明這一點並盡我一切能力給交往甚密的友人們介紹一種看待事物的新方法。我知道我要是不能成功,便會落入絕對的孤立的境地。  

只是快到接近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之時,我才逐漸開始從黑暗中走出來。有兩件事造成了這種情況。第一件事是我與那個決心要使我相信我的幻覺具有藝術價值的女人斷絕了關係;第二件而且是主要的事件是我開始理解曼荼羅的繪畫了。這事發生在1918至1919年。在我寫就了《七次佈道詞》之後,我畫出了第一張曼荼羅的畫87 。自然,當時我並不理解它。  

87 臨摹來用作《類型和集體潛意識》的卷首插圖。——原注  

在1918-1919年間,我作為英軍戰區戰俘監管上校駐紮在夏托達堡。當我還在那裏時,每天早上我都在筆記本上畫一幅小小的圓形的圖,即一個曼荼羅,它看來顯得對應於我當時的內心心態。在這些圖畫的幫助下,我便得以逐天觀察我的精神變化。比如說,有一天,我收到了那位具有審美性的夫人寄來的信,她在信中再次固執地堅持認為,從我的潛意識中所產生的這些幻覺是具有藝術價值的,因而應該被認為那就是藝術。這封信使我很不高興。它並非是愚蠢的,因而便具有危險的說服力。說到底,現代的藝術家是設法出自潛意識地來創造藝術的。掩藏在這一論點後面的功利主義與妄自尊大觸到了我身上的一種懷疑,也就是說,我不敢確信我正在產生的這些幻覺確實是自發的和自然的,而並非基本上是我自己隨心所欲的種種虛構編造。我根本還算不上已經在意識裏沒有偏執和狂妄自大了,有這種情形的人便會樂於相信,任何中間性的高尚的靈感,都是一個人行為高尚的結果,而卑下的反應則只是出於偶然,或甚至導源自異己的各種源泉。由於我自身的這種刺激和不協調,因而第二天我便畫出了一幅改變了的曼荼羅的圖畫:圖中周邊有部分斷開了,於是對稱性便被破壞了。  

事後只是慢慢地,我才發現什麼才是真正的曼荼羅:“成形、變形、永恆的心靈的永恆創造。”88而這便是自性即人格的完整性,而如若一切順利的話,自性是協調的,但它卻無法容忍自欺欺人。  

88 引自《浮士德》第二部。——原注  

我所畫的曼荼羅圖是些關於自性的狀況的一些密碼,這些密碼每天呈現在我腦海中時都是嶄新的。在這些密碼裏,我看到了自性——也就是我的整個存在——在活躍地工作著。可以肯定地說,最初我只能模模糊糊地理解它們;但對我來說它們卻顯得極為重要,因而我便像珍珠那樣保存它們。我明確地感到,它們是某種至關重要的東西,隨著時間的推移,我通過它們而獲得了有關自性的一個活生生的觀念。我覺得,自性就像我那樣的個體,而且還是我的世界。曼荼羅所代表的就是這個個體,並對應於精神的那種微觀世界性。  這個時期我到底畫了多少幅曼荼羅,我現在再也記不清楚了。不過肯定是許許多多。在我畫著它們的時候,這樣一個問題一再浮現出來:這樣一個過程正導向什麼?其目的在哪里?根據我自己的經驗,到這時候我便知道,我不能擅自選擇一個在我看來顯得沒有價值的目標。實際情況已經向我證明,我必須放棄自我佔有更高地位的想法。在我本來企圖保有它時,我畢竟還是突然地又把它放棄掉了。我本想繼續從事對神話進行科學分析的,這工作在《變化的象徵》裏就已經開始了。這仍然是我的目標——但是我卻絕不能再考慮它了!我此時正被迫經歷潛意識的這一過程。我必須讓自己被這股急流裹脅著前進,根本不知道它要把我引向何處。然而,當我開始畫曼荼羅時,我便看出,一切東西,我一直在走著的所有道路,我一直在採取的所有步驟,均正在導向回一個單一點——也就是說,導向居中的那個點。事情對我變得越來越明白,曼荼羅就是中心。它是一切道路的代表,是通向這個中心,通向個性化的道路。  

在1918至1920年間,我開始明白,精神發展的目標就是我性。沒有直線性的演變,有的只是我性的彎彎曲曲的發展。均勻性的發展充其量來說只有在開始時才會存在。爾後,一切便向著這個中心點而發展。這一頓悟使我安定下來,慢慢地,我的內心平靜而複歸。我知道,在找到曼荼羅可作表現我性的工具之後,我便獲得了在我看來是終極性的東西。也許某個別的人會知道得更多,但這不會是我。  

幾年之後(1927年),我由於做了一個夢而使我對有關這個中心及我性的想法得到了證實。我可以用我稱之為“望向永恆的窗戶”的一幅曼荼羅的畫來表示其本質。 這幅畫後來印在了《金花的秘密》89一書裏。一年之後,我又畫了一幅同樣是曼荼羅的畫90 ,在此畫的中央處則是一個金色的城堡。這幅畫畫完後,我問自己道:“這畫怎麼中國畫味這樣重?”我對於其形式和色彩的選用印象很深,而且儘管外觀上沒有什麼中國畫的東西,我卻覺得很有中國畫的味兒。而這確實便是它所給我的感受。無獨有偶,此後不久,我便收到了理查•威爾海姆寄來的一封信,信中附有一篇論述道教煉丹術的文章草稿,標題也是“金花的秘密”,他還要求我就此寫一篇評論文章。我立刻如饑似渴地一口氣把這草稿讀完,因為文中所述對我關於曼荼羅及這中心的繞圈圈的想法給予了我做夢也不曾想到過的證實。這便是打破了我的孤獨的第一件事。我慢慢意識到了一種共鳴,我終於可以與某件事和某個人建立起聯繫了。  

89 參見《原型和集體潛意識》中的“關於曼荼羅的象徵性”有關頁數的插圖。——原注  

90 《金花的秘密》中的圖10及“關於曼荼羅的象徵性”的有關各圖。——原注  

在回想起這種巧合,這種“同步性”時,我不禁在這幅使我獲得了如此深刻印象的具有中國畫味兒的畫的下面寫下了這樣的話:“此畫作於1928年,畫的是一個防衛森嚴的金色城堡。此時,身居法蘭克福的理查•威爾海姆給我寄來論述黃色古堡即長生不老之源的一篇三千年前的中文文章。”   

這就是我在前頭就已提到過的那個夢:我忽然發現自己身處一個煤灰滿地的骯髒城市。時間恰值黑暗的冬夜,兼又冷雨蕭蕭。這個城市就是英國的利物浦。與幾個——比如說六七個——瑞士人一起,我走過了好幾條黑洞洞的街道。我有這樣的感覺,覺得我們正從港口往外走,而那真正的城市實際上卻在上方,位於懸崖之上。我們爬上了那兒。這個地方使我想起了巴塞爾,巴塞爾的市場是在下方,然後您便經過托滕嘉申(“死者之巷”)而往上走;這條巷一直通到上方的一片高地,然後再通到彼得廣場和彼得大教堂。我們到達這片高地後,發現有一個由昏暗的街燈照著的大廣場,許多街道就向這裏彙聚。這個城市的各個街區成輻射狀繞這廣場而布列。廣場的中央是一個圓形的水池,水池的中央則是一個小島。由於雨、霧、煙和昏暗的燈光所無法照透的黑暗,周圍的一切全無法看清,但是這個小島卻被陽光照耀得光輝燦爛。島上只長著一棵樹、一棵木蘭,樹上開滿了千百萬朵紅花。這棵樹仿佛就立在陽光之中,但同時又是那光源。我的友人們對這惡劣的天氣說三道四,但顯然卻沒有看見這棵樹。他們談起了住在利物浦的另一個瑞士人,對他竟在此定居感到吃驚。我對千花怒放的這棵樹的美及陽光燦爛地照耀著的這個小島感到心曠神怡,心裏想道:“他為什麼定居這裏,我可是清楚得很啊。”然後我便醒了過來。  

對於夢中的一個細節,我還得添上點補充性的說明:這個城市各個單獨的街區的佈局繞一個中心點成輻射狀布列。這個點形如一個開放性小方塊,有一盞更大的街燈照耀著並構成了這個島的一件小小的複製品。我心裏知道,那“另一個瑞士人”就住在這些次級的中心點之一的附近。  

這個夢代表著我此時的心境。時至今日我對黃灰色的雨衣及其上閃爍著的水光依然歷歷在目。一切均令人極為不快,不是黑的就是灰濛濛的——一如我當時所感到的那樣。但是我卻有過一次具有非塵世之美的幻覺,而這便是我到底生活過來了的原因。利物浦就是“生命之池”。“利物”一詞據古人的看法,就是“生命之根”之意——而這便“創造出了生命”91。  

91 利物浦(Liverpool)這個英文字分開來便是liver(肝臟之意)和pool(池、塘之意),故榮格有是說。  

隨這個夢而來的還有一種命中註定感。我看出來,在這個夢裏,目的是什麼已作出了啟示。一個人是無法走到這個中心之外的。這個中心就是那目的,而一切都是引向這個中心的。通過這個夢,我明白了,我性就是方向與含義的原則與原型。其治療性作用就存在於其中。對我來說,這種頓悟暗示了通向這個中心——因而也就是到達這一目標的方法。有關我本人的神話的第一點細微跡象也從中產生出來了。  

做過這個夢之後,我便不再繪畫曼荼羅的畫了。這個夢描繪了潛意識發展全過程的最高階段。它使我感到了完全的滿足,因為它描繪出了有關我心境的一整幅圖景。可以肯定地說,我已經知道,我正忙著的是某種重要的事,不過我仍然對其不甚了了,而我的同事們中也沒有一個能瞭解得了。由這個夢所給予我的頭腦清晰,使我得以客觀地看待存在於我的存在裏的各種事物。  

如果沒有這一幻覺,我便可能失掉了方向並被迫放棄我那命定的事業了。但是在夢裏,其含義已作了清楚的揭示。在我與佛洛德分道揚鑣之時,我便知道自己正一頭紮進了那未知世界之中了。佛洛德學說以外的世界,我畢竟是一無所知,但是我還是向著黑暗邁出了決定性的一步。而這種情況一旦發生,然後又做了這樣的一個夢,一個人便難免覺得這是一種天意。  

我花了足足四十五年來蒸餾裝在科學器皿裏,當時我所體驗到了的並寫下了的各種各樣的事情。作為年輕人,我的目的一直是要在科學上有所成就。但是然後,我又觸到了這股熔岩流,於是其火焰和熱便又重新改造了我的生活。促使我去研究它的便是這種根本的東西,而我的著作便是把這種閃閃發光的東西結合進這個世界的當代圖景的一種或多或少可算是成功的嘗試。  

我追溯我那些內心意象的年頭是我一生中最為重要的歲月——一切根本性的東西都在其中確定了。一切都是從那時開始的,後來的細節詳情不過是這一材料的補充和詳述而已;這材料是從潛意識中爆發出來的並在開頭時把我完全淹沒了。這,便是那可供終生進行研究的“原始素材”。  

七 著述  

在我的生命進入後半生時,我便已踏上了面對潛意識的各種內容的道路。我對此所進行的研究是一件年深日久的事,而且只是在經過大約二十年的研究之後,我才對我的各種幻覺獲得了一定程度的理解。  

首先,我得找出我這些內心體驗的歷史先例。也就是說,我得問自己:“我的這些特定的前提在歷史上的什麼地方已經出現過?”要是我無法找到這種例證,我便絕不可能使我的想法具體化。因此,接觸到煉丹術便對我具有了決定性意義,因為它給我提供了直至此時我仍然缺乏的歷史基礎。  

分析性心理學基本上是一門自然科學,但是它比起任何其他學科來在更大程度上受觀察者的個人偏見所左右。因此,心理療法醫生要是想排除至少是判斷上的最粗率的錯誤,他就得在最大程度上有賴於歷史上的和文學上的類似性人物。在1918至1926年間,我認真地研究了諾斯替教派的一些作家的著作,因為他們也曾正視過潛意識這個最早的世界並探討過其內容,探討過顯然受到直覺世界所污染的種種意象。由於可查找到的資料太少,至於他們是怎樣去理解這些意象的情形就很難說了;此外,就是這些資料,也大都是出自他們的反對者們即基督教產生後頭六個世紀解釋教義的一批作家們。

我覺得,他們對這些意象是很不可能具有一種心理上的觀念的,但是諾斯替教派由於與我相距太遙遠,因而便無法就我所面臨的各種問題與他們建立起任何聯繫。就我所知,有可能使這一教派所推崇的神秘的直覺與現在聯繫起來的傳統看來已被割斷了,因此,要想找到從諾斯替教派——或新柏拉圖派——通向當代世界的橋樑,長期以來已證明是不可能的。但當我開始理解了煉丹術後,我認識到了它就代表著與諾斯替教派的歷史性聯繫,因而在過去和現在之間便有了一種連續性。由於煉丹術是基於中世紀的自然哲學,因而它一方面形成了通往過去的橋樑,另一方面又是通往未來和通往現代的潛意識心理學的橋樑。  這方面的開創者是佛洛德,他隨此而引入的還有古典的諾斯替教派的性欲動機及邪惡的父輩的權威。諾斯替教派的耶和華與造物者之神的動機再次出現在佛洛德有關那本源性父親及衍生自這位父親的陰暗的超我的神話裏。在佛洛德的神話裏,他變成了創造出了無窮無盡的失望、錯覺及痛苦的魔鬼。在煉丹術士對物質的秘密的專注裏,物欲的傾向便已經流露出來了,這一傾向對佛洛德來說有著掩蓋諾斯替教派的另一本質性方面的作用:作為另一個更高的神祇的精神的原始意象,這位神祇送了一個混合器皿給人類,一個轉變精神的器皿92 。這個器皿是一種女性原則,在佛洛德的家長式世界裏是沒有其地位的。附帶說一下,在這種偏見方面他絕不是無獨有偶的。在天主教思想的王國裏,上帝之母及基督的新娘只是最近才被接納進了神聖的內室(洞房)裏,而這是經過了千百年的猶豫後才有了這種變化的,因而可以說至少這種看法已獲得了部分性的承認93 。但是在新教和猶太教的範圍裏,父權卻一如以前那樣繼續起著主宰性作用。另一方面,在哲學意義上的煉丹術裏,女性原則卻起著男性原則的同樣的作用。  

92在異教的諾斯替教徒波伊曼德勒斯的著作裏,這個器皿充滿著“精神”,是造物主之神送到塵世的,為的是讓想達到更高意識境界者可以在其中受洗。這是精神在其中獲得更新和再生的一種子宮,對應於煉丹術中物質在其中產生質變的器皿。在榮格的心理學中與此對等的是叫作個性化過程的內心轉變過程。——原注  

93 這指的是教皇比烏斯十二世的訓令“仁慈的上帝”(1950),其中宣佈了聖母瑪利亞的升天。這一新教義肯定,瑪利亞作為新娘,與聖子在天國的新房裏結合了,而作為索菲亞(智慧),她則與上帝結合了。這樣,女性原則便從而變得接近于富於男性氣質的三位一體了。參看榮格的《東西方心理學與宗教》裏的“答約伯書”部分。——原注  

在我發現煉丹術之前,我做了一系列的夢,夢中反復出現的都是同樣的主題。在我的房子旁邊立著另一所房子,也就是說是另一配房或一座附屬建築物,它在我看來是古怪的。每次做夢,我都感到奇怪為什麼這座房子雖然一直坐落在那裏,我自己卻對它一無所知。最後我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走到了這側房。我發現這房子裏有一個奇妙的圖書室,很可能在16和17世紀時就已存在。包以豬皮面的又大又厚的一冊冊對開本的書便沿牆的四壁擺放著。這些書中有幾本飾有特色古怪的銅板畫,其插圖則包括有我前所未見的一些古怪的象徵性符號。當時我並不懂得它們的用意何在,只是較久之後我才認出它們是些煉丹術符號。在夢裏,我只意識到這些符號及整個圖書室所產生的令人心曠神怡的美。原來這是一個中世紀的古版書和16世紀印刷品的收藏所。  

我的房子這一未知的附屬建築物是我人格的一部分,是我自己的一個方面;它代表著屬於我的某種東西,只是我對此尚未意識到就是了。它,特別是那圖書室,涉及的是煉丹術,對此我仍然一無所知,但很快我便會對之加以研究。大約十五年後,我收集的書已構成了一個圖書室,樣子與夢中所見的那個十分相像。  

預示著我會遇到煉丹術的決定性的夢是在1926年左右出現的,當時我正在南蒂羅爾,時值戰時。此時我身處義大利前線,正坐在一個矮個子農民趕著的馬車從前線回來。炮彈在我們周圍爆炸,彈片呼嘯;我知道,我們必須儘快趕路,因為此地情況十分危險。  

94 從空而降的炸彈,從心理學上來闡釋,就是從“另一邊”飛來的飛彈。因此它們便是從潛意識,從精神的陰暗面產生出來的表像。夢中發生的事情暗示,幾年前在外部世界已發生的這場戰爭,現在仍未結束,而是將繼續在精神裏打下去。顯然,正是在精神裏才能找到這些問題的答案,要在外部世界裏去找是不可能找到的。——榮格注  我們必須通過一座橋,然後便得穿過一條隧道,這隧道的拱頂已部分被炸彈所摧毀。在穿過隧道到達其另一頭時,我們看見,在我們面前展現的,是一片陽光燦爛的美景;我認出,這是維洛納附近的一個地區。在我們下面橫臥著的就是維洛納市,在明亮的陽光下顯得光彩照人。我如釋重負般地松了口氣,我們繼續驅車前行,進入到生機勃勃、一片蔥綠的隆巴德平原。一路上經過春意盎然的可愛鄉村;我們看到了不少的稻田、油橄欖樹和葡萄園。然後,我看到在這條路的斜對過處,有一座富麗堂皇的大莊園,很像是某個北義大利公爵的宮殿。這是一座典型的莊園,有許多的附屬建築物和外屋。就像盧浮宮95 一樣,這條路穿過一個大庭院,再從這座宮殿旁邊經過。那個矮小的馬夫和我坐著車穿過一道門而進入到庭院,在這兒,透過遠處那頭的第二道門,我們可以再次看見那一片春光明媚的風景。我向四周看了看:右邊是這莊園的正面,左邊是僕人住宅區、馬廄、穀倉和其他建築物,一直伸展了好一段路。  

95 巴黎的一處王宮,現辟為藝術博物館。  

就在我們到達這庭院的中央處即那宮殿的大門口處時,出乎意料的某種事情發生了:只聽見沉悶的砰的一聲,這庭院的兩道門忽地關上了。那農民從馬車上跳下來喊道:“好啊,我們現在可被關在17世紀了。”我無可奈何地想道:“唔,確是這樣!不過該怎麼辦呢?從現在起,我們可得被關上它個好幾年。”這時候,一種安撫性的想法又湧上了心頭:“總有一天,從現在起再過幾年,我總會再次走出去的。”   

做了這個夢之後,我在一大堆有關世界歷史、宗教史和哲學史的浩繁卷帙裏東尋西找,可是有助於解釋這個夢的東西卻一點兒也沒有找到。直到過了很長一段時間之後,我才認識到,它指的是煉丹術,因為這一科學在17世紀之時發展到了巔峰時期。然而說來奇怪,我已完全忘記了在煉丹術上赫伯特•西爾比勒到底有什麼著作96 。那時候,他的那本書已經出版,但我卻認為煉丹術是一種旁門邪道並且是很可笑的,其情形一如我欣賞西爾比勒神秘的或建設性的觀點一樣。那時候,我與他有著書信來往並且告訴過他我對他的作品評價很高。正如他那悲劇性的死亡所表明的,西爾比勒對這個問題雖有所發現,但後來卻未能頓悟它97 。他利用過後期的主要材料,而我對此卻不甚了了。有關煉丹術的後期文本是奇特怪異的;只有懂得了如何去闡釋它們,我們才有可能認識到它們裏面埋藏的是什麼寶藏。  

96 其著作有《神秘主義的問題及其象徵性》(紐約版,1917年;德文維也納版,1914年)。——原注  

97 西爾比勒自殺了。——原注  

只是讀了《金花》的文本之後,對煉丹術的本質我才開始逐漸瞭解,而這篇中國煉丹術的樣本則是理查•威爾海姆於1928年寄給我的。我被一種欲望激勵著,迫切想進一步知道更多的有關煉丹術的文本。我委託了一個慕尼克的書商,要是有什麼煉丹術的書到了他手裏,便立刻通知我。不久之後,我收到了這些書的第一本《煉丹術卷二》(1593),這是一本包容廣泛的拉丁文煉丹術論文集,其中有幾篇堪稱是煉丹術的“經典之作”。  

我讓這本書幾乎一動不動地擺放了差不多兩年。我只是偶爾才翻看一下裏面的圖畫,而每次都不禁想道:“天啊,這是什麼胡說八道的東西!簡直無法理解!”但是它卻不斷地引起我的興趣,於是我決心更為深入徹底地研究它。我於第二年冬天開始動手研究,不久就發現它令人興奮和引人入勝。可以肯定地說,這些文本在我看來仍然顯得像是明顯的不知所云,但有些章節我卻覺得甚為重要,偶爾還可發現幾句我覺得能懂得其意思的句子。最後,我認識到了,原來煉丹術士是用象徵來說話的——而這些象徵,可是我的老相識啊。“嘿,這可真是太富於幻想了,”我心裏想道,“我只好學會對這一切進行破譯了。”到了現在,我可是完全著迷了,只要一有時間,我便埋頭研究起這些文本來。一天晚上,當我正研究它們時,突然回想起我陷身17世紀裏的那個夢。這時,我終於把握住了其含義。“原來是這樣!現在,我可不得不從頭開始來研究煉丹術了。”   過了好長一段時間,我才在煉丹術思想發展過程的迷宮中找到了自己的路,因為沒有什麼阿裏阿德涅在我手裏塞進過什麼線團98 。在閱讀16世紀的一個文本《哲人的玫瑰園》時,我注意到某些奇怪的表達方式和措詞往往反復出現,如“分解與凝結”、“神秘管”、“石頭”、“本源物質”、“水銀”等便是。我看得出來,這些表達方式是按特定的含義而再三加以使用的,不過我卻無法弄清楚其含義到底是什麼。因此,我便決定著手編一本主要用語的詞典,其中的用語則可以交互參照。隨著時間的推移,我積累起了好幾千個這樣的主要用語和辭彙,而抄下來的摘錄也占滿了好幾本。我是沿著語言學的方向來開展研究的,其情形就像我正設法猜破一種未知的語言的謎一樣。按這種方式進行下去,煉丹術的表達方式的意義便逐漸呈現出來了。這一工作,我專心致志地一搞就是十餘年。  98 忒修斯來到克裏特,要進入迷宮殺死牛頭怪。克裏特國王之女阿裏阿德涅送給他一個線團。他把線頭拴在門口,邊走邊放線,殺死怪物後忒修斯便順著線走出了迷宮。作者借用這一典故,意指他在研究煉丹術時沒有得到過什麼人的幫助。  我很快便看出來,分析性心理學以一種十分奇怪的方式而與煉丹術不謀而合。煉丹術士們的體驗在一定意義上便是我的體驗,而他們的世界便是我的世界。這一點當然是一個重大的發現:我無意中觸到了我那潛意識心理學歷史上的對等物。可以與煉丹術進行比較及存在著一條向後通回到諾斯替教派的不曾中斷的智識鏈條,便為我的心理學提供了具體的例證。在我研讀這些古老的文本的時候,一切便全都各歸其所了:各種幻覺意象、我在實踐中所積累起來的經驗性知識及我從其中所得出的各種結論。我現在開始明白,這些精神性的內容,如果從歷史觀點上來看到底是什麼意思了。我對它們的典型特徵的理解得到了加深,而這種理解,在我對各種神話的調查研究裏便已經開始了。在我的調查研究裏,本源性的意象及類型的性質佔有著主要的地位;對我來說,很清楚,要是沒有歷史,就不可能有心理學,當然也絕不會有潛意識心理學了。可以肯定,一種有意識的心理學是會滿足於根據個人的生活而獲得的材料的,但只要我們希望解釋一種精神病,我們便需要有一份既往病史,因為它比意識裏的知識反映得更深刻。而在療治過程中,每當需要作出非同尋常的決定時,我們便會做夢,而對夢進行闡釋,則需要比個人所記得的還要多的知識。  我把自己對煉丹術的研究看作是我與歌德有著內在聯繫的一種跡象。歌德的秘密在於他處於被一種原型性變化過程的支配,而這一過程,千百年來一直在發生著。他認為他的《浮士德》是一種“重要工作”或“神聖工作”。他把它稱之為他的“主要事業”,而他整個一生的行動,都是在這出戲劇的範圍之內進行的。因此,在他身上活躍著的便是一種具有生命力的本質,是一種超人的過程,是原型世界的偉大之夢。  

我自己也落入了這同樣的夢的把握之中,因此從十一歲時起,我便不得不開始從事一種是我的“主要工作”的一種獨一無二的事業。我的生命被一種觀念和一個目標所浸潤並通過它們而得以維繫在一起:這就是滲透人格的秘密。一切都可以根據這個中心點而得到解釋,而我的所有著作所述說的也就是這一個主題。  

我真正的科學研究開始於1903年所進行的聯想測驗的實驗。我認為這是我在從事自然科學方面意義上的第一次科學研究。《詞語聯想研究》寫出後我又寫了兩篇其起因我已經述說過的精神病學方面的論文:《早發性癡呆心理》和《精神病的內容》。1912年,我的著作《轉變的象徵》出版了,而我與佛洛德的友誼也至此告終了。從那時候起,我便得單獨去打天下了。  

由於我對自己的潛意識的種種意象十分迷戀,因此便也就有了一個起始點。這個時期從1913年持續到1917年;此後,川流不息的各種幻覺便日逐減少了。在這些幻覺尚未消退殆盡,而我也不再是個在魔幻之山內的迷途者時,我便得以對這整個的體驗採取客觀的態度並開始對之加以深思。我給自己提出的第一個問題是:“人們是怎樣看待潛意識的呢?” 我的答案是 《自我和潛意識之間有著種種關係》99一文。1916年,我在巴黎曾就這方面舉行了一次講座100;但是這次講座的內容卻直到過了十二年後才以德文出版,不過內容卻大為擴充了。在這一講座裏,我描述了潛意識的某些典型性內容,我還表明,意識著的頭腦對它們抱什麼態度遠不只是麻木不仁的問題。  

99 此文收入《分析心理學論文兩篇》。——原注  

100 《心理學檔案》(1916年日內瓦版)中的《潛意識的結構》。——原注  

與此同時,我此時還忙著為《心理類型》一書做準備工作,此書於1921年首次出版。我寫此書的原因始自我需要界定我自己的觀點不同於佛洛德的和阿德勒的觀點的各個方面。在企圖解決這個問題時,我便碰到了類型這個問題;這種心理類型是個人所獨有的,它決定了並限制了一個人進行判斷的方式。因此,我這本書的目的是企圖探討個人對於世界,對他人和對事物的關係。書中討論了意識的五花八門的各個方面,也就是意識著的頭腦對於世界所可能採取的各種各樣的態度,因此,它便構成了一種可以說是從臨床角度上來看的一種意識心理學。我把大量的文學作品裏的東西揉進了這本書裏。斯比特勒的作品更是在其中佔有一個特殊的地位,而引用最多的又是他那《普羅米修士與厄皮墨透斯》101。但是我也討論席勒、尼采和古典時代的知識史及中世紀。我甚至冒昧地給他寄去了一冊我的這本書。他沒有給我回信,但不久後他卻作了一次報告,在報告中他肯定地說,他那本《普羅米修士與厄皮墨透斯》根本不表示“有”什麼含義,正像他很可能會唱出“春天來了,特拉——拉——拉拉”一樣。  

101 卡爾•斯比特勒(1845-1924),瑞士作家,他最有名的作品除了《普羅米修士與厄皮墨透斯》外,還包括史詩《奧林匹斯之春》及長篇小說《伊馬戈》。1919年,他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原注  

論述類型的這本書使我洞悉,單個的人所作出的每一判斷是由他的人格所制約的,而且每一種觀點都必定是相對性的。這便產生了必須對這種多樣性進行補償的統一性的問題,於是它便把我直接引導到中國的“道”的觀念上了。我已經講到過我的內心變化發展與理查•威爾海姆寄給我的一個道教文本之間的互相作用的事。1929年,我和他合著了《金花的秘密》。只是在我的思想和我的研究達到了關鍵之處時,就是說接觸到了我性的時候,我才再找到了重返這個世界的歸路。我開始到處進行專題講座並作了好些旅行。這些各種各樣的論文和講演稿便成了我這些年所進行的內心探索的一種衡量其輕重的砝碼。它們還包含有我的讀者和病人向我提出的各種問題的答案102。  

102 這些文章主要散見於《榮格文集》中4、8、10、16幾卷。——原注  

自從我那本《轉變的象徵》問世後,我深深地關切的課題便是性本能(裏比多)理論的問題。我把裏比多設想成是具有物理性能量的一種精神類似物,因而也就或多或少是一種具有數量性的觀念,所以它是不應用質的術語來加以界定的。我的想法是跳出當時流行的裏比多理論的具體化的窠臼——換句話來說,我希望不再提起饑餓、侵略和性的諸種本能,而是把所有這些現象看作是精神性能量的表現方式而已。  

在物理學裏,我們也講到能量及其各種各樣的表現方式如電啦、光啦、熱啦等等。在心理中的情形也與此一般無二。在這裏,我們所處理的也主要是能量,也就是說,要遇到其數值或大或小的強度測量問題。這種能量會以各種各樣的偽裝出現。我們要是設想裏比多是能量,我們就得採取一種綜合性的和統一的觀點。至於裏比多——不論其是性欲、權欲、食欲或別的什麼——的性質的數量問題,便消隱於背景性的地位了。我希望為心理學所做的事是得出某種合乎邏輯的並且是徹底的看法,這種看法有似能量學理論在物理各學科中所提供的一樣。這正是我在論文《論精神性能量》(1928)裏所追求的東西。比方說,我把人的各種動機看作是能量變化過程的五花八門的表現方式,因此這些動機也就有似於熱與光等各種各樣的力。恰如不會發生現代的物理學家只從比如說熱能裏導源出一切的力一樣,同樣,心理學家也應該警惕把一切的本能都歸之於性欲的觀念的做法。這是佛洛德最初的錯誤,但他後來又提出了“自我本能”一說,因而便糾正了這一差錯。再往後,他又提出了“超我”一說並賦予它一種實際上至高無上的地位。  

在《自我與潛意識之間的關係》裏,我只談到了我對潛意識的著迷及與這種著迷的性質有關的某些事情,但對於潛意識本身卻著墨不多。當我對我的幻覺進行研究時,我才知道,潛意識會經歷或引起變化。但只是在我使自己諳熟了煉丹術後,我才認識到,潛意識是一個過程,而精神則利用自我的關係而變化或發展成潛意識的內容。在個性方面,這種轉變可以從夢和幻覺中推斷出來。在集體生活中,它主要殘留於各種宗教體制及其變化著的各種象徵裏。通過研究這些集體轉變過程及通過瞭解煉丹術的象徵性,我便得到了我的心理學的關鍵性概念:個性化的過程。  

我的研究工作的一個根本性的方面在於,它很快就開始觸及到一個人的世界觀的問題,觸及到了心理學和宗教之間的種種關係。我對這些問題作了詳盡的研究,研究的結果最早寫進了《心理學與宗教》(1938)一文,作為這一文章的直接產品,爾後又寫進了《自大狂》(1942)裏。這本書的第二篇文章《作為一種精神現象的自大狂》從這種觀點來看顯得特別重要。巴拉塞爾索斯103 的著作充滿了大量獨創性的看法,其中包括清晰地闡述煉丹術者所提出的各種問題,儘管這些問題裹上了死人的古怪外衣。談到巴拉塞爾索斯,最後我便不得不討論起與宗教和心理學有關係的煉丹術的本質了——或者換句話說,討論起作為一種宗教哲學的煉丹術了。我在《心理學與煉丹術》(1944)裏確實這樣做了。這樣,我便終於落到了其下埋有我從1913年至1917年的各種體驗的地上了;因為我在那時所曾經歷過的過程,對應了在那本書所述及的煉丹術上的變化過程。  

103 巴拉塞爾索斯:即西奧弗拉斯塔斯•龐巴斯塔斯•封•霍亨海姆(1490-1541),他給自己起這個名字在於暗示自己勝過一世紀時的著名作家和醫生塞爾索斯。  

潛意識的象徵性與基督教及其他宗教有何關係,這個問題不斷地在我頭腦裏打轉,這種情形實在是最自然不過了。我不但為基督教的啟示洞開了大門,而且我還認為它對西方人具有非同小可的重要性。然而,它需要以新的目光,需要按照當代精神所造成的種種變化來加以對待。不然的話,它便會與時代脫節並對人的整體性不具有任何作用。在我的著作中,我一直極力表明這一點。對於三位一體的教義及彌撒文本,我曾從心理學角度來加以闡釋過——對於這二者,我曾與帕諾波利斯的佐西莫斯這位西元3世紀時的煉丹術士和諾斯替派教徒所描寫過的種種幻覺進行過比較104 。我的意圖是使分析心理學與基督教發生關係,這一做法終於引向了作為一個心理形象的基督的問題。早在1944年,我在《心理學與煉丹術》中,便已論證了基督形象和煉丹術士的關鍵性概念“(哲人之)石”之間存在著對應關係。  104 這兩方面的研究文章,均包括在《東西方的心理學與宗教》一書裏。——原注  1939年,我就依格納蒂烏斯•洛尤拉105的《精神修煉》舉行了一次講談會。與此同時,我忙著為《心理學與煉丹術》的寫作而進行的研究。一天晚上,我醒過來後,在明亮的月光下,看見了床腳處有身背十字架的基督的形象。其大小雖沒有真人大小,但卻毫髮不爽,而且我還看見了他的軀體是用帶點綠色的金子構成的。這一景象雖然是驚人的美,但我卻依然深切地為它所震撼。像這樣的幻覺對我來說絕非什麼不同尋常之事,因為我經常在將醒未醒時看到極為生動的種種形象。  

105 依格納蒂烏斯•洛尤拉(1491-1556):西班牙人,天主教耶穌會創立者。  

對於出自《精神修煉》的冥想之一的基督之靈,我一直想得很多。這一幻覺的出現似乎在於向我指出,在我的沉思中我忽視了某種東西:基督與煉丹術士的非凡之金及帶點綠色之金有其類同性106 。當我認識到這一幻覺所指的是這一關鍵性的煉丹術的象徵,認識到我已對基督獲得了本質上乃屬煉丹術方面的幻覺時,我便感到釋然了。  

106 比較嚴肅的煉丹術士認識到,他們工作的目的並不是要把賤金屬變成黃金,而是為了產生一種“非凡之金”或“哲學之金”。換句話說,他們關切的是精神的價值及精神變化的問題。——原注  

那帶點綠色的金乃是煉丹術士不但在人,而且還在無機的自然物中所看到的那種有生命力的質。它是生命精神、人的靈魂或宏觀世界之子、使整個宇宙活躍起來的人類的一種表現。這一精神把自己傾瀉進一切事物裏,甚至還進入到無機物裏,他出現在金屬與石頭中。我這一幻覺因而便是基督的形象與其在物質中的相似之物——宏觀世界之子的一種結合。如果我不是被那帶點綠色的金所震懾的話,我大概便難免會假定,某種本質性的東西正從我那“基督教的”視野裏消失——換句話說就是,我那傳統性的基督形象不知怎麼回事仍是有缺陷的,我仍然還得跟上基督教發展的某些部分。然而,對金屬的強調卻向我表明了,煉丹術毫不掩飾基督的觀念乃是一種精神上活著的物質和肉體上死了的物質的結合。  

在 《伊湧》 107 中,我再次研究起了基督的問題。但是在這本書裏,我感到關切的不是各種各樣的歷史上的相似物,而是基督的形象與心理學的關係。我並不把基督看成是一個失去了一切外在性的人物。相反,我倒希望表示出他所代表著的、延續了千百年的宗教內容的發展。表明占星術本會如何預言基督的到來及按照他那個時代的時代精神與在兩千年基督教文明的發展過程中人們是如何理解他的,這對我來說是同樣重要的。這一點以及在幾千年的過程中積聚在他周圍的一切古怪而有爭議的種種光輝,也正是我們所要描繪的。  107 伊湧:始源之意。  就在我對所有這些事情進行探究的時候,那個歷史人物——作為人的耶穌——的問題便也跟著出現了。這是具有重大意義的,因為他所在的時代的智力——我們也可以說是已經集聚而成的原型,即“人類”的本源性形象——便已凝聚在他這位差不多無人知曉的猶太預言者的身上了。關於人類的古老觀念,一方面植根于猶太人的傳統中,另一方面則植根于埃及霍律斯108 神神話中;這一觀念在基督教紀元的初始之時便已為人們所接受,因為它是時代精神的一部分。它所關心的主要是“人子”即上帝之子,他站到被神化了的奧古斯都大帝這位這個世界的統治者的對立面去了。這一觀念與原本是猶太人的彌賽亞109的問題攪到了一起並使之成了一個世界性的問題。  

108 霍律斯:古埃及所奉之神,其形象似隼,太陽和月亮是他的兩隻眼。  

109 彌賽亞:猶太人所期待的救世主,他將使猶太民族從敵人手中解放出來並永遠生活在和平與勝利之中。  

認為耶穌這位木匠的兒子傳播福音並變成了救世主只不過是出於“純粹的偶然”,這實在是一種嚴重的誤解。他一定是個具有非凡天賦的人,因而才能如此完美地表達和陳述他那時代人們普遍的但卻是潛意識的種種期望。沒有任何別的一個人能成為這一希望的傳播者,只有耶穌這位特定的人才有可能做到這一點。  

在這樣的時代裏,由神聖的愷撒所代表的羅馬帝國那無處不在且又順者昌逆者亡的權力,便創造出了這樣一個世界。在這個世界裏,無數的個人,或者確實地說所有各民族,便被剝奪了他們文化上的獨立及精神上的自主性了。今天,個人和文化面臨著同樣的威脅,就是說被大眾所吞沒的威脅。因此,在許多地方出現了渴望基督再次出現的浪潮,甚至說看見基督再世了的謠言也不脛而走,這種情形表達了人們希望獲得贖救。然而它所採取的形式,卻與過去的任何事情均無法相比較,只是“技術時代”的一個典型的產兒。這就是遍佈於全世界的“飛碟”現象(不明飛行物體)。  

因為我的目的是為了充分論述我的心理學與煉丹術相對應,或者二者相反,我便希望連同上述那些宗教方面的問題一起,看看在煉丹術士的著作中論述到了心理療法方面的什麼特別的問題。臨床上的心理療法這個主要問題就是移情。在這件事上,我與佛洛德意見完全一致。我可以證實,煉丹術也有某種對應於移情的東西——具體地說就是相合的概念,其突出的重要性已為西爾貝勒所注意到了。在我的著作《心理學與煉丹術》就列舉有這種對應性的證據。兩年之後,也就是1946年,我在《移情的心理》110中對這個問題繼續作了進一步的研究,我在這方面的研究最終導致了《神秘的相合》一書。  

110 此文收入《心理療法實踐》一書裏。——原注  

正如與在個人方面或科學方面使我感到關切的所有問題一樣,相合的問題一出現,便有種種夢隨之而來或作出預兆。在這些夢之一裏,這個問題及基督的問題都被凝聚成了一個十分顯著的意象。  

我再次夢到我的屋子有一座我從未進去看過的附屬建築物。我決心去看看,最後便走了進去。我來到一道很大的重門之前。打開門時,我發現自己處身于擺設成實驗室的一個房間裏。窗戶前面擺著兩張桌子,上面擺滿了許多玻璃器皿和動物學實驗室的一切用具。這是我父親的工作室,然而,他卻不在裏面。沿牆放著的書架上擺著幾百個瓶子,裏面盛著各種各樣可以想像得出的魚類。我大吃一驚:原來我父親現正從事魚類學的研究!  就在我站在那兒環顧四周時,我注意到有一道布簾不時鼓起來,仿佛不時有強風吹過的樣子。突然之間,漢斯這個年輕的鄉下人出現了。我叫他去瞧瞧是否在這布簾後面的房間開有窗戶。他走了,而且一去就是好長一段時間。當他回來時,我看到他臉上現出一副可怕的神色。他只是說道:“對,有某種東西在裏面,它就在那裏出沒!”   

然後,我走了進去,發現了有一道通到我母親房間的門。房間裏空空如也,一個人也沒有。其氣氛是神秘的。這個房間很大,天花板上懸吊著五個一排的兩排櫃子,櫃子離地約兩英尺高。它們看起來就像花園裏的小亭子,每個面積約六平方英尺,每個均裝有兩張床。我知道,這就是我那實際上早已去世的母親回到陽世時所居住的房間,她擺上這些床就是為來訪的鬼魂睡覺用的。它們是成雙結對的鬼,也就是鬼夫妻,它們來到這裏過夜,或甚至連白天也在那裏過。  

正對我母親的房間處有一道門。我把門打開,便走進了一個大廳;這大廳使我想起了一間大飯店的門廳。大廳裏安放著安樂椅、小桌子、豪華掛飾品並撐有柱子。一個銅管樂隊正大聲地演奏著;我本來在後面的這些房間裏已聽到有音樂聲,但不知道它是從那裏傳來的就是了。大廳裏一個人也沒有,只有這銅管樂隊在大聲吹奏著舞曲和進行曲。  

大飯店大廳的這個銅管樂隊意味著豪華的尋歡作樂和世俗性。誰也不會想到,在這吵吵鬧鬧的門面之後會是陰間,而這陰間又位於這同一幢建築物之內。大廳的這個夢的意象可以說是對我這個好好先生或世俗的歡樂的嘲諷。但這只是外表的方面;在其後面隱藏著的卻是某種大相徑庭的東西,這東西是無法在喧鬧的管樂聲中加以細究的,這就是那魚類實驗室及那為鬼魂而懸吊著的亭子。這二者都是個陰森森的地方,為神秘的一片寂靜所籠罩。在它們裏面,我有這樣的感覺:這裏就是黑夜的居處,而大廳則代表著白天的世界及其庸俗淺薄。  

這個夢裏的最重要的意象是“鬼魂招待室”及那個魚類實驗室。前者以一定程度的鬧劇性方式表現了相合;後者則暗示了我對基督的先入之見,即他本人就是魚類。二者都是使我接連不斷地研究了有十餘年的課題。  

令人覺得奇怪的是,對魚類的研究卻落到了我父親的頭上。在這個夢裏,他成了照管基督徒靈魂的人,而按照古代人的觀點來看,這些人都是被基督的門人彼得的網所捉到的魚。同樣令人驚異的是,在這同一個夢裏,我母親卻成了被拆散了的鬼魂的保護人。這樣,我的雙親看來便都擔負著“治療靈魂”的重擔,只不過實際上這重擔卻落到了我肩上就是了。沒有完成並且仍然壓在我父母身上的還有某件事;這就是說,這件事仍然潛藏在潛意識中,因而便有待于未來才能解決。我被提醒說我仍未解決“哲學上”煉丹術的主要事情即相合問題,因而也就是尚未回答基督徒的靈魂向我提出來的問題。此外,我妻子定作其終生任務的有關聖杯的傳說的主要研究工作也尚未完成111。  

111 在榮格妻子于1955年去世後,瑪麗與路易士•封•弗蘭茨博士接手聖杯傳說的研究並于1958年順利地結束了這一工作。參看艾瑪•榮格與弗蘭茨合著的《從心理學上看聖杯傳說》(蘇黎世1960年版)。——原注  

我回想起當我在《伊湧》中討論到魚類的象徵時,我腦海裏便往往浮現出翠鳥的形象及追尋聖杯的景象。要不是我不願意闖進我妻子的這個領域,我毫無疑問便會把聖杯的傳說包括進我對煉丹術所進行的研究中。  

在我的記憶裏,我父親是個受了安福塔斯112 式傷的受傷者,是一隻其傷口無法治癒的“翠鳥”——這種傷亦即基督的受罪,而煉丹術士則正是為了治療這傷而去尋找治病的萬靈藥的。作為一個“口啞的”帕斯法爾113,在我童年期間,我是這種病症的見證人,並且也像帕斯法爾一樣,縱然有口也說不出話來。我只能作點暗示。實際上,我父親從未能使自己對獸形的基督=符號象徵產生過興趣。另一方面,他實際上直到去世,一直生活在由基督所預見的和許諾的痛苦裏,而且還根本並不覺悟到這都是由於效法基督的結果。他認為自己的痛苦是一種個人的病痛,是可以聽從醫生的忠告而得以療治的;他並不認為這是在普遍意義上的基督徒的痛苦。加拉太書114 裏的話“我活著,但不是我而是基督活在我身上”從未能在其全部的意義上深入到他的腦海裏,因為一想到宗教的種種問題,他便會害怕得全身發起抖來。他想要滿足於信仰即止,但在他那裏信仰卻又打破了他的信仰。這種情形往往就是讓理性作出犧牲的回報。“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這一戒律的,能接受的只有那些該接受它的人……有這樣的閹人,他們為了天國的緣故而使自己變成了閹人。能夠接受這一點的人,讓他接受它好了。”(《馬太福音》)盲目地接受絕不會導致問題的解決,它充其量只能導致停滯不前並要下一代付出重大的代價。  

112 安福塔斯:聖杯騎士團的首領。  

113 帕斯法爾:亞瑟王的圓桌騎士之一,據說最後終於一睹那只有完全的聖潔者才能看得見的聖杯。  

114 加拉太書:《聖經•新約》的一卷,是使徒保羅寫給某些基督教會的書信。  

眾神的獸形的特徵表明,眾神不但延伸到超人的範圍,而且還進入到不屬於人類的王國裏。可以說,各種動物便是他們的影子,大自然本身則把這種影子與神的影像聯繫起來。“基督之魚”表明,效法基督的那些人本身便是魚——也就是說是需要動物式的照料的潛意識的靈魂。那魚類實驗室就是教會“對靈魂的照管”的同義詞。而正如受傷者使自己負傷一樣,同樣,醫治者也能治癒自己。在這個夢裏具有重要意義的是,具有決定性性質的行動是由死者在意識之外的那個世界亦即在潛意識的世界裏對死者而作出的。  

因此,在我的生活的這個階段,我仍然沒有意識到我肩上的責任的本質性意義,也無法對這個夢作出令人滿意的闡釋。我只能感覺到其含意。在我能寫出《答約伯書》之前,我仍需克服內心最大的反抗。  

上述這一文章的內心根源可以在《伊湧》裏找到。在《伊湧》裏,我討論了基督教徒的心理問題,而約伯115 則是某種基督的預兆。這兩人之間的聯繫就是受苦受難的觀念。基督是代上帝受苦的僕人,約伯也是這樣。在基督的情況裏,世界上的種種罪惡便是產生苦楚的根源,因而基督徒的受苦是普遍性的結果。這不可避免地便產生了這樣的問題:誰應該為這些罪惡承擔責任呢?歸根結底,創造了這個世界及這些罪惡的正是上帝本人,因此,為了為人類的命運受苦,他於是便變成了基督。  

115 約伯:《聖經》裏的人物,以安貧忍耐著稱。  

在《伊湧》裏,有多處提及到這一神聖的形象的光明與黑暗的方面。我列舉了“上帝的憤怒”、敬畏上帝的戒律及這樣的祈求“別讓我們受到誘惑”。 上帝形象的這種矛盾性在《約伯書》116中是起了極重要作用的。約伯希望,在某種意義上,上帝會站到他身邊來反對上帝;在這種情況裏,我們可以生動地看到上帝是處於怎樣一種悲劇性的矛盾裏了。這便是《答約伯書》的主要內容。

116 《約伯書》:《聖經•舊約》裏的一卷,主述約伯受災禍的原因。  促使我寫這本書的還有其他一些外在性的力量。公眾和病人們所提出的許多問題使我感到,對於現代人的種種宗教問題,我必須更加鮮明地表明自己的立場。多年以來,對此我一直猶豫不決,因為我充分認識到了這樣做會掀起多麼巨大的一場風暴。但是到了最後,我卻不能不被這問題的全部緊迫性所支配,儘管勉為其難,我還是不得不對之作出回答。我於是這樣做了,回答的方式就跟問題擺到了我面前來的方式一樣,就是說,以作為充滿感情的一種體驗的方式。我是有意去選擇這種方式的,為的是免得給人留下我一心想宣佈某種永恆真理的印象。我那《答約伯書》只不過意在表達一種個人之見而已,這個人希望並期待著能引起其公眾的深思。我根本無意想闡述一種玄妙的真理。然而神學家們卻指責我已這樣做了,原因是神學思想家們實在太習慣于與永恆真理打交道,因而對其他別的真理也就一無所知了。當物理學家說,原子是如此這般結構的並進而畫出一個結構圖來時,他實在無意想表達這就是什麼永恆真理之類的想法。但是神學家們並不懂得自然科學,特別是不懂得心理性思維。分析性心理學的材料,即其主要的各種事實,構成了表述——以相一致的形式在各種地方和各個時代經常出現的各種表述。  

約伯的問題在其所有的派生表述方面同樣在夢裏已有所預示。這個夢以我去看望我那早已去世的父親而開始。他住在鄉下——鄉下的什麼地方我可就不知道了。我看見了一座房屋,房子的式樣是18世紀的,房間很多並有好幾處相當大的附屬建築物。我後來獲悉,這座房屋原是坐落於一處礦泉療養院的一座旅店,而且看來許多要人、名人和王親國戚也曾在那裏居住過。此外,這些人中的好幾個已經死去,而他們的屍身則存放在屬於這座房屋的地下室裏。我父親則是看守人,看守著這些屍身。  

我很快發現,我父親不但是看守人,而且還是一個合法的著名學者——這在他在世前可絕沒有這種事。我在他的書齋裏與他見了面,不過說來奇怪的是,醫生某——年紀與我相仿——及其兒子(兩人都是精神病醫生)竟也在場。不知道是否因我提了個問題還是我父親自動想解釋點什麼,只見他從一個書架上取下了一本很大的書——一部對開本的沉甸甸的《聖經》, 跟我圖書室裏那本梅裏安《聖經》117 一樣。我父親拿在手裏的這本《聖經》是用閃閃發亮的鯊魚皮包裝的。他把《舊約全書》部分打開——我猜他是翻到了首五卷處——然後便就某一章節開始進行闡釋起來。他解說得十分迅速流利且顯得學識淵深,使我竟聽著也跟不上了。我只注意到,他所說的話裏無意中露出他知識豐富博雜,這種知識的重要我雖能約略領悟,但卻無法適當加以評判或掌握。我看出醫生某根本不懂,而他那兒子則開始笑了起來。他們覺得,我父親正在幹那不自量力的事,而他所說的簡直就是老年人所喋喋不休的廢話,不過我卻很清楚,他說這些話實非由於病態的激動,也根本沒有說什麼愚蠢的話。相反,他高談闊論,知識淵博而又能十分打動聽者的理智,只是由於我們的癡愚,我們才幾乎無法領悟而已。他所說的是極為重要的事,深深地吸引住了我。他說話說得如此激動,原因就在這裏;他腦海裏為深刻的觀念所充滿了。他竟得在我們這三個猶如白癡的人面前說這番話,我是既感惱怒而又深覺可惜。  

117 馬•梅裏安(1593-1650)於1625-1630年出版了有插圖的《聖經》,世稱此為梅裏安《聖經》。  

那兩位精神病醫生所代表的是一種目光短淺的醫學觀點,這種觀點也影響到了作為醫生的我。他倆代表著我的陰影——這個陰影的極為相似的兩個人,即父與子。  

然後,景象便變了。我父親和我這時處身在這座房屋的前面,面對著顯然堆放著木材的某種棚屋。我們聽到了沉悶的砰嘭聲,好像有人把大厚塊的木板扔到了地上或到處亂扔似的。我覺得,一定至少有兩個工人在那裏忙著,但我父親卻向我示意,說這個地方在鬧鬼。某種鬼怪顯然正在弄出這樣的喧鬧聲。  

我們便走進了這棚屋,於是我看到它有著厚厚的四壁。我們順著一條狹窄的樓梯爬到了二樓。這裏,一種奇怪的景象呈現在了我們面前:一間跟法特赫布西克裏118蘇丹阿克巴的會議廳完全一模一樣的大廳。這是一間高高的圓形房間,沿其牆壁是一道環形回廊,回廊有四座橋通到一個盆形的中心。這盆形的中心置於一根大圓柱的頂端,作這位蘇丹的圓形坐椅之用。他便從這高高在上的地方向其謀士和哲學家們講話,而這些人則繞著回廊的圓形牆壁而坐。這個整體成了一個巨大的魔圈,精確地與這真正的會議廳相對應。  

118 印度北方邦阿格拉縣城鎮,莫臥兒皇帝阿克巴曾建都於此。  

在這個夢裏,我突然發現,從這中央處有一座陡直的樓梯,向上直通至這牆的一個高處——這個地方與真實卻完全不對應。在這樓梯的頂端處有一道很小的門,我父親這時向我說道:“現在我要引領你到最高的存在處。”然後他便跪了下來並在地板上叩了一個頭。我照著他的樣子也跪了下來,心情十分激動。出於某種原因,我叩頭卻無法碰到地板上——大概還差一毫米左右。不過我卻至少跟他一樣依樣畫葫蘆地做了。突然之間,我忽然知道——也許我父親早已告訴我了——上頭這道門通往的是一個淒涼冷落的房間,而大衛王的大將烏利亞就住在那兒;為了弄到其妻子拔示巴,大衛王竟命令兵士在敵人面前棄烏利亞於不顧而逃,從而可恥地出賣了他119。  

119 此故事見《聖經•舊約》有關大衛王的故事。  

關於這個夢我還要作幾點解釋。夢中開頭的情景描述的是潛意識的任務是如何完成的,而這個任務我是留給了我“父親”,即潛意識來辦的。他顯然迷上了《聖經》——也許是《創世記》吧?——並急於要把他的頓悟轉達他人。鯊魚皮則表示《聖經》包含的是一種潛意識的內容,因為魚總是有嘴而不會說話和沒有意識的。我那可憐的父親並未能成功地把這二者傳達給人,原因是聽眾部分是由於無法理解,部分是由於愚蠢且又心懷惡意。  這樣作失敗之後,我們橫越過那街道而到了“另一邊”,鬼怪就活躍在這種地方。鬼怪現象通常發生在青春期到來之前的年輕人的周圍;也就是說,我仍然處於未成熟和過於潛意識階段。夢中那印度的環境表明的是“另一邊”。當我在印度時,議會廳的魔圈結構的確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使我覺得它代表著與一個中心有關的一種內容。這中心就是阿克巴大帝的寶座,他統治著一個次大陸,是像大衛王那樣的一個“這個世界的君主”。但是位在大衛之上則是那位無辜的犧牲者即他那位忠心耿耿的大將烏利亞,後者是由於大衛的出賣才死在敵人手裏的。烏利亞是基督的預示,而基督這位神人卻被上帝所拋棄了。“主啊主,您為什麼拋棄我啊?”在這種喊聲之上的則是,大衛把烏利亞的妻子“取而享之”。只是後來,我才明白這個有關烏利亞的暗喻到底意味著什麼:對於《舊約全書》中上帝形象的這種二重性矛盾,我不但被迫公開地講出來——這對我是有害而無利的,而且我妻子將被死神從我手中奪去。  

這就是隱藏在潛意識裏並等待著我的事情。對於這種命運,我只好逆來順受,並確實應該叩頭到地,好使我的謙恭馴順臻于完美。但某種事情卻使我不能完全地這樣做,與之相差尚有一發之距。我身上有某種東西在說道:“一切都很好,但不是完全很好。”我身上的某種東西不肯俯首聽命並決心不做一條啞口無言的魚;而要不是自由人身上有某種這種東西,在基督誕生前的幾百年就不會寫出《約伯書》來。人總是有某種思想上的保留性的,即使面對神的諭示時也一樣。不然的話,他哪里還能有自由呢?而要是這種自由不能給威脅自由的上帝以威脅,這種自由又能有什麼用處呢?  

因此,烏利亞是生活在高於阿克巴的一個地方的。正如夢中所說的,他甚至是“最高的存在”,這種說法恰當地說只適用於上帝,要不,除非我們是在談拜占庭的藝術品。在這裏,我不禁想起了佛祖及其與眾神的關係。對於虔誠的亞洲人來說,如來佛就是一切中的至高者,就是絕對(上帝)。 由於這種原因,佛教小乘120 一直被人懷疑是無神論——這實在十分冤枉。靠著眾神的威力,人才得以洞察造物主。人甚至被授予了在本質性方面消滅“萬物”的權力,就是說消滅人對這個世界的意識。今天,人已可以利用放射性現象來消滅地球上一切高等生物了。佛祖對世界歸於無有的觀念已作出過暗示:通過大覺大悟,輪回(Nad?na)的鏈條——不可避免地導致年老、疾病和死亡的因果關係的鏈條——便可以被打斷,於是乎存在的幻覺便結束了。叔本華對意志的否定預言性地歸結到現已迫在眉睫地近的未來的問題。這個夢揭示了早已存在於人類中的一種思想和預兆:造物以一個雖小但具有決定性的因素而勝過了造物主的觀念。  

120 小乘:佛教的一派,與“大乘”相對,不主張眾生皆能成佛的“小乘”說。  

經過了這次遠足夢的世界之後,我必須再次回到我的寫作上來了。在《伊湧》裏,我已開始觸到了需要分別加以解決的一系列問題。我曾企圖解釋基督的出現如何與一個新的時間始源的初始即魚類的一個時代相對應。基督的一生與客觀的天文學事件——春分進入到黃道十二宮的雙魚宮處——之間存在著同步性。因此基督就是“魚”(正如在他之前的漢穆拉比121就是“羊”一樣),並作為這個新時代的統治者而出現。這種情形便導致了我在論文《同步性:一種非因果關係的聯結原則》122所論及的同步性問題。  

121 漢穆拉比(?-西元前1750):巴比倫第一王朝的第六代國王,“漢穆拉比法典”的制定者,在世時發動多次戰爭,攻城掠地。  

122 此文收入榮格與保利合著的《自然與精神釋義》(1954)及《精神的結構與動力學》。——原注  

在《伊湧》中所提到的基督的問題最後便導致我如何據個人的體驗來表達安索洛波斯(人)——用心理學術語來說就是我性——的現象這個問題了。在《出自意識之根》(1954)裏,我企圖對這一點作出回答。在這方面,我所關心的是意識和潛意識之間的互相作用、從潛意識到意識的發展及更大的人格即內心中的人對每個單獨的人的生活所產生的影響問題。  

這種研究至《神秘的相合》而臻于充實,在這本書裏,我再次談到了移情的問題,但主要按我原來的意圖去寫,即把煉丹術的全部內容作為一種煉丹術心理或作為深度心理學的煉丹術基礎來加以表述。在《神秘的相合》裏,我至少給我的心理學賦予了一種現實的地位並把它建立在歷史的基礎上。這樣,我的任務便完成了,我的工作結束了,而且它現在也站穩了腳跟。我一接觸到了根底,便達到了從科學上加以理解的程度,深入到了超驗,深入到了原型本身的特性的程度,對於這種特性,要想作出進一步的科學陳述是不可能了。  我在這裏對我的研究工作所作的概述當然只是一種簡括的總結。我實在應該說得更多些或更少些才對。這是一種即興性的東西,其情形就跟我在這裏所述說的一樣。它是臨時產生的東西。它對懂得我的工作的人可能會有所助益,其他人則大概就得對我的觀點有所瞭解才能懂得。我的一生就是我所從事過的事情,亦即我的科學工作:前者與後者是不可分的。這工作就是表達我的內心發展;獻身於潛意識的內容的研究構成了這個人並改造了這個人。我的著作可以看作是我一生歷程中的各個中途站。  

我所寫的一切可以認為是內心所放到我肩上的任務,其本源是一件命中註定的不得不做的事。我所寫的都是湧上我心頭的事情。我讓感動了我的靈魂大聲說出它所要說的話來。對於我的著作,我從來不指望什麼強烈的反應,什麼有力的共鳴。它們代表著對我們時代的一種補償,而我說這些無人樂於去聽的話也實在出於無奈。由於這種原因,我往往感到極為淒涼孤獨,特別是在最初的時候。我知道我所說的會不受人歡迎,因為我們時代的人們是很難接受對這個有意識的世界所唱的反調的。今天,我倒可以說,我獲得了人們所賦予我的極大成功——遠比我所能預料到的還要大——這倒是令我感到吃驚。我覺得,我只是做了我所可能做到的一切就是了。毫無疑問,我這一生的工作本應更多並幹得更好才是,但也有很多事情卻是我力所不及的。  

八 塔樓  

通過我的科學工作,我便慢慢地能把我的種種幻覺及潛意識的內容置於一種堅實的基礎上了。但文字和紙張在我看來顯得不夠真實,還需要有某樣東西。我要為我內心最深處的想法和我所掌握的知識找到像石頭那樣確定的一種表述方法。或者換句話說,我要以石頭那樣堅實的方式來袒露我的信念。這就是“塔樓”的起源,也就是在波林根我為自己所建造的房屋。  

從一開始便已確定,我要在近水處進行建築。我一直奇怪地為蘇黎世湖那上湖的美景所吸引,於是到了1902年,我便在波林根買了點土地。這塊地坐落在聖梅恩拉德地區,而且是一老教堂的地產,早先屬於聖嘉爾修道院。  

開始時,我並沒有對房屋作出具體的規劃,而只是想把它建成一種原始的單層住宅。它將會是圓形的結構,屋的中央處有個火爐,四壁則嵌上大塊的木板。我心中早已或多或少把它設想成是非洲人的一種小屋,其中用幾塊石頭圍成一圈的火堆置於屋子的正中,而全家人的生活則圍繞這個中心而轉動。原始的小屋把一種觀念的整體性具體化了,把家庭式的整體性具體化了,在這種整體性中,所有各種各樣的家庭中馴養的小動物同樣也都參與了進去。不過甚至就在建築的最初階段期間,我便更改了這計畫,原因是我覺得這太原始了。我認識到,它應該是一棟二層的正規房屋,而不應只是一座低矮地趴在地上的小屋。於是,在1923年,第一座圓形房屋建立起來了,竣工之時,我看出它已變成了很合我胃口的塔樓式住屋了。  

對於這個塔樓,一開始我就對它抱有一種寧靜和新生的強烈感情。對我來說它代表著一種母性的溫熱。但是我卻日漸認識到,它並未能表達出需要說出的一切,它仍然缺少某種東西。於是,四年之後,也就是1927年,便增加了一個中央性的結構,還添上了些塔式的附屬建築物。  

又過了些時候——再次又是隔了四年——我又再次產生了不完整之感。這座建築物在我看來仍然顯得過於原始,於是在1932年,塔形的附屬建築又有所擴大。在這座塔樓裏我要有一間只供我獨用的房間。我心裏早已有我看見過的印度人房屋的樣子,在他們的房屋裏通常都有一個供其居住者退身的地方——儘管這地方可能只是用一塊布簾隔開的房間的一個角落而已。他們便可以在其中靜慮一刻鐘或半個小時,或練練瑜伽功。在印度,這樣一個退隱的地方是必不可少的,因為那裏的人互相靠得很近地擠住在一處。  

一旦在我退居的房間裏,我就感到釋然。我無論什麼時候總把鑰匙帶著,沒有我的許可,誰也不許進入那裏。在幾年的時間裏,我在四壁繪了好些畫,從而便表達了使我從時間裏跳出來而進入幽居,從現在跳出來而進入永恆的所有那些事情。因此,塔樓的二樓便成了我的一個使精神專注的地方。  

1935年,我心中產生了要有一片圍起來的地塊的願望。我要有一個更大的空間,一個總是朝天空與大自然洞開著的空間。於是——再次又是過了四年——我添加了一個庭院和一個靠近湖邊的涼亭,這二者構成了第四種成分;雖然這樣,它們與這座房屋統一的三位一體性卻是分離的。這樣,便出現了四位一體的情形,四個不同的部分構成了這座建築物,而且還是在十二年的時間過程中建成的。  

在我妻子于1955年去世後,我內心產生了要恢復我自己的本來面目的職責。用波林根這座房屋所用的語言來說就是,我突然認識到,趴伏得如此低、如此藏而不露的屋子正中的那個小小的部分就是我自己!我再也不能把自己隱藏在“母性的”和“精神性的”塔樓的後面了。於是,就在那同一年,我在這個部分的上方增添了一層,用以代表我自己,或者說我的自我的人格。早些時候,我是不可能這樣做的,因為我可能會把它看作是自以為是地突出自己。現在,它卻意味著是老年時所達到的意識的擴大。而隨此而來的則是這座建築物的臻于完善。第一層塔樓是在我母親去世後兩個月,即1923年破土動工的。這兩個日期是含有深意的,因為我們將會看到,這個塔樓是與死者有聯繫的。  

從一開始,我就覺得這塔樓在某一方面是一個可促使人成熟的地方——一個母體的子宮或一個母性的形象,我在其中得以變成過去的我、現在的我和將來的我。它給予我一種感覺,仿佛我在石頭中正被重新生出來的樣子。因此,它便是一種個性化過程的具體化,一種比青銅還更經久的紀念物。當然了,在建造期間,我是從來沒有考慮到這些事情的。我把房子建造成一個個的部分,總是按照當時的具體需要去做。因此,也可以說,我是在猶如做夢的情形下把它建造成的。只是到了後來,我才看出所有這些都是多麼配合得當並造成了多麼富有含義的一種形狀了:精神的完整性的一種象徵。  

在波林根,我處身於我自己的真正的生活之中,我極為深切地恢復了本來面目。在這裏,似乎可以說,我就是“母親的上了年紀的兒子”。這也是煉丹術很明智的說法,因為我從小就已經體驗到的“老人”、“古人”,就是第二人格,這一人格一直存在著,將來也會一直存在下去。他存在於時間之外,並且是具有母性的潛意識的兒子。在我的幻覺中,他以費爾蒙的形式而出現,而在波林根,他又再次恢復了生命。  

我不時覺得自己仿佛化入到周圍的風景與物體中,於是我自己便生活在每一棵樹裏,生活在砰嘭作響的波浪裏,生活在雲彩裏和來來去去走動的動物裏,生活在互相交替的四季裏。塔樓裏沒有什麼東西在經歷了十餘年的時間會不長大而長成自己的形式的,也沒有什麼東西會是與我沒有關聯的。這裏的一切均有其歷史,我也是一樣;這裏就是為這個世界的和精神的內地那沒有空間的王國所預備下的空間。  

我沒有引來電力,我親自照料壁爐和火爐,黃昏一到,我便把那幾盞老燈點上。這裏沒有自來水,我自己動手從井裏把水抽上來。我劈柴燒飯。這些簡樸的行為使人變得淳樸,而要淳樸,那是多麼困難呀!  

在波林根,我的四周一片寂靜,最最微小的動靜也可聽得出來,而我則“與大自然淳樸協調”123 地生活著。在這種情況下,思想便會浮到表面上來,會回溯到千百年前,也會預見到遙遠的將來。在這裏,創造的痛苦緩解了,創造性和遊戲一起變得很接近了。  

123 這是一幅古老的中國木刻畫的畫題,畫的是一個矮小的老者在壯美的風景中站著。——原注  

1950年,我用石頭作了某種紀念碑式的東西以表達這座塔樓對我所包含的意義。我怎麼弄到了這塊石頭,講起來還是個奇怪的故事呢。我需要些石頭修建那所謂的花園的圍牆,於是便從靠近波林根的採石場訂購了石料。當石匠把所需石頭的大小尺寸告訴採石場的主人,而他則在筆記本上記錄下來時,我正好站在旁邊。當用船把石頭運來並卸到岸上來時,結果卻發現,拐角用的那石頭的尺寸卻完全弄錯了;原本要一塊三角形的石頭,可送來的卻是一塊方塊石,其大小足足比訂購的大了一立方多,厚度則約有二十英寸。砌石匠火冒三丈,要船上運石的人立刻把它運回去。  

但是我一看見這石頭,便說道:“不,這塊石頭我要了。我非要這石頭不可!”因為我立刻看出,這石頭對我極為適用,我想用它做點什麼,但要派什麼用場我仍然心中無數。  我首先想到的是由煉丹術士阿諾德斯•德•威拉諾瓦(1313年去世)所寫的一首拉丁文的詩。我用鑿子把它刻在那塊石頭上。這詩翻譯過來就是:  一塊卑微的醜石擺在此地,  論價錢實在便宜之極!  傻瓜們越是看輕它,  智者賢人卻越是愛惜。  

這首詩所指的就是煉丹術士所夢寐以求的石頭,即哲人之石,這樣的石頭自然為世人所看輕和不歡迎了。  

很快,某種別的事情發生了。我開始在這石頭的正面的自然結構裏看見了有點像只眼睛那樣瞧著我的一個圓圈。我把它在石頭上刻了出來,其中央處則刻出一個小小的侏儒。它對應於“小玩偶”(瞳人)——你自己——你在別人眼中的瞳孔裏所看見的你;一種有似迦比爾或阿斯克裏庇阿斯的泰雷斯福魯斯124 那樣的人。古代的雕像把他表現成身穿鐘形斗篷、手持一盞燈的人。與此同時,他又是一個指路者。我把我在雕刻時所想到的幾句獻詞也刻在上面。這一獻詞是用拉丁文寫的,翻譯過來就是這樣:  

124 迦比爾(1440-1518):印度神秘主義者、詩人,是錫克教和迦比爾教的先驅。泰雷斯福魯斯(?-約136):第八代教皇,被羅馬皇帝迫害致死。  

時光是個小孩——像個小孩那樣玩耍——玩著紙牌遊戲——這個小孩的王國。他就是泰雷斯福魯斯,他在這個宇宙的黑暗地區到處遊蕩,在茫茫的黑暗中像一顆星兒那樣閃閃發光。他指出了通往太陽、通向夢幻的國度的門口的大道。  125 第一句取自赫拉克利特斯著作的片斷;第二句暗指密特拉神禮拜儀式,最後一句則暗指荷馬之作(《奧德賽》,第24篇,第12首)。——原注  

這些詞句在我雕刻著石頭時便一個接一個地浮現在了我的腦海中。  

在這塊石頭的第三面即朝著湖的那一面,我也讓它用刻上的拉丁文句來說話。其詞句或多或少是些煉丹術方面的語錄,其譯文是這樣:  我是個孤兒,舉目無親,然而我卻浪跡天涯。我是一個人,但卻與自己相反。我同時是青年人和老人。我不知有父也不知有母,因為我過去只得曾像魚那樣被人從深水中撈起,或像一顆白色的石頭那樣從天而降。我遊蕩于樹林和高山之中,但卻又藏在人那最深處的靈魂裏。對每一個人來說,我是必死的,然而我又不在時光的輪回之中。  最後,在阿諾德斯•德•威拉諾瓦那首詩的下方,我刻上了這樣的拉丁文:“為紀念其75周歲,C. G. 榮格為了表示感謝,於1950年製作並安放這石頭於此地。”   

這塊石頭安放好之後,我一而再、再而三地瞧著它,對它充滿了好奇,心裏問道,在我雕刻它的動機後面到底是什麼在起著作用呢。  

這塊石頭立在塔樓的外面,並且就像是對上述這個問題的解釋。它是塔樓的居住者心態的表露,只是這種心態卻不為其他人所理解就是了。您知道我想在這塊石頭的背面處刻些什麼嗎?“梅林126的喊叫聲!”因為這塊石頭所表達的使我想起了梅林在他從這個世界消失後他在森林裏的生活情形。人們仍然可以聽到他的叫喊聲,而民間傳說就是這樣說的,但人們卻無法理解或解釋這種叫喊聲。  

126 梅林:傳說是亞瑟王時代的詩人和巫師,據說曾被女巫關進岩石中,後又被魔法困在荊棘叢中,從此便一直睡在那裏,但有時其聲音卻可以被人聽見。  

梅林代表了中世紀的潛意識想創造一個與巴斯法爾對等的人物的意圖。巴斯法爾是個基督徒中的英雄,而梅林這個魔鬼和一個純潔的處女所生的兒子則是前者的陰暗的兄弟。在12世紀這個傳說產生的時候,仍然沒有存在著什麼可以據之以瞭解他那固有的含義的任何前提。因而他的故事便以流放作結,因而也就有了“梅林的喊叫聲”一說,而這喊叫聲在他死後仍然從森林裏傳出來。沒有人能夠理解的這種喊叫聲意味著他仍然以無法贖救的形式而活著。他的故事仍然沒有結束,他仍然在到處走動著。可以這樣說,梅林的秘密由煉丹術而流傳下來了,而且主要是通過墨丘利烏斯這個人物而傳下來的。因此,梅林這個人物便在我那潛意識心理學裏被再次提及,而且直到今天仍然是謎那樣無法理解!這是因為大多數人覺得,要與潛意識密切地一起生活那他們可太難做到了。我反復多次才懂得了,要做到這樣對於人們來說是多麼難了。  

就在塔樓的第一層快要完工時,我正在波林根,其時是1923-1924年的冬天。就我所記得的,當時地面上沒有積雪,時間也許還是早春了呢。我隻身獨處了也許有一個星期,也許時間還要長。其時一種無法言傳的沉寂籠罩著一切。  

一天黃昏——這我仍然記得很清楚——我正坐在壁爐前,把一大壺水放在火上燒水洗臉。水開始開了,水壺也唱了起來。它聽起來就像許多聲音在唱歌,或者說像許多絃樂器或甚至像整個管弦樂隊所發出的聲音一樣。它就像一部多聲部的音樂,這種音樂要是在現實中我可受不了,但在這種情況下,我卻覺得它特別有趣。其情形就像塔樓裏有一個管弦樂隊,而塔樓外則還有另外一個一樣。一會兒這個聲音占了主導地位,一會兒另一個又蓋過了這一個,仿佛它們在互相應答一樣。  我坐在那裏聽得心曠神怡。我聽著這音樂會,聽著這一自然的旋律,足足聽了一個多小時。這是悅耳的音樂,但同時也包含有大自然的所有不協和音。這,一點幾沒錯,因為大自然不但是不協調的,她還可怕地矛盾和混亂。這音樂也是這種情形:大量湧流出的各種聲音,有著水聲和風聲的特色——它是如此奇妙,可說無法形容。  

在另一個也是這樣萬籟俱寂的晚上,我又獨自一人呆在波林根(時在1924年冬末春初),我被一陣繞這塔樓而走動的輕微的腳步聲驚醒了。遠處響起了音樂聲,這音樂聲越來越近,然後我便聽到了笑聲和談話聲。我心裏想道:“誰在走來走去窺伺著呢?這一切到底用意何在?沿著湖邊只有那條腳踩出來的荒徑,而且還幾乎沒有什麼人在上面走過啊!”想到這些事情時,我便完全醒過來了,於是便起身走到視窗向外瞧。我把窗板打開——一切便沉寂了下來。看不見一個人,也聽不到一點兒聲音——沒有風——根本什麼也沒有。  

“這可真古怪”。我想道。我敢肯定,腳步聲、笑聲和談話聲的確實有其事。但很顯然,我剛才只是做了一場夢而已。我重新躺到床上,細細思考到底有可能使自己被騙的方式及可能引出這樣一個夢的原因。這樣想著想著,我便又再次睡著了——而同樣的夢立刻又開始了:我再次聽到了腳步聲、談話聲、笑聲和音樂聲。與此同時,我還看見了幾百個穿黑衣服的人,很可能是穿著主日服裝的農家孩子。他們從山上走下來,像潮水一樣從兩邊湧到我那塔樓附近,拼命地踏著腳,大聲笑著,唱著和拉著手風琴。我十分惱火,心裏想道:“這可真是太過分了!我本以為是做夢,可現在卻變成真的啦!”就在這時,我醒過來了。我再次從床上跳起來,打開窗戶和窗板,結果發現一切又跟剛才的情形一樣:月光如水,死一般的萬籟俱寂。然後我便想道:“這是怎麼回事,簡直就像鬧鬼了!”   

很自然,我心裏問自己道,一個夢一直如此逼真而同時又要把我弄醒,這到底意味著什麼呢?通常只有我們在看見了鬼時才會遇到這種情形。醒著狀態意味著可以覺察得出真實。因此,這個夢便表示著等同於真實的一種情境,在這種情境裏它所創造的是一種醒過來了的狀態。在這種與一般的夢相反的夢裏,潛意識似乎傾向於給做夢者傳達一種與真實有關的有力印象,而這種印象由於重複而得到加強。這種真實的來源,人們認為一方面是來自身體的感覺,另一方面則來自原型性的人物。  

那天晚上,一切是如此完全真實,或至少看來是這樣,我幾乎無法區分出這兩種真實了。從這個夢本身我也得不出什麼結論來。排成長長的行列而走過的這些奏樂的農家孩子到底意味著什麼呢?在我看來,他們是出於好奇,出於要看一眼這座塔樓而從家裏出來的。  

從此以後我就再也沒有經歷過或夢見過與此相似的事物了,我也記不起曾經聽到過與此類似的事情。只是過了很久之後,我才找到了解釋。這是我偶然翻到了17世紀倫瓦德•塞薩特寫的盧塞恩編年史時找到的。他講述了下面這樣一個故事:在比拉圖斯山的一個高山牧場上——這個地方以有鬼而特別出名——據說瓦坦直到今天仍在那裏施行其魔法。塞薩特在爬這山時,一天晚上,他被一長隊人奏著樂從他那牧羊小屋兩邊蜂擁而過而攪醒了——其情形就跟我在塔樓所經歷過的一模一樣。  

第二天早上,他問與他一起過夜的牧羊人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那牧羊人倒有一個現成的解釋:這些人一定是那些去世了的老鄉,亦即那些受到祝福的死者——由死者的靈魂所組成的瓦坦的大軍。他說,這些人往往到處走動並把自己顯現出來。  

這可能意味著,是一種確有其事的現象,外表性的空虛和寂靜通過一群人的形象的方式來加以補償。這就使它與隱士所見到的幻影同屬一類,因為後者同樣也是補償性的。然而我們能知道這種故事是建立于什麼現實的基礎上的嗎?同樣可能的是,我由於對當時的孤獨過於敏感,於是便得以覺察到一大隊“死去的老鄉”經過我身邊了。  

把這種體驗解釋成一種心理補償一直未能使我完全滿意,而說這不過是一種幻覺我又覺得像是用未經證明的假定來作證。我覺得有必要認為這種情形是有可能實有其事的,特別是在我無意中看到了這個17世紀的記載後。  

看來很有可能這是一種同時發生的現象。這些現象表明,種種預兆和幻覺在外在的真實性上具有某種對應性,這是常有的事。而正如我所發現的,實際上也確實存在著與我的體驗相類似的真事。在中世紀,年輕人的這種集會確實發生過。這些人是些雇傭軍,他們通常在春季時召集,從瑞士中部行軍到洛迦諾,在米奴西奧的卡薩迪法勞彙集,然後便一起繼續行軍到米蘭。他們在義大利當兵服役,為外國的王公王儲作戰。因此,我的這種幻覺,便很可能是這樣的一次召集,這種召集定期地在每年春季進行,這時這些年輕人便歡樂地又唱又跳,以表示向他們的故鄉告別。  

我們於1923年在波林根開始進行建築時,我的長女前來看看地基,接著便驚叫起來:“怎麼,您把房子建在這兒了?這裏到處是死屍啊!”我很自然地想道:“奇怪了,哪里有這種事啊!”但四年後建造那附屬建築時,我們卻確實挖到了一具骷髏。它埋在地下七英尺處。肘骨處仍嵌有一顆舊式來福槍的子彈。從各種各樣的徵象來看,很明顯,這屍體是在已經腐爛時才被扔進墳墓的。這是1799年在林斯河被淹死的幾十名法國士兵之一,後來才被沖到上湖的岸上的。這些人是在奧地利士兵炸掉當時法國士兵正在猛攻的格里諾橋時掉到河裏淹死的。墓挖開後給這骷髏拍了照片並在照片上面寫下了發現它的日期——1927年8月22日。這照片還保存在塔樓裏。  

我在我的那塊地產上舉行了一次正規的安葬儀式,並在這士兵的墓上鳴槍三響,然後我便為他立了塊寫有墓誌銘的墓碑。我女兒已覺察到這死者的鬼魂的出現。她感覺出這種東西的能力是從我外祖母那方面繼承過來的。  

在1955-1956年的冬季,我把父輩以上列祖列宗的名字刻在了三塊石板上並把它們立到了塔樓的院子裏。我把天花板畫上我自己和我妻子及我女婿的紋章圖案。榮格家族原本用鳳凰作紋章,這種鳥顯然與“年輕的”、“青春”和“返老還童”有著聯繫127 。我祖父把家族紋章的成分作了改動,而這大概是出於他對他父親懷有的一種反抗精神。他是個狂熱的共濟會會員,又是共濟會瑞士分會的領導人。這跟他在紋章的含義上所作出的改變有著很大關係。我提及這一事,本身是無足輕重的,因為它歸屬於我的思想及我的生活的歷史性環節。  

127 在西方,鳳凰被認為是不死鳥,五百年後投身進火裏後便又獲得新生,故有上說。  為了保留我祖父所作的改動,我的紋章的塗層不再有原先的鳳凰圖案了。取而代之的是在一片金黃色的底子上,右上方是一個藍十字,左下方則是一串藍葡萄,把這二者隔開的則是其上有一個金星的藍帶。這樣的紋章象徵著共濟會或玫瑰十字會128 。正如十字架和玫瑰花代表著玫瑰十字會的對立物(“十字架對玫瑰”),亦即基督教和狄俄尼索斯這兩種成分一樣,十字架和葡萄則是天國和地獄精神的象徵。起聯結作用的象徵則是那金星即哲人之金。  

128 共濟會:世界上最大的秘密團體,旨在傳授並執行其秘密互助綱領,起源于中世紀石匠和教堂建築工匠行會。玫瑰十字會:散見於世界各地的秘密結社,會員據說有古傳秘術,該會以玫瑰花和十字架圖案為標誌,故名。據傳羅森克洛茲是其創始人。  

玫瑰十字會原出自隱逸派哲學或煉丹術哲學。其創立者之一便是邁克爾•梅厄(1568-1622)這位著名煉丹術士,他是相對來說名氣不大但卻更為重要的傑拉德斯•多尼烏斯(16世紀末)的較年輕的同時代人,後者的論文充塞於1602年那本《煉丹術大全》的第一卷裏。這兩人都住在法蘭克福,這地方看來一直是當時煉丹術的中心。不管怎樣,作為魯道夫二世的宮廷醫生和伯爵巴拉丁,邁克爾•梅厄在當地也多少算是個名人了。那時候,在鄰近的美因茨住著醫生兼法官的卡爾•榮格博士(死于1645年),對於他我們除此之外別無所知,因為家譜到我的高曾祖父便斷了,而這位高曾祖父則是生活在18世紀之初的人。這人就是西格蒙德•榮格,從前的莫根廷(今稱美因茨)的市民。家系的中斷,其原因是美因茨市檔案館在西班牙王位繼承戰爭129 期間的一次圍城戰中被焚毀了。可以穩妥地假定,這位顯然學識淵博的卡爾•榮格博士對這兩位煉丹術士的著作是熟悉的,原因是當時的藥物學仍然深受帕拉切爾蘇斯130 的影響。多尼烏斯是一位直言不諱的帕拉切爾蘇斯的信徒,對帕拉切爾蘇斯的論文《長生》曾寫過一本厚厚的評論集。比起所有其他煉丹術士來,他對個性化的過程談論得更多。由於考慮到我終生的工作的大部分一直是圍繞對立物問題的研究,特別是對立物在煉丹術上的象徵意義,因此所有這一切並非沒有引起我的某種興趣。  129 西班牙王位繼承戰爭(1701-1714):西班牙哈布斯堡王朝的末代國王查理二世死後無嗣,對王位繼承引起爭奪,導致戰爭,英、法等歐洲多國捲入了戰爭。  

130 帕拉切爾蘇斯(1493-1541):瑞士醫師與煉丹術士。  

當我在那幾塊石板上刻字時,我意識到了我命中註定要與我的先人發生種種聯繫。我強烈地感到,我受到了種種事情和問題的影響,而這些事情和問題則是我的父輩、祖父輩與列祖列宗所沒有完成和沒作出回答的。事情往往使人似乎覺得,在一個家庭裏存在著一個沒有人格的羯磨(命運),它從父輩向下傳給子輩。我一直覺得,我一定得回答命運加到我的先輩們身上但卻一直沒作出回答的種種問題,或者我必須完成(也許是繼續)以前各時代因未完成而遺留下來的事情。這些問題是否具有較多的個人性還是具有較多的一般(集體)性,這卻實在難加確定。不過在我看來,其情形卻是後者。一個集體性的問題,要是不這樣認識,便總是顯得像是一種個人的問題,因而在單個個人的情況下,這個集體性的問題,便會給人一種在個人的精神王國裏某種事情亂了套的印象。個人的領域的確受到了干擾,但是這種干擾卻不一定就是占主導地位的,它可以是附屬性的,其結果便造成了在社會氣氛上發生不能容忍的變化。因此,產生這種干擾的原因並不一定得在個人的環境中去尋找,而是相反,應到集體性情勢中去找尋。直到如今,心理療法對這種事情的考慮實在是太不夠了。  

像任何具有某種內省力的人一樣,我早就理所當然地認為,我人格上的分裂純屬我個人的事並應由自己負責。可以肯定地說,浮士德由於袒露心跡說“天呀,我的心胸裏居住著兩個靈魂呢!”時,便已在更早些時給我提出了這個問題了,只不過他對造成這種二重性的原因何在卻未作任何說明就是了。在某種意義上,他的這種洞察力卻似乎是直接針對我的。在我第一次讀到《浮士德》的那些日子裏,我遠未猜出,在很大程度上,歌德這一奇妙的英雄式神話是一種集體性體驗,而且它還預言性地預見到了德國人的命運。因此,我便感到自己介入進去了,而當浮士德由於狂妄自大和目中無人而導致費爾蒙和波西斯131 的被殺害時,我便感到自己有罪,仿佛我自己在過去曾幫助他人謀殺了這兩個老人似的。這種奇怪的想法使我震驚,因而我便認為自己有責任去為這一罪行進行贖罪並防止這種情形再度發生。  

131 費爾蒙和波西斯:奧維德《變形記》裏的人物,這夫妻二人在自己的小屋裏熱情招待朱庇特和墨丘利,結果二神把其屋變成了廟宇。他們要求將來一齊去世,也得到了應允;死後費爾蒙變成了橡樹,波西斯變成了椴樹,二樹樹枝連理。  

由於早年期間聽到了一點兒古怪的消息,我這一錯誤的結論便進一步有了根據。我聽人說,人們大肆宣揚,說我這位榮格曾祖父是歌德的私生子。這個令人討厭的故事給我留下了這樣一種印象:它馬上證實了並似乎解釋了我對《浮士德》所產生的古怪的反應。確實說,我並不相信再生,但我對於印度人叫做羯磨(命運)的這一觀念卻好像生來就熟悉。在這個時期,我根本不知道會存在著潛意識,因此,對於我的反應,我便無法從心理上加以理解。我也不知道——甚至時至今日,我也不比其他人知道得更多——未來早就事先潛意識地確定好了,因而可以由具有千里眼能力的人所猜測出來。因此,當凱澤•威廉一世在凡爾賽加冕登基的消息傳來時,雅各•伯克哈特便驚歎道:“德國的末日到了!”瓦格納的原型已經在敲著門,而隨著這種原型而來的還有尼采那狄俄尼索斯的體驗——這種體驗,歸屬於狂喜之神瓦坦會更為合適。威廉時代的狂妄自大使歐洲各國壁壘森嚴並為1914年的災難開闢了道路。  

在我青年時(約1890年),我不知不覺就成了這種時代精神的俘虜並一時找不到使自己從中掙脫出來的辦法。《浮士德》震動了我的心弦並以某種方式深深地打動了我,而這一方式我實在只能認為是屬於我個人的。最重要的是,它喚醒了我心中那善與惡、精神與物質、光明與黑暗這一兩相對立的問題。浮士德這位愚蠢無能的哲學家遇到了他那存在的黑暗的一面,他那邪惡的陰影即糜菲斯托弗裏斯;糜菲斯托弗裏斯儘管有著消極性的氣質,但卻代表著與那彷徨在自殺邊緣上的那位死氣沉沉的學者相對立的人生的真正精神。我自己的內心矛盾便以戲劇的形式出現在這裏了;歌德實際上把我自己的矛盾和解決辦法全都寫出了基本提綱和格局。浮士德與糜菲斯托弗裏斯這一兩重性在我身上合二為一而成了一個單獨的人,而這個人就是我。用別的話來說,我是直接受到了震動並認識到這就是我命中註定的事。因此,這出戲中的一切呼喊都使我受到深切的影響;在某個地方,我會熱烈地加以同意,而在另一個地方卻又會起而反對。無論是什麼解決辦法,我均不能對其麻木不仁。後來,我有意識地把自己的工作與浮士德所忽略的事情聯繫起來:敬重人的永恆的權利,尊重“古人”,並承認文化和知識史具有連續性132。  

132 榮格的這種態度表現在他在塔樓的大門上寫有這樣的字,費爾蒙的神龕——浮士德的懺悔所。這個門堵上後,他又把同樣的字寫到了這塔樓二樓的門口處。——原注  

我們的靈魂與我們的肉體是由個別的元素所構成的,而這些元素在我們世代相沿的列祖列宗的身上也全都有。個人精神中的“新”只是一種年代久遠的各種成分變化無窮的重新組合而已。靈和肉因而便具有著深刻的歷史特徵並在新的、剛開始存在的事物裏找不到任何合適的地位。也就是說,構成我們祖先的各種成分只有部分存在於這些事物身上。我們現代的精神裝出我們已遠遠告別了中世紀,告別了典型的古代,告別了原始性,但實際上卻並不是這樣。然而,我們已縱身跳進了前進的急流之中,並被迅速裹脅著沖向未來,這股急流把我們沖離,我們的根越遠,其狂暴性就越厲害。而要是與過去一旦斷裂,過去通常便成了有無,於是這種前進運動要想停止也停不下來了。但是,正是由於失去了與過去的聯繫,正是由於失掉了“根”——這種情形才造成了人們對文明的種種“不滿”,造成了這樣的慌慌忙忙——我們才不是生活在現在而是生活在未來,生活在未來那黃金時代的虛無縹緲的許諾裏——只可惜我們的整個進化背景卻仍然未能跟得上去。由於日益高漲的不足感、不滿感和惶惶不安感的驅迫,我們便匆匆忙忙一頭紮進了種種標新立異之中。我們不再靠我們所擁有的而生活,而是靠諾言來生活,我們不再生活在現今的光明裏,而是生活在未來的黑暗中;對於這種黑暗,我們期待著它能最終帶來輝煌的日出。我們拒絕承認,一切更美好的東西都是以某種更大的代價而換來;拒絕承認,比如說,更大自由的希望正由於國家所施加的奴役的增強而煙消雲散,更不要說那些最輝煌的科學發現使我們所面臨的可怕的滅頂之災了。我們的父輩和祖先尋求的是什麼,我們對此瞭解得愈少,對我們自己瞭解的也就不會多,這樣我們便無疑盡我們的一切力量去幫助斬斷維繫住個人的各種根及其指導性的天性,從而促使個人變成大眾中的一個微粒並只由尼采所謂的地心引力精神所左右。  通過各種進步來促進的改革,亦即通過新方法或新技巧來造成的改革,最初當然使人耳目一新,但從長遠來說,卻是令人懷疑的並在任何情況下都是代價高昂的。總的來說,這些改革根本不會使人們生活得更加美滿幸福。在大多數情況下,它們像生活中更高速度的通訊那樣是裹著糖衣的騙人的苦藥,因為這種高速通訊令人不快地加速了生活的節奏,而留給我們的則是前所未有的更少的時間了。正像古時的大師們常常掛在口頭上的老話所說的,“只有魔鬼才會匆匆忙忙。”   

另一方面,通過倒退而促成的改革一般來說付出的代價就低,時間上也更久長,因為這是退回到過去更簡樸的歷經試驗過和考驗過的道路上去,並極少利用報紙、電臺、電視及所有假定會節省時間的新發明。  在這本書裏,我所寫的大都是我對於這個世界的主觀性的看法,這種看法卻並非是合理思維的產物。相反,它卻是一種幻覺,其情形猶如一個人故意半閉著眼和半堵著耳朵而去細察靜聽存在的形式和聲音時所見到的幻覺那樣。要是我們的印象過於清晰,我們就會局限於當前的時刻之內並因而無法懂得我們的先人的心靈是如何去聆聽和理解現在了——換句話說,就是我們的潛意識正如何對其作出回應的。這樣,我們便對我們先人的組分在我們的生命中是否獲得了一種本質性的滿足或是否遭到了排斥便會一無所知。內心的平靜與滿足在很大程度上取決於在個人身上與生俱來的歷史上的家族是否能與目前那轉瞬即逝的各種情況相協調。  

住在波林根的這座塔樓裏,一個人便仿佛同時生活在許多世紀似的。這個地方將長存於世,這我是無法比擬的;而在其地點和風格上,它卻向後指向很久以前的事物。在它身上暗示著現在的東西實在太少了。要是一個16世紀的人搬進這座房子,在他看來是新鮮的恐怕只有煤油燈和火柴了;不然的話,他便會熟悉得就跟他家裏一樣了。沒有什麼東西會驚擾死者,既沒有電燈也沒有電話。此外,我列祖列宗的靈魂也受得了這座房子的氣氛,因為我給他們回答了他們生活所遺留下來的種種問題。我盡我的最大力量刻畫出了些粗略的回答,我甚至還把這些回答畫在了牆上。其情形仿佛是一個默默無言的大家族正在這座房屋裏聚族而居,而這個家族的人則包括往後延續了好幾個世紀的人。在這裏,我以我的第二人格的方式生活著並生動地把人生看成是某種來而複去、迴圈不息的現象。  

九 旅行  北非  

1920年初,一個朋友告訴我說他前往突尼斯辦事,問我是否願意陪他一起去。我立即表示同意。我們在3月出發,先到阿爾及爾。又沿海岸東行,抵達突尼斯市,再南行到蘇薩;在蘇薩,我朋友和我分手去辦他的事去了。  

我終於到了我夢寐以求的地方,一個非歐洲國家:這裏不說歐洲語言,占上風的不是基督教觀念,居住著截然不同的種族,一種不同的歷史傳統和哲學在芸芸眾生臉上打上了印記。我常常從外部觀察一番歐洲人,觀察一番被一種幾乎是陌生的環境反映到他身上的他的形象。的確,我不懂阿拉伯語,深感遺憾;但是,為了彌補這一缺憾,我在觀察本地人及其行為時就更加集中注意力。我在一家阿拉伯咖啡館常常一坐就是幾個小時,聆聽我隻字不懂的種種談話。不過,我仔細觀察本地人的手勢,尤其是他們的表情;我觀察他們和歐洲人說話時手勢的細微變化,因而學會了用或多或少有別於以往的眼光看待事物,並且瞭解了離開自己原有環境之後的白種人。  

歐洲人目睹的東方人的文靜和冷漠,我覺得是一種面具,在這幅面具的後面,我感覺到了某種我所不能解釋的不安,某種躁動。奇怪的是,我一踏上摩爾人的這塊土地,就發覺有一種我自己無處索解的印象困擾著我:我一直想著,這兒的土地有股怪味。這是一股血腥氣味,似乎這兒的泥土裏都浸透了鮮血。這片狹長的土地,我驀地想到,已經承受過三種文明的衝擊:迦太基文明、羅馬文明以及基督教文明。技術時代對伊斯蘭教徒會發生什麼作用,還要拭目以待。  

離開蘇薩以後,我南下到了斯法克斯,又從那兒進入撒哈拉大沙漠,前往綠洲城市托澤爾。城市坐落在一片低矮的高地,在一片高原的邊緣;高原腳下,稍帶鹼性的溫泉泉水大量湧出,通過成千條小水渠灌溉了綠洲。高聳入雲的椰棗樹在頭上形成綠陰的拱頂,下面生長的桃樹、杏樹和無花果樹十分繁茂,果樹下是一片碧綠茂密的紫花苜蓿。幾隻翠鳥像珍珠似的在萬綠叢中飛來飛去。在較為清涼的綠陰中,穿著白色衣服的人影徘徊徜徉,其中有很多熱戀的伴侶,緊緊地互相擁抱,顯然那是同性戀友情。我覺得驟然間回到了古典希臘時期:在古希臘,這種傾向構成了男人社會和以這種社會為基礎的城邦國家的黏結劑。顯然,在這裏,男人只和男人說話,女人只和女人說話。能見到的女人很少,都像修女一樣,戴著厚重的面紗。我見過幾個不戴面紗的女人。翻譯告訴我說,她們是妓女。大街上,一眼望去都是清一色的男人和兒童。  

我的翻譯證實了我的印象,即:同性戀普遍存在,被視為理所當然。他還立即向我求歡。這個單純的人一定沒有注意到,一股思想像閃電一樣掠過我的腦際,突然澄清了我的觀點。我覺得自己被突然拋回到許多世紀以前天真爛漫得多的少年世界,那些少年們憑藉他們一星半點的《古蘭經》知識,正在逐漸脫離他們自古以來一直生活在其中的那種朦朧意識的原有狀況,開始意識到他們的自我存在,以面對來自北方的威脅而保衛自己。  

我正沉湎於對這種靜止的、古老的存在遐想之際,突然想到加速了的歐洲時間的象徵物——我的懷錶。無疑,這是陰沉沉地懸掛在這些毫無戒備的靈魂頭上的一團黑雲。驟然間,我覺得他們全像是狩獵的對象:這些野獸野鳥看不見獵人,但是隱隱約約地感到不安,嗅到了獵人的氣息,而“獵人”就是時間這個上帝,他把依然最近似于永恆的延續的時間擊成碎片,成為日、小時、分、秒。  

從托澤爾,我依次來到了奈夫塔沙漠。清早,日出後不久,我和翻譯就已上路。我們的坐騎是腿腳靈活的高大騾子,走得很快。走近綠洲時,一個身著白衣的人迎面走來。他神態傲慢,昂首而過,不向我們致意;他騎的黑騾子配的輓具箍著銀條,佈滿銀釘。他儀態高雅,給人印象頗深。這個人肯定沒有懷錶,更不用說手錶;顯然,他不自覺地保持著一貫的風采。他沒有歐洲人那種抹不掉的幾分傻氣。的確,歐洲人都深信自己已經不是很久以前的自我,但是又不知道已經變成了什麼人。他的表不斷地告訴他,從“中世紀”以來,時間及其同義語“進步”已經暗暗地爬到他身上來,而且,毫無疑義,也從他身上擷取了一些因素。他不斷地輕裝旅行,速度穩步加快,走向形體不明的目標。他以自己幻影般的節節勝利,如輪船、鐵路、飛機和火箭來補償重量感的喪失與相應的不完備感,而這一切產品卻剝奪了他的延續感,把他推進了速度和爆發性加速度的一種現實中去。  

我們越深入撒哈拉沙漠,我覺得時間變得越慢,甚至有倒退之虞。冉冉升起、熠熠閃爍的熱浪更大大地加重了我的夢幻境界。我們走到第一批棕櫚樹下,來到綠洲上的民居時,我覺得這裏的一切都和原來的一模一樣,和它向來的樣式一模一樣。  

翌日清晨,旅店門外各種陌生的喧鬧聲把我吵醒。店前有個大而寬闊的廣場,昨天晚上還十分空蕩,但是現在卻擠滿了人、駱駝、騾子和毛驢。駱駝呻吟著,高低快慢音調不一,表述著它們長期的怨懟,而驢子則野聲野氣長吼不已,與之競賽。人人都十分興奮,到處走動,粗聲大氣、指手畫腳地呼喊。他們樣子野蠻,卻又相當機警。翻譯解釋說,那天是一個大節日,正在慶祝。幾個沙漠部落昨天夜裏來到,要為聖人幹兩天農活。聖人是窮人的救濟官,在綠洲裏擁有許多田地。人們到這兒來準備開闢一塊新地,並相應地挖出水渠。  

在廣場另一端,突然揚起一團灰塵,一面綠旗展開,鼓聲齊鳴。幾百個面目兇悍、提著籃子和又短又寬的鋤頭的人列隊而行,隊首是一個姿態莊重的白鬍子老人。他顯示出無法模仿的自然的尊嚴,似乎已是百歲高齡。這就是聖人,坐騎是一匹白騾。男人們打著小鼓圍著他跳舞。這是充滿野性的興奮、粗獷的吼叫、彌漫著塵土和熱氣的場面。大隊人馬狂熱而威嚴地擁擠著走過,開入綠洲,儼然如奔赴戰場。  

我尾隨著大隊,謹慎地保持了一段距離,翻譯沒有鼓勵我離他們更近一些。我們來到了“工作”地段。在這裏,興奮的氣氛有增無減;人們正在打鼓,野蠻地呼喊,工地像一個遭到攪擾的螞蟻窩;一切都正在如火如荼地進行著。男人們踏著鼓點搬那裝滿泥土的筐子;另一批人以狂癲的速度掘地,挖溝壘堰。穿過這興奮狂亂的喧囂場面,聖人騎著白騾緩步走過,顯然是在賜予教導,連連作出已入老境的人那尊嚴、緩和、疲憊的手勢。他所到之處,那匆忙、呼叫和節奏就立即強化,在這樣的背景上,聖人的安然閒適的形象自然顯得極為突出。到了傍晚,人群顯然已經精疲力竭,很快倒在駱駝身邊,立即進入夢鄉。夜裏,在狗群每晚必舉行的浩大合唱之後,一切才完全歸於沉寂。晨光熹微之時,報號人呼喊起來(他那聲音總是深深地刺激著我),人們去做早禱。  這個場面對我不乏啟示意義:這些人擺脫了他們的情感,經受了感召,將其存在置入某種情緒之中。他們的意識指導他們在空間的方位,傳導來自外界的印象,而意識本身也受到了內部衝動和情感的刺激。但是,意識並不指向思考,自我幾乎是沒有自主權的。歐洲人的這類景況與此區別不大。但是,我們,歸根結底,是更為複雜一些的。無論如何,歐洲人具有一定程度的意志和明確的意向。我們所缺乏的是生活的強度。  我無意陷入這種原始氣氛的魔力之中,但是在精神上依然受到了感染。在外部則表現為腸炎,病幾天就已治好,藥物是本地的大米湯和甘汞。  我心裏充塞了很多問題,最後又回到了突尼斯市。我們登船前往馬賽的前夜,我做了一個夢,我覺得這個夢總結了全部這些感受。這是理所當然的,因為我一直習慣於同時生活在兩種境界之中,一個是意識境界,這個境界力求理解,但是達不到目的;另一個是潛意識境界,這個境界要求表達某種事物,但是其表述卻不比夢幻更好。  我夢見我到了一個阿拉伯城市,就像在大部分這種城市中一樣,城裏有一個城堡。城市建築在一個廣闊的平原上,周圍有城牆。城牆形狀為方形,有四個城門。  城中的這個城堡周圍環繞著一道很寬的護城河(實際上,在阿拉伯國家情況並非如此)。我站在通往馬蹄形大門的水上木橋前面,門已敞開。我也很想看看城堡的內部,便邁步走上橋面。大約走了一半,有一位漂亮的黑皮膚阿拉伯青年男子向我迎面走來,頗有王公氣派。我知道,這位披著白色連帽斗篷的青年是這城堡中的王子。一走到我面前,他就攻擊我,要把我打倒。我們格鬥起來,在扭打中,我們撞壞了扶手,扶手散開,我倆都掉在護城河水裏。他竭力把我的頭按下水去要淹死我。不行,我想,這太過分了。於是我把他的頭按到了水下。我雖然這樣做,可是心裏卻極為喜歡他;但是,我不想讓他把我殺死。我也無意殺死他,我只想讓他昏過去,不再扭打。  此時夢境驟變。他和我坐在城堡中心的一大間八角拱頂房子中間。房間是白色的,十分樸素、典雅。沿著淺色大理石牆擺著低矮的長沙發椅,我面前地板上放著一本打開的書,奶白羊皮紙上寫著書法華麗的黑色字母。不是阿拉伯字母,我看倒像是西土耳其斯坦的維吾爾文;我曾見過吐魯番摩尼教經文殘片,所以熟悉。我不懂內容,但是我覺得這是“我的書”,是我寫的。剛才和我扭打過的青年王子坐在我右面地板上。我對他說,既然我打敗了他,他就必須讀這本書。但是他拒不接受。我用胳膊摟住他的肩膀,以一種慈父般的善意和耐心迫使他讀這本書。我明白,這是絕對必要的,最後他屈服了。  在這個夢中,阿拉伯青年是那個騎騾從旁走過不打招呼的傲慢阿拉伯人的替身。作為城堡的居民,他是自性的化身,或者,自性的報信人或者使者。因為他從中走出的城堡是一個完美的曼荼羅:一個有四個大門、城牆為正方形的城堡。他要殺死我的企圖是雅各與天使搏鬥主旨的回聲;用《聖經》的語言說,他像是上帝的天使,神的使者,因為他不認識人,所以要把人殺死。  

實際上,天使的居留地應該在我身上。但是,他只懂得天使的真理,而對於人則一無所知。所以,他初見我時是我的敵人,但是,我沒有讓步,反抗了他。在夢的後半部,我是城堡的主人,他坐在我的腳下,不得不讀書學習,以理解我的思想,或者,學習理解人。  

顯然,我同阿拉伯文化的接觸給我留下了極為強烈的印象。這些比我們更接近生活的人不善反思,他們的情感特徵向我們身上的歷史積澱發生了啟發性的影響,這些積澱我們剛剛克服,並留在身後,或者我們認為我們業已克服。這很像童年的天堂,我們想像我們是從那種天堂裏走出的,但是,這個天堂,稍一戳刺,就會把新的挫折傾瀉在我們身上。確實,我們對進步的崇拜迫使我們逃避過去越猛烈,就越有危險把對於未來的更為幼稚的夢幻強加於我們。  

另一方面,童年的一種特性是,由於天真和非意識,它能比少年勾勒出更為完整的自性的形象,純粹個性中完整的人的形象。因此,一個兒童或者原始人的眼光會在成年人、文明人心中喚起某種憧憬,這種憧憬與人格的某些未得滿足的欲望和需求有聯繫,而這些欲望和需求,為了已被接受的人格面具,已被從完整的形象中刪除了出去。  

在前往非洲旅行,去尋找歐洲人環境之外的精神觀察站過程中,我潛意識地想要找到在身為歐洲人的影響和壓力下我那一部分已經變得不可見的人格。這一部分人格與我的自性處在潛意識的對立之中,我的確是企圖將其壓制下去的。為了遵從它的特性,它要把我變得潛意識(把我強行按下水去)以便殺死我;但是,我的目的是通過自知力,使它變得有意識,這樣我們就可以找到一個共同的暫訂條約。阿拉伯人黝黑的臉色標誌著他是一個“陰影”,但不是個人的陰影,而是種族的陰影,與我的人格面具沒有聯繫,而是與我的人格整體,亦即自性,有聯繫。作為城堡的主人,他必須被看作是自性的一種陰影。大半是理性主義的歐洲人發現許多人性的東西自己都很生疏,他以此自豪,卻不知道,這種理性是以犧牲他的活力為代價獲取的,而他的人格的原始部分卻因此被貶低成為一種或多或少的地下存在。  

這個夢揭示出我與北非的接觸是如何影響了我的。首先,危險就是,我的歐洲人意識會遭受到潛意識精神的出其不意的襲擊。從意識上說,我一點兒也沒有注意到這種情況;相反,我不由自主地覺得優越,因為我時時刻刻想到了我那歐洲人的特質。這是不可避免的:我的歐洲人身份,令我對與我本身氣質如此不同的人們有某種觀感,而且把我與他們完全區分開來。但是我對於自己身上這些潛意識力量的存在毫無準備,這些力量是堅定地站在這些陌生人方面的,因而造成一種強烈的衝突。我做的夢就以一蓄意謀殺的象徵表現出了這個衝突。  

這種干擾的真正性質,直到幾年之後我在熱帶非洲逗留時才理解。事實上,這是“骨子裏變黑”的一種跡象,這種精神危險威脅著在非洲的、斷了根的歐洲人,其程度尚未得到充分認識。“哪里有危險,哪里就有拯救辦法”,在這類情況下,荷爾德林的這些話常常縈繞腦際。這種拯救就是我們在警告性夢的幫助之下把潛意識欲求提高到意識的能力。這些夢表明,我們身上有某種東西,它不僅不消極地屈從於潛意識的影響,而且相反,它還沖向前去迎接這種影響,與陰影認同。正如對於童年的一般回憶可能突然以一種十分活躍的情緒控制住意識一樣(我們覺得被全然推送到了原有的情景之中),這種看起來陌生而且完全不同的阿拉伯環境,喚醒了我們對顯然已經完全忘卻、卻又十分明瞭的史前過去的原型意向的回憶。我們應時時記起被文明的成長掩蓋的生命潛力,但是這種潛力在某些地方依然存在。如果我們想要天真地重溫它,那就無異于歸返於野蠻時代。因此,我們寧願忘記它。但是,如果它又以某種衝突的形式複現在我們面前,我們就必須將其儲存在我們的意識之中,並且相互測驗這兩種可能性,即:我們現在的生活和我們已經遺忘的生活。因為,凡是顯然已經喪失的東西,若無充分的理由,是不會複現的。在活的精神結構中,一切都不會以單純的機械方式發生,每種現象都要適應整體的組織,與整體有關。也就是說,它是完全有目的的、有意義的。但是,意識沒有整體觀,一般不能理解這種意義。因此,我們暫時只能滿足於注意到這種現象,並且希望將來的、或者進一步的研究會揭示出與自性陰影這種衝突的意義。無論如何,當時我一點兒也不理解這種原型意象感受的性質,對於歷史上類似情況所知更少。不過,雖然當時我沒有把握這個夢的全部意義,它卻一直徘徊在我的記憶之中,同時我一直期待下一個機會,極欲重訪非洲。這個願望五年之後才得以實現。  

美國:村社印第安人(未發表手稿片斷)  為了使用批評杠杆,我們總是需要一個外部的支點,在心理學裏尤其如此,因為資料的性質決定,在心理學中我們受到主觀因素的影響比在任何其他學科中都多。例如,如果我們從來沒有機會從外界觀察我們的民族,我們如何能夠意識到自己的民族特點呢?從外部觀察意指從另外一個民族的觀點來進行觀察。為此,我們必須獲取關於外國集體精神的充分的知識,在這一習得過程中,我們會遇到構成民族偏見和民族特質的種種矛盾。凡是我們惱怒於他人的一切,都會促使我們瞭解自己。我瞭解英國,因為我是瑞士人,對英國的某些方面感到不適。我瞭解歐洲,瞭解我們最重大的問題,只因我是歐洲人,對世界其他地方的某些方面感到不適。通過我和許多美國人的交往,通過我在美國的逗留、在美國的旅行,我獲得了對歐洲人性格的許多深入瞭解;我一直認為,對於一個歐洲人來說,最有用的,莫過於一度從摩天樓頂上遠眺歐洲。我第一次從撒哈拉沙漠觀察歐洲場景,周圍是一種文明,這種文明與我們的關係和羅馬古代對現代的關係多少是一樣的;當時我漸漸意識到,甚至在美國,我仍然受到白種人文化意識的感染並囿於其中。於是我產生了一種願望,通過細緻觀察一種水準更低的文化來進一步進行歷史比較。  

我第二次在美國旅行期間,和一群美國朋友訪問了新墨西哥州的印第安人,即築城村社。“城市”一語用在此處自然太大。實際上,他們建築的都僅僅是小村莊而已;但是,他們層層疊起的擁擠房屋,正如他們的語言和整個習俗一樣,含有“城市”這個詞的含義。在那裏,我第一次有幸和一個非歐洲人,也就是說和非白人談話。他是印第安人村社的首領,年齡在40~50歲之間。他的名字是奧奇維艾• 比昂諾(意為“山湖”)。我和他談話比和一個歐洲人談話還順利。當然,他沉湎於他的世界之中,正如一個歐洲人沉湎於自己的世界中一樣;但是,歐洲人的世界是一個什麼世界啊!在和歐洲人的談話中,經常會遇到沙洲,即早已熟悉、卻並不理解的事物;而和這個印第安人談話時,船隻卻自由地駛向深沉而陌生的海域中去。同時,我們不知道哪種情況樂趣更多:發現新海岸,還是發現通向幾乎被忘記的古老知識的新途徑。  

比昂諾說:“你看,白人個個看著都那麼兇狠。他們的嘴唇薄,鼻子尖,滿臉皺紋,奇形怪狀。他們的眼睛直瞪瞪的,沒完沒了地尋找。他們在尋找什麼呢?白人們時時刻刻要新東西;他們總是有事要幹,從不安靜。我們不明白他們需要什麼。我們不理解他們。我們認為他們都是瘋子。”   我問他為什麼認為白人都是瘋子。  “他們說他們是用腦袋想事情的。”他回答道。  “那是自然的。你用什麼想事情呢?”我覺得奇怪,問他。  “我們用這個。”他指著心臟說。  

我立即思索起來,思索了很長時間。有生以來,我覺得有人第一次為我勾畫出了真正的白人的肖像。似乎到現在為止,我所見到的都僅僅是感傷的、經過美化的彩色圖片。這個印第安人擊中了我們的弱點,揭示了我們全都視而不見的真實。我覺得在我體內有某種莫名卻又深刻地熟悉的東西,像無形的迷霧一樣徐徐升起。從這團迷霧當中,一個一個的形象湧現出來:先是殺入高盧城鎮的羅馬軍團,還有尤利烏斯•愷撒、西皮奧•阿弗利卡努斯和邦貝的線條分明的形象。在北海、在白尼羅河河岸,我都看見了羅馬的雄鷹。接著,我看到了奥古斯丁把基督教的信條挑在矛尖上傳送給不列顛人,和查理大帝強迫異教徒皈依的極其宏偉之舉;其次是十字軍燒殺劫掠的大隊人馬。我猛然醒悟,看到了關於十字軍古老浪漫故事的空洞無物。接踵而來是哥倫布、科爾特斯和其他的征服者,他們帶著火、刀劍、折磨手段和基督教義,甚至來到這些享受安寧、夢想著太陽神,即其天父的遙遠村社裏來。我也看到太平洋島嶼上的人被燒酒、梅毒和猩紅熱虐殺,這些病疫卻都隱藏在傳教士們強迫他們穿用的衣服之中。  夠了。我們依據我們的觀點大談特談的開發殖民地啦、向異教傳教啦、傳播文明啦,等等,還有另一副面目,這就是以兇殘目光搜尋遠處獵獲物的食肉猛禽的面目,只配江洋大盜和攔路搶劫好漢們享有的面目。裝飾我們武器外衣的全部雄鷹和猛獸形象,在我看來,都是我們真正本性的最佳心理代表。  

比昂諾向我談的其他事情深深紮入我的記憶之中。這些事情,在我看來,與我們會晤的特殊氣氛配合默契,如果略去不提,這篇敍事就欠完整。我們談話地點在主樓五層屋頂上。談話頻頻中斷,這時可以在其他各層屋頂上望見其他印第安人的形體,他們裹著羊毛毯,靜觀每日升入萬里晴空的太陽。我們周圍是一座座用土坯蓋的低矮方形房屋,有奇特的梯子連接地面與屋頂,或者從屋頂到更高層房屋的屋頂(從前危險更多,所以入口多開在屋頂)。我們眼前是直達地平線的起伏的陶斯高原(約海拔7000英尺),地平線上有幾座錐形山峰(古代火山),高度超過1.2萬英尺。我們身後有一條清澈明亮的小河潺潺流過房屋,對岸有一個紅土坯房屋的村社,房屋層層疊起,通往居民點中心,頗為奇異,預示了中心為摩天樓的美國大城市的佈局景觀。沿江逆流而上行走約半小時處,拔起一座巨大而孤立的山,但沒有名字。相傳山頂出現雲霧之日,人們就在那個方向消失,去完成神秘的儀禮。  

村社的印第安人都極為沉默寡言,在涉及他們的宗教時,更是守口如瓶。他們的方針是對自己的宗教儀禮保守秘密,而且秘密受到了嚴格保護,所以,我覺得直接提問的嘗試毫無希望。在此之前,我還沒有遇到過如此的秘密氣氛;文明民族的各種宗教的種種情況,現在都可得悉,其聖禮早已不是什麼秘密。但是,在這裏,到處呈現出全部教友所熟悉的一派秘密氣氛,白人無法得知一二。這一奇異情景令我稍微領略了古希臘埃留西斯的氣氛,那座古城的秘密只為本國所知,從未外傳。我理解了鮑桑尼亞斯或者希羅多德的感覺,他寫道:“我沒有獲准道出那個神的名稱。”我認為這不是神秘化,而是一種重大的秘密,洩露了它就可能導致一個社區或者個人的毀滅。保住這個秘密,村社印第安人就能保持自豪感和抗拒統治一切的白人的力量。這種秘密給印第安人帶來了團結和統一,我相信,作為獨特的社團,只要他們的秘密不被褻瀆,村社就將會存在下去。  

令我感到奇異的是這位印第安人談到他的宗教觀念時感情發生的變化。在日常生活中,他表現出了一定程度的、近於宿命論者泰然自若的自我節制和尊嚴。但是,他一談及關係到他的秘密的事物,他就陷入掩蓋不住的令人驚奇的情緒,這個事實十分有助於滿足我的好奇心。我已經說過,直接提問一無所獲。因此,在我想要瞭解本質事實的時候,我就發表一點試探性的評論,同時觀察他的伴隨著那些我所十分熟悉的動作而來的表情。如果我偶然提及什麼緊要事物,他就保持沉默,或者作出模棱兩可的回答,卻又全然顯示出深沉的激動,淚水頻頻充滿眼眶。他們的宗教觀念對他們來說不是理論(這的確必定是十分奇異的理論,竟促使一個男人流淚),而是事實,像相應的外部現實一樣重要而激動人心。  

我和比昂諾坐在屋頂上,赤熱的太陽越升越高。他指著太陽說:“那不是我們的父親在走動嗎?還能有別的話可說嗎?怎麼可能還有另外一個神呢?沒有太陽就什麼也沒有。”他的興奮心情顯然可感,而且越來越強烈;他費盡力氣尋找詞句,最後驚歎道:“單獨的一個人在山裏能做什麼呢?沒有太陽人連火也生不起來。”   

我問他是不是想過,太陽可能是看不見的神造的一個火球。我的問題沒有引起驚奇感,更不用說憤怒了。顯然,問題並沒有觸動他,他甚至也不認為我的問題愚蠢。他的反應冷漠。我頓時覺得我碰到了一堵不可逾越的高牆。他惟一的回答是:“太陽是神,誰都明白。”   

雖然人人都自然而然地感受到太陽的巨大印象,但是,看到這些賢明而尊嚴的人在談到太陽時竟受到威勢強大的激情左右,對我來說真是一種新奇而十分動人的經歷。  

又有一次,我站在河畔,仰望巍然屹立在這片高地上的幾乎高6000英尺的山嶺。我悠然想到,這是美洲大陸的屋脊,人們在這兒生活,面對著太陽,就像這些裹著毛毯站在村社最高屋頂上仰望太陽默然沉思的印第安人一樣。忽然,一個深沉的聲音,因為激情受到抑制而顫抖,從我身後對著我的左耳說:“你不認為一切生命都是從這座山上來的嗎?”一個年長的印第安人,穿著鹿皮鞋走到我身邊,輕盈無聲,向我提出這個天知道多麼不著邊際的問題。我遠望一眼從山上飛流而下的河水,看到了造成這一結論的外部形象。顯然,全部生命都來自這座山峰,因為凡是有水的地方都有生命。這是顯而易見的。在他的問題中,我感覺到與“大山”一語有聯繫的一種正在湧起的情感,於是想到了關於在山上舉行秘密儀式的故事。我回答道:“誰都明白你的話是真理。”   

遺憾的是,談話很快就被打斷,我沒有能夠進一步深探水和山的象徵意義。  

我注意到,村社印第安人雖然不願意談論他們的宗教,卻隨時隨地都激烈地談論他們和美國人的關係。山湖說:“美國人為什麼不讓我們自己安寧呢?他們為什麼要禁止我們跳舞?我們要把我們的青年人從學校裏接回來送到基瓦(儀禮場地)去把我們的宗教教給他們,美國人為什麼要製造困難?我們一點兒也沒有傷害美國人呀!”沉默許久之後,他繼續說:“美國人想要消滅我們的宗教。為什麼他們不讓我們安寧?我們做的事,不僅僅是為了我們自己,也是為了美國人的。是啊,是為了全世界。人人都能從中得到好處的。”   從他的興奮情緒中我可以看出,他所指的是他們宗教中某種極為重要的因素。因此我問他:“那麼,你認為你們宗教所做的事情會造福於全世界了?”他極活躍地回答說:“當然,如果我們不這樣做,世界會變成什麼樣呢?”於是,他莊重地指了指太陽。  

我預感到我們在這裏已經接近極為微妙的話題,即這個部落的秘密。他說:“說到底,我們是居住在世界屋脊上的民族,我們是太陽父親的兒子,憑著我們的宗教,我們每天幫助父親走過天空。我們這樣做,不僅是為了我們自己,而且是為了整個世界。如果我們停止我們的宗教儀式,不出十年,太陽就不再升起。到那時候,就是茫茫黑夜了。”   

此刻我頓時明白了每個印第安人的“尊嚴”,及其安然鎮靜神態的依據。這一切都來源於他的太陽之子的身份。他的生命具有宇宙意義,因為他協助天父及一切生命的保護者每日升降。如果我們把自己的種種自我辯白、我們的理性所規定的生命的意義與此相比較,那麼,我們就只能見出我們的貧乏。出自純粹的嫉恨,對於印第安人的天真,我們只能報以微笑,不得不以我們的乖巧來裝扮自己;否則我們就會發現我們是多麼貧乏,多麼襤褸。知識沒有使我們豐富起來;知識使我們越來越脫離神話世界,而我們原來憑之出生的權利是很熟悉這個世界的。  

果我們暫時放棄歐洲理性主義,置身于這個孤寂高原山間清新空氣之中(高原一側延展深入寬廣的大陸草原,另一側則通向太平洋),如果我們也把對於世界的翔實知識置於一旁,取代看來廣闊無垠的地平線和對地平線之外的一切一無所知的境界,我們就能夠透徹理解村社印第安人的觀點。“一切生命來源於這座大山”,對於印第安人來說無疑是千真萬確的,他也同樣確信,他生活在無邊無際的世界最靠近上帝的屋脊之上。他較之其他的人最先聽到神祇的聲音,他的儀禮會最先及於遙遠的太陽。山巒的神性,耶和華在西奈的顯靈,尼采在恩加庭所得到的靈感,這一切都是說同樣的一種語言的。儀禮竟能夠神奇地影響太陽這樣的觀念,在我們看來固然荒謬,但是,如果進一步審視一番,就不僅不是不合理性的,而且,對於我們,比最初設想的要熟悉得多。我們的基督教,像其他宗教一樣,也摻合了這一觀念,即:特殊的行動,或者某種行動能夠影響上帝,例如某種儀式、祈禱,或者神所喜歡的美德。  

人類的儀禮,是對於上帝施予人的行為的答復和反應;不僅如此,答復和反應還可能旨在“淨化”,是一種奇幻的強制形式。人類覺得自己有能力對上帝無所不在的強大影響作出回答,能夠作出某種重要事情回報上帝,這一切會引發出自豪感,因為這種行動把人類個人提高到了某種形而上因素的尊嚴程度。“上帝和我們”,即使這僅僅是一種潛意識的含義,這種等同做法也是村社印第安人令人羡慕的安然靜謐的底蘊。這樣的人的的確確是適得其所的。  肯雅和烏干達  一切皆出自造物主之手。  ——盧梭  

我參觀倫敦溫勃利展覽會的時候(1925年),那裏對於英國統治下各部落的出色介紹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於是我決定不久以後到熱帶非洲去旅行一次。  

當年秋天,我和兩個朋友,一個是英國人,一個是美國人,啟程前往蒙巴薩。我們乘的是沃爾曼輪船公司的一艘蒸汽輪船,同行的有許多前往非洲各殖民地崗位的英國青年。從船上的氣氛判斷,這些旅客不是去度假,而是去闖天下。自然,船上是一派輕鬆歡快,但是有種嚴肅的低調也很顯然。事實上,甚至在我返航之前,我就聽說了這些旅伴的命運。在後來的兩個月之內,幾個人在熱帶死去了。他們死於熱帶瘧疾、細菌性痢疾和肺炎。死者之中,有一位青年還曾坐在我對面同桌進餐。另外一個是艾克利博士,以中非大猩猩保護委員會奠基人身份而聞名,這次旅行之前不久我還在紐約會見過他。  

在我的記憶裏,蒙巴薩是一個悶熱的地方,住著歐洲人、印度人和黑人,周圍是棕櫚樹和芒果樹密林。景色極為優美,是一個天然港灣,城市上方高聳著一座葡萄牙風格的城堡。我們在蒙巴薩逗留了兩天,傍晚乘窄軌火車前往內地的內羅畢,很快就沉浸在熱帶的夜晚之中。  

在海岸平原上,我們經過了許多黑人村莊,人們圍著小火堆閒談。不久以後,火車開始爬坡。居民點已經沒有,夜變成漆黑一團。氣候逐漸涼爽,我隨即入睡。旭日東昇,白晝到來之際,我醒了。火車裹在一團紅色塵埃之中,正在繞著一個陡峭的紅色懸崖轉彎。在我們上方一塊峻峭岩石上,一個細高的黑褐色人一動不動地站著,倚著一根長矛,俯瞰著火車。他的身旁高高聳立著燭臺形的仙人掌。  這一景象迷住了我,畫面儘管全然陌生,超出我的經驗範圍,但是,另一方面,卻帶來了一種極為強烈的似曾相識情感。我覺得我已經感受過了這一瞬間,我從來都是理解這個同我只有時間距離的世界的。似乎此刻我正在返回我青年時代的土地,似乎我早就認識這個黑膚色的人,而他等待我已有5000年之久。  在荒莽的非洲旅行全程中,這一奇異體驗的感覺一直伴隨著我。對於這種自古以來人所共知現象的認識,我能記起的還有僅僅一例。這就是我同我以前的上司,歐根•勃羅伊勒教授一起首次觀察到了一種心理玄學現象。在此之前我曾想像,如果我見到這種奇幻現象我會瞠目結舌的。但是,這一現象一出現,我卻不感奇怪;我覺得這完全合乎情理,視其為理所當然,因為我對它早已熟悉。  我不能斷言,見到這個孤獨黑膚獵人之時我的哪根心弦被撥動了。我只知道,千萬年來,他的世界也一直是我的世界。  我感到有些茫然,於中午抵達內羅畢;該城海拔6000英尺。這裏光線明亮耀眼,使我想起人們每逢從恩加廷谷地冬日的霧靄中走出時滿目所見的那種強烈陽光。我感到驚奇的是,火車站上聚集的一群“工人”所戴的舊式灰色或白色滑雪帽我在恩加廷也見別人戴過,或者自己也戴過。這種帽子人人喜愛,因為上翹的帽邊可以折下,像帽舌一樣,在阿爾卑斯山中可以擋住寒風,在這裏可以遮擋熾熱。  我們常常從內羅畢乘一輛福特牌小車到阿泰平原去,那是一大片野生動物保護地。站在一座低矮小山上,這片寬廣熱帶草原氣勢磅礴的景象盡收眼底。在地平線邊緣上,我們遠遠望見了大群大群的動物:小羚羊、大羚羊、角馬、斑馬、疣豬,等等。獸群一面吃草,一面點頭,向前移動,像一條緩緩流動的河流一樣。除了一隻猛禽的憂鬱鳴叫聲之外,幾乎沒有任何聲音。這是永恆初始的寂靜,世界是一向如此的,處於這種非存在的狀態之中;在此之前,沒有人出現並得知這是一個世界。我離開了夥伴向前走,直到看不見他們為止,在這裏我品味了完全孑然一身的感受。我站在那裏,我是悟覺到這是一個世界的第一個人,但是這第一人在當時並不明白是他首先真正地創造了它。  在這裏,意識的宇宙意義對我來說變得極為清晰明確。煉丹術士們說:“凡自然未能使之完美者,藝術使之完美。”人類、我,以一種不可見的創造活動提供給世界一種客觀存在,因而把完美的印記打在世界上。我們通常把這一行為僅僅歸結於造物主,卻沒有考慮到,這樣一來,就無異於把生命看作是一架設計精良的機器,它隨著人類的精神毫無意義地向前發展,同時遵從著預知、先定的法則。在這樣一種毫無意趣的鐘錶般的設想中,沒有人的世界和上帝的戲劇,沒有走向“新岸”的“新的一天”,而只有枯燥乏味的計算程式。我想起了我那位村社老朋友。他認為他的村社存在的理由一直在幫助他們的父親太陽每天走過天空。我曾經羡慕過他,因為那種信仰有充分的意義,但我也一直尋覓我們自己的神話,可卻毫無希望。現在我明白了這是什麼,而且理解得更為深刻:為了完成創造,人是必不可少的;人本身就是世界的第二個創造者,只有人才把客觀的存在提供給世界;如果沒有這種客觀的存在,世界就不會被聽到、被看見,只是在寂靜中吃、生殖、死亡、點頭,達億萬年,在非存在的最深沉的黑夜之中繼續下去,直至尚不可知的終結。人類意識創造了客觀存在和意義,人類在偉大的存在過程中發現了自己不可缺少的地位。  

沿著正在建築中的烏干達鐵路,我們乘火車來到它臨時的終端,第64站。工人們卸下了我們的裝備。我坐在一個裝雜物的大箱子上,裏面裝的是各種食品,每一種都夠一個工人頭頂搬運一次的:我點燃煙斗,默想著我們似乎已經到了地球上有人居住地帶的邊緣,從這兒,只有羊腸小徑延伸下去,穿過整個大陸。片刻之後,一位年長的英國人,顯然是一位牧主,來和我談話,他坐下,也掏出了煙斗。他問我們到哪兒去,我大致介紹了我們各不相同的目的地之後,他又問:“你們是第一次到非洲來吧?我在這兒已經住了50年了。”   “是第一次,”我告訴他,“至少是非洲的這一地區。”   

“那麼,我給你一點忠告好嗎?先生,你知道,這個地方不是人的地方,這是上帝的地方。如果出了什麼事,你就坐下來,不必驚慌。”於是他站起來,再沒有說一句話,就消失在我們周圍擁擠忙亂的黑人人群之中。  

他的話我聽著有些意義,我竭力想像他說這話的心理狀態。顯然,這些話表現出了他的經驗本質:在這裏,人不是主宰,不可思議的設想才是。  

我還沒來得及理出頭緒,兩輛大卡車就要出發了。我們一組人連行李擠上去,足足有八個人,我們盡可能坐得穩些。以後幾個小時,車一直顛簸,我不可能再思考。下一個居民點比我預想的要遠得多:卡卡梅加,專區特派員駐地,也是非洲步兵守備小隊司令部所在地,有一所醫院,還有——說也奇怪——一座很小的精神病院。傍晚將至,而夜卻已經突然到來。驀地,一場熱帶暴風來臨,雷電大作,大團烏雲頃刻化為傾盆大雨,把我們澆得從頭到腳濕透;每條小河也頓時變成洶湧的激流。  

午夜之後半小時,天已轉晴,我們到了卡卡梅加。我們全都精疲力竭,區特派員在客廳裏用威士卡熱情接待了我們。爐子裏升起活潑可愛的火苗。優雅的客廳中間有一張大桌子,擺著英國雜誌。這個地方真是和蘇塞克斯鄉間房屋一樣。我疲憊不堪,全然不知自己是從現實轉入夢境,還是從夢境轉入了現實。後來,我們還得搭起帳篷,這是第一次。幸而沒有丟失什麼東西。  

翌日清晨,我醒來覺得有些發燒,是輕度喉炎,只好臥床一天。因為這一病情,我認識了所謂的“腦膜炎鳥”,倒也值得紀念;這種奇特的小鳥能夠正確地唱出一個音階,但是漏掉最後一個音符,又從頭唱起。一個人臥床聽這歌聲,神經真的被攪得要崩潰了。  

香蕉園裏另外一種鳥兒的鳴囀由兩種最甜美、最優雅的笛聲組成,結尾卻伴隨了第三個難聽的討厭的音符。“凡自然未能使之完美者……”。不過,“鐘鳥”的歌聲依然顯示出一種純粹的美。它鳴叫的時候,似乎有一陣鐘聲沿地平線飄蕩。  

第二天,在專區特派員協助下,我們集合了一隊搬運工人,外加3名土著士兵作護衛。前往艾爾貢山的旅行開始了,地平線上1.4萬英尺高的火山口壁很快映入了眼簾。大車通過較為乾燥的、長著傘形阿拉伯橡膠樹的草原。整個地區全密密麻麻佈滿了6~10英尺高的小圓土丘,那是舊的白蟻窩。  

沿路有供旅客用的休息室——圓形草頂塗泥小屋,都敞開著,空無一物。夜晚,則在入口處掛燈,以防生人闖入。我們的廚師沒有燈,可是,作為補償,他一個人分得一間很小的草屋,對此他很滿意。可是,隨即又證明,這對他幾乎是致命的。前一天•他在草屋前面宰了我們用五個烏干達先令買的一頭羊,為我們的晚餐烹製了極為美味的燉羊肉。晚飯之後,我們正圍著火坐著吸煙,忽然聽到遠處傳來奇怪的聲音。聲音越來越近。側耳聽去,一會兒像是熊吼,一會兒像是狗吠;接著,聲音又變得尖厲,像是尖叫,又像歇斯底里的笑聲。我第一個印象是:這好像是巴納姆與貝利劇院的滑稽演出。可是,緊接著,場面變得咄咄逼人了:我們被一大群鬣狗團團包圍住,鬣狗顯然嗅到了羊血氣味。它們上演了一場令人毛骨悚然的音樂會,在火光照耀下,在高高的茅草叢中,它們的眼睛閃閃發亮。  雖然我們對鬣狗天性的知識相當翔實,據說它不會對人發動攻擊,但是我們依然覺得不安全。突然,休息室屋後傳來一陣令人膽寒的人的尖叫聲。我們抄起武器(一支9毫米曼利契步槍和一支霰彈槍),對著草叢中間閃亮處連連射擊幾次。我們剛放完槍,廚師就驚恐萬狀地沖到我們中間,語焉不詳地說,一隻鬣狗竄進他的屋子,幾乎把他咬死。宿營地一片混亂喧鬧。這陣喧鬧,看樣子鎮住了鬣狗,它們汪汪著退了場。搬運工們哈哈大笑好長一陣,後半夜很平靜,再沒有出現麻煩。第二天清晨,地方長官帶著兩隻雞和一籃子雞蛋來送禮。他懇請我們再逗留一天打野狗。他說,前一天,野狗把一個睡覺的老人拖走吃了。非洲真是一個神秘之地!  

天亮時候,工人駐地又響起了哄堂大笑聲,原來他們在表演昨晚的鬧劇。一個人扮演正在睡覺的廚師,一個士兵扮演爬行的鬣狗,湊近廚師,想要咬他。這個活鬧劇不知演出了多少次,觀眾都十分欣賞,笑聲不絕。  

從此以後,廚師得了個諢名:“肥狗”。我們三個白人也早已有了“商標”。我的朋友,那位英國人得名“紅脖子”——在土人眼裏,英國人都長著紅脖子。美國人穿一身漂亮服裝,外號是“花衣裳”。因為我當時已經有灰白頭髮(當時我50歲),我就是“老頭兒”了,都說我已經100歲。在那些地方,上歲數的人很少見,我幾乎沒見過白頭發的人。“老頭兒”是尊稱,這麼稱呼我,還因為我的身份是“布吉舒心理學考察隊”隊長,這是倫敦外事處強加的有名無實的稱號。的確,我們訪問過布吉舒人,但是,在艾爾貢人當中逗留的時間更長些。  

最明顯的是,黑人都表現出他們最善判斷他人的性格。他們洞察一切的辦法之一在於模仿才能。他們能夠模仿人們的表達方式,標誌各種意圖和目的的手勢、步態,而且入木三分,令人歎為觀止。我還發覺他們對別人情感性質的理解也十分令人驚異。我常常抽出時間和他們閒談,他們非常喜歡談天。就這樣,我學到了很多東西。  

我們這種半官方式的旅行好處很多,因為這樣容易雇用搬運工,我們還獲得了士兵護送隊。護送隊絕對不是多餘的,因為我們要穿過不是白人管轄的地區。一個班長和兩名士兵陪伴我們徒步旅行,前往艾爾貢山。  

地形是向上的緩坡。第三紀熔岩斷層標誌漸漸增多。我們穿過大片大片茂密的叢林,那裏長著高大的鳳凰木,開著火焰般的紅花。碩大的甲殼蟲和色彩斑斕的更大的蝴蝶在林間空地和叢林邊緣上翩翩起舞。我們深入灌木林的時候,好奇心大的猴子撥動著樹枝。這是一個天堂般的世界。不過,我們走過的大部分道路都是平坦的紫紅色土壤的熱帶草原。大部分時間,我們都是在蜿蜒曲折、急轉彎多的土路上前進。我們的行程路線把我們導入南迪地區,穿過南迪森林——這是一片面積可觀的叢林。我們平安到達艾爾貢山腳下的休息室;幾天以來,這座大山在我們的上方變得越來越高。在這裏,只能沿著狹窄的小路向上攀登。我們受到了地方長官的迎接,他是土著大夫的兒子。他的坐騎是一匹小馬——這是我們在這裏所見過的惟一一匹馬。他告訴我們,他的部落屬於馬塞人,但是單獨地生活在艾爾貢山坡上。  

烏干達總督給我們的一封信早已送到這兒來,請我們保護一位取道蘇丹返回埃及的英國女士。知道她會是位意氣相投的旅伴,更不用說,總督對我們表示了無微不至的關懷,我們自然要承擔一定的義務。  

我提出這一細節,是想指出某種原型對我們的行動產生影響的細微方式。我們是三個男人,這純粹是偶然的機遇。我曾請求過我另一個朋友和我們同行,那樣就有了第四個人。但是情況不允許他接受我的請求。此事足以形成一個潛意識的、或者命定的群體,即三位一體的原型意象,需要第四個來補充完備,這一情況我們在這一原型意象的歷史中一再見到。  

既然機會不請自來,我自然欣然接受;我歡迎這位女士參加我們三個男人的小組。她吃苦耐勞,膽大心細,對於我們男人小組來說,證明是一個有用的平衡因素。小組裏的一個人患了熱帶瘧疾,情況嚴重,我們都很感激她運用了她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中充當護士的經驗。  

攀登了幾個小時以後,我們來到一塊寬闊的林中空地,空地由一條明澈清涼的小溪一分為二,溪上還有一個約十英尺高的瀑布。瀑布下面的水池變成了我們的澡堂。我們的宿營地約在三百碼以外,在一個平緩、乾燥的山坡上,複有傘形橡膠樹綠陰。附近,步行約十五分鐘左右,有一個土人村莊,有幾間茅屋和用一道荊棘籬笆圍起來的小院。這個小村向我們提供了運水工:一個婦女和她的兩個半大女兒,她們都全身赤裸,只配有貝殼製成的寬頻。巧克力色褐色皮膚,十分漂亮,身材苗條,動作從容不迫,頗有貴族氣派。每天早晨,她們從小溪走來,傾聽她們腳鐲鈴鈴作響,頗為悅耳;接著又見她們走出金黃色高茅草,為平衡頭上頂著的水罐而拽曳的步態,也很悅目。她們裝飾著腳鐲、銅手鐲和銅項圈,小圓管形的銅制或木制耳環。下唇都用骨片或鐵釘穿孔。她們彬彬有禮,每逢見到我們總是羞怯而迷人地微笑。  

只有一事我要簡述一下,我沒有和本地婦女說過話,雖然有人預料我會這樣做。這兒和南歐一樣,男人和男人說話,女人和女人說話。不然就意味著談情說愛了。如果哪個白人樂於此道,就不僅有損名譽,而且要冒“背黑鍋”的危險。我觀察到幾例,頗有訓誡意義。我常常聽到本地人評論一個白人:“他是壞人。”問他原因,回答總是:“他跟我們的女人睡覺。”   

在艾爾貢人當中,男人們忙於餵養家畜和狩獵,女人們的工作則在香蕉園和白薯、高粱以及玉米地裏。在一家人所住的圓形茅屋中,兒童、山羊和雞也同住。她們的尊嚴和天性表現於她們在維持生計方面的作用;她們在經營管理中積極合作。婦女平等權利的概念是這種合作失去意義的時代的產物。原始社會是由一種潛意識的利己主義和利他主義調節的,兩種態度都得到了恰當的器重。如果發生紊亂,必須通過一種意識行為來調節,那麼,這種潛意識秩序也就遭到破壞。  

回憶一位向我介紹艾爾貢人家庭關係的重要人物,是件愉快的事。他是一個極為英俊的青年,名叫吉勃羅亞特,是部落酋長的兒子,文雅出眾,我顯然贏得了他的信任。當然,他高興地接受了我的雪茄,但他並不貪婪,不像其他人什麼禮物都要。他時常來看望我,禮儀周全,向我講述種種趣事。我覺得他有個什麼念頭,有某種他難於出口的請求。我們結識相當長時間之後,他開口請我去他家作客,此舉令我驚奇,我知道他還沒有結婚,雙親已經故去。他家指的是他姐姐的家,她是她丈夫的第二個妻子,有四個小孩。吉勃羅亞特很想讓我去訪問她一次,讓她有機會見我一面。顯然,在他的生活中,她扮演了母親的角色。我同意了,因為我希望通過這種交際方式能夠稍稍深入瞭解本地人的家庭生活。  “女主人正在恭候,”——我們來到的時候,她走出來致意,十分自然大方。她是一個好看的中年婦女,就是說,大約有三十歲。除了必不可少的貝殼寬頻之外,她還戴著手鐲和腳鐲,大長耳垂上掛著一些銅制裝飾品,胸前配有某種小動物毛皮。她把四個小孩關在房裏,小孩透過門縫張望,發出興奮的咯咯笑聲。在我的請求之下,她把他們放了出來,但是頗費了些時間他們才大著膽子走出。她的風度和她弟弟一樣優雅,她弟弟因此舉成功而滿臉喜悅。  

我們沒有坐下,因為除了滿是塵土的泥地之外,無處可坐,地上淨是雞屎和羊糞蛋兒。談話不超出客廳裏半家庭式的日常話題,不外是家庭、小孩、房子、菜園。大太太的家產和她接壤,有六個孩子。這位“大姐”的院子離她這兒有八十碼。大約在兩個婦女茅屋的中間,有一個三角形的頂端,是她們的丈夫的茅屋所在地,在這間茅屋後面約五十碼處,有一小間茅屋為大太太長子佔用。兩個女人各有各的田地。我的女主人顯為她自己的一塊地感到驕傲。  

我感覺到,她那儀態中顯示的信心和泰然,在很大程度上是基於她對自己的完整的認同,她的個人世界是由孩子、房屋、小家畜、土地組成,外加最後的、但不是最小的一項,即她那並非不引人注目的體態。她只是偶爾地提到丈夫。看來他是有時候在這兒,有時候不在這兒。目前,他正在某個不知道的地方逗留。我的女主人顯然毫無問題是堅定性的化身,是丈夫的依憑。看來,問題不在於他在或者不在那裏,而在於她是否能夠保持她的完整,為趕著畜群跋山涉水的丈夫提供一個地磁中心。這些“淳樸的”靈魂心中的活動是非意識的,因此是不知的,我們只能從“先進的”歐洲分辨法的比較證明中這樣推斷。  我懷疑,白人婦女的日益男性化是否與其自然完整性(土地、孩子、家畜、自己的房屋、火爐)的消失有關,對於白人婦女的日益貧困化這是否是一種補償;男人的女性化是否是進一步的後果。制度越合理,性別的差異就越模糊。同性戀在現代社會中的作用是巨大的。這部分地是母親情結的後果,部分地是一種目的性現象(防止人口增殖)。  我的同伴和我都十分有幸接觸了非洲世界,及其難以置信的美和同樣難以置信的苦難。我的營地生活是我一生中最值得懷念的插曲之一。我享受過仍然是一片原始土地的“神性和平”。我從來沒有如此清晰地看到過“人和其他動物”(希羅多德)。在我和一切魔鬼之母的歐洲之間,橫亙著幾千英里。在這裏,各種魔鬼對我可謂鞭長莫及,這裏沒有電報,沒有電話鈴聲,沒有信件,沒有來客。我的精神力量得到了解放,自由自在地歸返到了原始的寬闊天地。  每天早晨,我們很容易和本地人閒談,他們整天蹲在我們營地上觀看我們做事,興趣長久不衰。我的工人領隊易卜拉欣教導了我談天的儀式。所有的男人(女人從不走近)都必須席地而坐。易蔔拉欣為我找到部落酋長的四腿紅木小凳讓我坐。然後我開始發言,提出談天程式。本地人都能說一種還算過得去的洋涇浜斯瓦希利語;我也努力說這種語言,充分利用了一本小字典。這本小書是他們不斷讚美的對象。我的辭彙量有限,說話非得簡單不可。談話常常像是一種有意思的猜謎遊戲,因此,這樣的閒談大受歡迎。閒談很少多於一個或者一個半小時,因為人們露出倦意,做出戲劇性的手勢說:“唉,我們累壞囉。”   

我當然對本地人的夢很感興趣,但是,起初,我無法讓他們把夢講給我聽。我送給他們都很想得到的小禮物,如雪茄、火柴、圖釘,等等,但還無濟於事。我不能充分解釋他們為什麼羞於講述夢中所見。我猜想是因為恐懼和不信任。眾所周知,黑人怕照相。他們擔心給他們照相的人要奪走他們的靈魂,可能也同樣害怕別人如果知道他們的夢就會加害於他們。不過,這一點並不適用於我們的工人,他們都有一本釋夢書,旅途中每天都要翻閱。如果對書上的解釋有懷疑,他們就要向我求教。他們稱我是“知書人”,因為我有《古蘭經》的知識。他們認定,我是一個隱蔽的伊斯蘭教徒。  

有一次,我們和本地的一位老醫生談話。他穿著一件藍色猴皮做的華麗斗篷,貴重而值得炫耀。我問起他的夢,他頓時淚水滿眶,回答說:“古時候,醫生們都做夢,知道會不會發生戰爭或者瘟疫,是不是要下雨,應該把牲口群往哪兒趕。”他的祖父也做過夢。可是,自從白人來到非洲,他說,誰也不再做夢了。不再需要夢了,因為英國人知道一切!  他的回答向我表明,醫生已經失去了存在的理由。啟發本地人的神聖聲音已經不再需要,因為“英國人知道得更多”。在過去,醫生曾經和眾神或者命運的力量洽談,並給人以忠告。醫生曾發揮過巨大影響,正像古希臘阿波羅神廟女祭司的話具有最高的權威一樣。現在,醫生的權威已被專區特派員的權威取代。生命的價值現在完全屬於這個世界,而且,在我看來,在黑人意識到自然力量的重要性之前,這僅僅是一個時間和黑人種族活力的問題。  這位醫生絕不是一個凜然不可侵犯的人,而僅僅是一個有些膽小怕事的老人而已。對於一個已遭破壞的、過時的、無法復原的世界日益加劇的解體局面來說,他是一個活的見證。  在許多場合下,我把談話引向神功,特別是儀式和禮節。在這方面,我只得到了一個見證。在村裏一條熙熙攘攘的街道上,一座空茅屋前,我看見了一塊方圓幾碼的地方掃得很清潔。其中心放著一個貝殼帶子、耳環、各種陶片和一把掘地木棍。我們能夠打聽到的全部解釋是:一個女人曾在這間茅屋裏死去。關於殯葬卻隻字未提。  在閒談中,人們以相當強調的語氣告訴我,他們西邊的鄰村人是“壞人”。如果那兒有人死了,下一個村子就得到通知;晚上,遺體被放在兩個村子中界點上。鄰村把各種各樣的禮品送到同一個地點,到了早晨,遺體就不知去向。言下之意是另一個村子的人吞食了死者。他們說,這種事在艾爾貢人中間是不會發生的。事實上,他們的死者遺體是放置在灌木叢中的,讓鬣狗在夜間去處置。我們的確沒有發現過埋葬死人的任何跡象。  但是,我聽說,人死了以後,遺體要放在茅屋中間地面上。醫生繞著遺體走動,把碗中的奶潑在地面上,口中念念有詞:“阿伊克• 阿迪斯塔,阿迪斯塔•阿伊克!”   

我從早些時候的一次記憶猶新的談話中理解了這些詞的意義。那次閒談結束時,一位老人突然說:“早晨,太陽一升起,我們就走出茅屋,把唾沫吐在兩隻手裏,對著太陽舉起雙手。”我請他表演,並且準確解釋這種儀式。他們把雙手放在嘴的前面,啐上唾液,或用力吹氣,然後把手掌向上對著太陽。我問這是什麼意思,他們為什麼往手裏吹氣或吐唾液。他們說:“我們一直是這麼做的。”雖然沒有得到解釋,但我已明白:他們的確僅僅知道他們這樣做了,而不理會做了什麼。他們自己看不到這種行為的意義。但是,我們也遵從我們所不理解的禮式,比如為聖誕樹點蠟燭,藏起復活節彩蛋,等等。  

老人又說,這是一切民族的真正宗教,全部凱維倫多人、全部布幹達人、登山遠望目光所及和無限遙遠地方的全部民族,都崇拜“阿迪斯塔”,亦即初升的太陽。只有此刻,太陽才是上帝。紫紅色西邊天上初升的金色彎月也是上帝。只有此刻才是,其他時刻都不是。  

顯然,艾爾貢人儀式的意義是:在太陽初升時刻向太陽神頂禮膜拜。獻禮如果是唾沫,那是因為在本地人眼裏唾沫是一種含有人的魔力、癒合傷口的力量、奇幻和生命力的物質。如果是吹氣的話,那是因為它是“羅勃”,即阿拉伯語的“盧赫”,希伯萊語的“盧阿赫”,希臘語的“普紐馬”,意義均為風和靈魂。因此,這個動作的意思是:我向上帝獻出我活的心靈。這裏不用言語的、表演出來的祈禱,用文字譯出大意或許是:“上帝啊,我把靈魂寄託在你的手中。”   

除了“阿迪斯塔”之外,我們還聽說,艾爾貢人也崇敬阿伊克,即居住在地上的神靈,一種魔鬼。他是恐懼製造者,是潛伏著等待夜間行路人的冷風。老人以口哨吹出北歐災神洛基的旋律,生動表現出阿伊克在高而神秘的灌木草叢中爬行的狀貌。  總之,人們認為,造物主把一切創造得都很好,很美。他本身則超越了善和惡。他是美的,他所創造的一切也是美的。  我問:“但是那些咬死你們家畜的兇惡野獸呢?”他們說:“獅子好,美。”“你們那些可怕的疾病呢?”他們說:“你躺在太陽光裏,那就好。”   

這種樂觀主義給我的印象很深。但是,我很快發現,在下午六點鐘,這種樂觀主義驟然消失,從日落時起,就是一個不同的世界了,那是阿伊克的世界,即惡、危險和恐懼的世界。樂觀主義哲學讓位於對鬼魂的恐懼和旨在保護自己不受惡的禍害的離奇儀式。黎明時分,樂觀主義複又歸返,沒有什麼內在的矛盾。  

在尼羅河發源地,我發現了奧西裏斯神兩個侍者霍盧斯和塞特這種埃及古代觀念的提示物,這是一種令人深為激動的感受。顯然,這是非洲的一種原始經驗,它隨著尼羅河的聖水而湧向地中海海岸區域;這就是阿迪斯塔,即初升的太陽,和霍盧斯一樣的光明原理;是阿伊克,即恐懼的散佈者——黑暗的原理。在為死者所做的簡單祭禮中,醫生的話和他潑灑的奶把對立的兩者結合了起來;他同時對這兩種原理作出祭獻,這兩種原理從其開始統治之時起,就具有同等的效力和意義,這是夜與晝的統治,各自延續12小時。但是,重要的是時刻,隨著熱帶地區晝夜典型的突發性,每當旭日第一道光芒像箭一樣射出,夜就轉化成為充滿生命的光明。  

這一緯度的日出現象,每天都再次令我驚奇不已。日出的壯觀不在於太陽從地平線上噴薄而出,而在於升起後的景象。我養成了搬出營地小凳,在黎明之前坐在傘形阿拉伯橡膠樹下的習慣。在我面前,在一條小山谷穀底,有一條深綠色、幾乎是黑綠色的叢林條帶,而山谷對面高地的邊緣則巍然高聳其上。最初,明暗對比極為強烈。其後,物體顯出輪廓,沐浴在亮光之中,旋即,整個山谷似乎充滿了明亮耀眼的光芒。而上部的地平線則變成一片雪白,銀光閃爍。越益強烈的光線似乎滲入了物體的結構,物體的光輝從內部煥發出來,直至最後閃耀出光輝,像一塊一塊的彩色玻璃一樣。一切都變成了火焰般的水晶體。鐘鳥的歡歌從地平線上響起。在這樣的時刻,我覺得我置身于寺廟殿堂之中。這是一天之中最神聖的一小時。我觀賞這一盛景,或者,飽嘗這種永恆的迷醉,無限快慰。  

在我的觀察地點,有一個陡峭的岩壁住著大狒狒。每天清晨,它們都幾乎紋絲不動地靜坐在岩壁邊緣上,面對著太陽,而一整天的其餘時間,則在森林中漫遊、喧鬧、尖叫,喋喋不休。像我一樣,它們似乎也正在等待日出。它們令我回憶起埃及阿布•辛貝爾神廟中做出頂禮姿勢的大狒狒。他們說的都是一件事實:從遠古時代起,人就對這位黑暗中發出萬丈光芒來拯救世界的大神禮拜。  

在那時候,我明白了,從天地初創時候起心靈裏就一直懷有對光明的欲求和一種走出原始黑暗的不可遏制的渴望。浩大的夜晚來臨,一切都顯出了深深沮喪的情調,每一個心靈都被一種對光明的不可言狀的渴望所攫獲。這種緊張的感覺可以在原始人的眼睛裏見出,也可以在動物的眼睛裏見出。動物的眼睛裏有一種悲哀,我們無法得知這種悲哀是與動物的靈魂有聯繫,還是出自那種仍然是潛意識的存在向我們說話的深刻的資訊。這種悲哀也反映了非洲的情緒,對其種種孤寂的感受。這種原始性的黑暗是一種母性的神秘。清晨太陽的誕生對本地人之所以具有如此深遠意義,原因也就在此。光明到來的那一瞬間就是上帝。那一瞬間帶來了補償和慰藉。說太陽是上帝,就等於模糊並且忘記了那一瞬間的原型經驗。“靈魂在外徘徊的夜現在已經過去,我們很高興。”本地人會這樣說,但是這已經是一種理性的概括了。實際上,與自然界黑夜完全不同的一種黑暗仍在大地上遊蕩。這種精神的原始黑夜,今天和億萬年來一直是一樣的。對光明的渴望就是對意識的渴望。  

我們在艾爾貢山的愉快逗留臨近尾聲。我們收起帳篷,心情沉重,默念著一定再來。我一點也沒有想到,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體驗這種得來全不費功夫的欣悅。在那以後,在卡卡梅加附近發現了黃金,採礦開始,毛毛運動在這些清白無辜而又友好的本地人中間興起,而我們也經受了從文明夢中的驟然覺醒。  

我們沿著艾爾貢山南坡繼續徒步旅行。景色特點漸漸變了。平原的邊緣上聳立起蓋滿濃密熱帶森林的更高的山巒。居民的膚色更黑,身軀更笨重而高大,缺乏馬塞人的優雅丰姿。我們進入了布吉舒地區,在布南巴厘的休息室裏逗留了一些時候。它的位置海拔很高,我們飽覽了寬廣的尼祿河谷地美景。從那裏,我們又到了姆巴拉,在姆巴拉乘兩輛福特牌汽車前往維多利亞湖畔的金賈。我們把行李裝上一列窄軌鐵路火車車廂,列車每兩個星期開往基奧加湖一次。我們登上一艘鍋爐燒木柴的蹼輪輪船,經過幾次事故以後,才到達馬辛蒂港。到了那裏改乘一輛卡車到了馬辛蒂市。該市坐落在一塊分開了基奧加湖和阿爾伯特尼安查的高地上。  在從阿爾伯特湖到蘇丹境內勒賈夫路上的一個村子裏,我們有一次令人興奮的經歷。地方長官,一個身材高大的青年,帶著隨從來看望我們。在我所見過的非洲人當中,他們的膚色最黑。這一夥人有點令人捉摸不定。尼木累人的首領給了我們三個本地人護兵,但是我察覺到,他們和我們的工人並不融洽。他們三個人一共才有三夾步槍子彈。因而,他們來,不過是政府的一種象徵性姿態而已。  首領提議,他在晚上跳舞,我欣然同意。我希望這場舞會顯示出他們的友好。到了晚上,我們都很困倦,突然聽見鼓號齊鳴,旋即來了約六十個人,雄赳赳的全身披掛著閃閃發光的投槍、木棒和刀劍。跟在他們後面不遠,依次而來的有女人和兒童,母親們還背著嬰兒。顯然這是一次盛大的社交性集會。雖然酷暑難當,溫度在華氏93度(攝氏34度)左右徘徊,還是點起大堆篝火,婦女和兒童在火堆周圍圍成了一個圓圈。男人們在週邊又組成了一個圈;我以往就見過一群暴烈的大象這樣排列。面對這一人多勢眾的場面,我真不知道是高興好,還是擔心好。我環顧四周,尋找我們的工人和政府派的士兵——營地上卻沒有他們的蹤影!為表示友善,我把雪茄、火柴和別針分贈眾人。男人合唱隊開始唱歌,全是強勁有力的戰歌,倒也不算不和諧,同時開始搖擺雙腿。女人和兒童圍繞著火堆歡欣跳躍,男人們跳著舞向前進,揮動著武器,接著後退,然後伴隨著野性的歌唱、鼓聲和號角聲再趨步向前。  這是粗獷而富有刺激性的場面,沐浴在紅亮的火光和奇幻的月色之中。我的英國朋友和我也邁出步子,混雜在跳舞的人群中間。我揮舞起犀牛鞭,這是我僅有的武器,和他們一起跳起來。從他們紅光煥發的臉上,我看出他們是准許我們加入的。他們的熱情猛然倍增,男女老幼全都跺著腳,大唱大吼,汗如雨下。舞蹈和鼓聲的節奏漸漸加快起來。  在有這種音樂伴奏的舞蹈中,本地人很容易陷入名副其實的著魔狀態。現在的情況就是如此。快到深夜11點鐘的時候,他們興奮得快要出格了,突然,整個局面變得十分奇特。跳舞的人們正在變成一群野人,我開始擔心該怎麼收場。我向首領做手勢,意指已到結束時刻,他和他的部落應該睡覺。但是他還要“再來一個”。  我記得,我的一個同鄉,薩拉辛的一位表哥,曾在印尼的蘇拉威西島探險,在這類的舞蹈中曾經誤中投偏的長矛。所以,儘管首領請求延長,我還是把人招呼到一起,分發雪茄,並做出睡覺的手勢。接著,我發出威脅,揮舞犀牛鞭,但同時作出笑聲,又因為找不到更好的語言,使用瑞士德語沖他們大罵起來,說舞跳夠了,他們必須睡覺。我的憤怒在本地人看來顯然有幾分佯裝,但是看來卻發生了效用。人群又發出笑聲,蹦著跳著向四面八方散去,消失在黑夜之中。後來很長一段時間,我們還聽得見他們在遠處興高采烈的呼吼聲和擊鼓聲。寂靜終於來臨,我們也累得腰酸腿疼,立即入睡。  我們的徒步旅行在尼羅河畔的勒賈夫結束了。在這裏,我們把行李裝上一艘在勒賈夫停泊的蹼輪蒸汽輪船,水位太淺,停泊相當勉強。此時此刻,我強烈感受到了我所經歷的一切給我造成的精神負擔。千思萬緒在我腦海裏翻騰不已,我越來越清醒而痛苦地認識到,我消化新印象的能力已經快到了極限。要做的事,是重溫我的觀感和體驗,找出其內在的聯繫。凡是值得記錄的,我都作了記錄。  

整個旅途中,我做的夢都頑固地遵循著忽略非洲的策略。這些夢單單展現了家鄉的情景;這樣看來,夢似乎旨在說明(姑且把這些潛意識過程人格化到這個程度),這次非洲之行不是真實的,而是症狀性、或者象徵性的行為。就連旅途中印象最深的事件,也被嚴格地排除在我的夢之外。在整個探險過程中,我只夢見了一位黑人。他的面容我十分熟悉,但是我回憶了很長時間才能確定我以前在什麼地方見過他。最後終於想起來了,這是美國田納西州查塔努加的理髮師!一個美國黑人。我夢見他正拿著一把大得出奇的又熱又紅的燙髮火剪放在我頭上,要把我的頭髮理成短髮卷,也就是說,理成黑人頭髮。我甚至感到頭皮熱得發痛,結果給嚇醒了。  

我認為這個夢是來自潛意識的警告,提醒我原始事物是一種危險。但那個時候,我明顯地接近於“踏上歸途”。我正患沙蠅熱,病症可能降低了我的精神抵禦能力。為了顯示黑人對我的威脅,我的潛意識引發了我對12年以前我在美國的黑人理髮師的回憶,以防備眼下的黑人。  

我的夢景中這一番奇異行為正如符合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所記錄的一種現象。戰場上的士兵夢見戰爭比夢見家園的場合少得多。軍隊精神病醫師認為有一條基本原理,即:如果士兵夢見太多的戰爭場面,就應該把他撤離前線,因為在那種情況下,他已不再具有反抗外界印象的心理機能。  

與我捲入非洲的嚴酷環境情況相同,在我的夢境中,也成功地保存下來一條內部界限。夢境所及,全是我的私人問題。我從這一情況所能得出的結論是:我的歐洲人人格在任何環境下都必須保持完整。  

令我驚奇的是,我漸漸猜測到,我這次非洲探險有一種秘密的目的,即逃避歐洲及其錯綜複雜的問題,甚至以留在非洲為代價;許多人在我之前是這麼辦的,而且,就在此刻,也有許多人正在這麼辦。這次旅行顯示出它本身很難算是對於原始心理的研究(“布吉舒心理考察隊”,縮寫是B. P. E. ,雜物箱上的黑色字母!),而是對於一個令人困惑問題的探討,即:在非洲的荒野之中,心理學家榮格會怎麼樣?雖然在知識方面我有研究歐洲人對原始條件的反應的意象,這個問題卻是我一向力求回避的。我漸漸明確的是,這種研究與其說是一項客觀的科學項目,不如說是嚴格的個人性項目,任何深入研究的嘗試都觸動了我自己心理的每個可能存在的痛點。我曾不得不承認,促使我決定旅行的幾乎不是溫勃利展覽會,而是歐洲的氣氛對我來說太過沉重這一事實。  

我就是在這種思緒中沿尼羅河順流而下,向北、向歐洲,向著未來奔赴的。航行到喀土穆結束,再往北就是埃及了。這樣,我就實現了我的願望和計畫:不是從西面,不是從歐洲和希臘方面,而是從南面,從尼羅河河源地接近又一文化地域。我對埃及文化中複雜的亞洲因素的興趣不如對含米特人對它的貢獻的興趣大。沿著尼羅河的地理流向,亦即時間的前進,我在這一點上有所發現。在這方面,我最重大的啟發是在艾爾貢人中間發現了霍盧斯原理。那整個的情節,其全部含義,在我于埃及南大門見到阿布•辛貝爾神廟的犬面狒狒雕像時,又驟然浮現腦際。  霍盧斯神話是關於神性光明新生的古老故事。這個神話必定是在人類文化,亦即意識,首次把人從史前時代的黑暗中解放出來之後開始世代相傳的。因而,從非洲的心臟向埃及的旅行,對於我來說,就變成了一種有關光明的誕生的戲劇。這一戲劇是和我、和我的心理密切相聯的。我理解了這一點,但又覺得沒有能力以文字詳細闡述。旅行之前,我不知道非洲會給我何種饋贈,但是令人滿意的回答、填充空白的經驗,就在這裏。對於我來說,這要比任何民族學的成果,任何武器、陶器或者獵獲物的收藏更有價值。我曾想要知道非洲會對我發生什麼影響,我如願以償。  印度  133 從印度返回之後,榮格在《亞洲》雜誌(紐約,1939年1月和2月號)上撰文兩篇:《印度的夢幻世界》和《印度能教給我們什麼》。兩文收入《轉變中的文明》。——原注  1938年,我的印度之行,並不是我自己計畫安排的。決定是在應印度的英國政府邀請參加加爾各答大學建校二十五周年紀念活動時作出的。  在那以前,我讀過有關印度哲學和宗教史的許多書籍,對東方智慧的價值深信不疑。但是,為了得出我自己的結論,我必須旅行,而我自己卻還像消毒瓶中的人體標本一樣。印度對我發生的作用,像一個夢一樣,因為我依然還在尋求自我,尋求對我自己來說是特有的真實。  當時我正忙於精細研究煉丹術哲學,這次旅行算得上是其中的一個插曲。我對此項研究極為熱衷,所以我攜帶了1602年版的《煉丹術大全》,其中包含了格拉爾都斯•多爾奈烏斯的重要著述。在旅途中,我從頭到尾研讀了這部著作。因此,屬於歐洲思想根基層次的這份材料,經常與我對歐洲以外思維方式和文化印象取得平衡。兩者都源於對潛意識的原本精神經驗,因而產生了同樣的、類似的,或至少是可比擬的頓悟。  印度讓我首次體驗到了一種生疏的、有高度差異的文化。統領我中部非洲之行的是完全不同的因素,文化並沒占主導地位。至於北非,我在那裏曾有機會和一位元有能力用語言表述他們文化的人談話。而在印度,我則有機會和印度思想的代表人物談話,並把印度思想方式和歐洲思想方式加以比較。我曾和邁索爾的馬哈拉賈的宗教師S.蘇勃拉馬尼雅•伊埃爾多次談話,我是他的客人;也和其他許多人說過,可惜沒有記住他們的姓名。另一方面,我竭力避免了一切的所謂“聖人”。我這樣做,是因為我必須滿足自己的真實,不從他人那裏接受我自己不能獨立取得的東西。我如果嘗試向聖人學習,接受他們的真理,我便覺得那無異於盜竊。即使在歐洲,我也不能借用東方學說,我必須從我自身形成我的生命,從我的內在存在告知我的,或者自然帶給我的一切來形成我的生命。  

在印度,我主要關注的是惡的心理性質問題。這個問題構成了印度精神生活一部分的方式,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我又以一種新的角度來看待它。在和一位有教養的中國人的談話中,我對這一事實的印象又一而再、再而三地得到加強,即:這些人善於在不“丟臉”的情況下把所謂的“惡”同化。在西方,我們做不到這一點。對於東方人來說,品德問題看來並不像對於我們那樣佔有首要地位。對於東方人來說,善與惡包含在自然之中,意義深遠,而且,在不同的程度上,就是同一事物。  

我看到,印度的神性所包含的惡與善一樣多。基督徒追求善而屈服於惡;印度人覺得超脫了善與惡,並且力求通過沉思或瑜伽來實現這個境界。我的反駁見解是,如果承認這種態度,那麼,無論善還是惡,都不會具有真正的界線,而這就造成了某種淤滯。人們並不確實相信惡,也不真正相信善。因而,善與惡最多被視為我的善或者我的惡,被視為任何在我看來是善或者惡的事物;這一情況向我們提出的論據是既奇異又真實:印度的神性缺乏善惡觀,或者因為矛盾負擔太重而需要超脫,即脫離對立物,脫離萬事。  

印度人的目標不是道德的完善,而是超脫的境界。他希望脫離自然。為此目的,他在沉思中尋求無形與空的境界。而另一方面,我則希望堅持活生生地觀察自然與精神形象的境界。我既不想脫離人,也不想脫離我自己和自然;因為這一切,在我看來,都是最偉大的奇跡。自然,即精神與生命,在我看來就像是毫不隱蔽的神性;舍此我還有什麼欲求?對我來說,存在的最高意義就在於它的存在,而不在於它不存在或不復存在。  

對於我來說,不存在不顧一切代價的超脫。我不能夠超脫我所不具備、我沒有做過或經驗過的一切。對我來說,真正的超脫實現之日,正是我做完我能完成的一切、我全心全意獻身某事、並且最大限度地參與某事之時。如果我半途而廢,實際上我就是肢解了我的精神的相應的部分。當然,如果我不能投入某種經驗,那大概也是有充分的理由的。但是,那樣一來,我就要被迫承認我缺乏能力,而且必須明白我很可能忽略了完成某種具有重大意義的事。這樣,由於我明確承認我能力不足,我就補償了缺乏積極行動的理由。  

一個人如果沒有走過他的情欲的煉獄,就等於從來沒有戰勝這些情欲。因而,情欲就寓於近鄰,任何時候,一場大火都可能從中竄出,殃及這個人的房屋。任何時候,如果我們放任、棄置、忘記過多的東西,那麼,我們所忽略的這一切時時刻刻都可能更為猛烈地捲土重來。  

在康納拉克(奧里薩邦),我遇到了一位梵學學者,他彬彬有禮地提出要陪我去參觀一座神廟和大神系列。有一座塔,從塔基到塔頂全部佈滿了做工精細的淫猥雕刻。對於這個奇異特殊的事實我們談論了很久,他解釋說這是達到心靈淨化的一種手段。我表示反對,指了指一群青年農民,他們豔羨這些交合表演,停步不前,看得瞠目結舌。我說,這些青年男子此時此刻未必感受到什麼淨化,更可能的是腦子裏充塞了種種性欲聯想。他回答道:“但是,關鍵不在這裏。如果他們不完成他們的羯磨,又怎麼能夠受到淨化呢?這些明明白白的淫猥形象的目的正是喚醒人們認識自己的法,不然這些潛意識的小夥子們會把法忘記的。”   

我認為,談論青年男人像非發情期的動物那樣忘記他們的性欲,是一個奇特的見解。可是,這位聖賢卻堅持認為青年男子像動物一樣是潛意識的,的確需要及時的告誡。他還說,為此目的,他們步入殿內以前,外面的裝飾就提醒他們想著法;如果他沒有意識到他們的法而完成了羯磨,他們就不能受到淨化。  

我們進入神廟殿門時,我的同伴指著兩名“女引誘者”,那是兩個舞女的雕像,都顯示誘惑性的臀部曲線,微笑著迎接每一位來訪者。他說:“你看見這兩個舞女了吧?她們的含義也是一樣的。當然,這不適用於像你我這樣的人,因為我們已經達到了一定水準的意識,這類事是不在話下的。但是,對這些農民小夥子們,這是一種不可缺少的教育和告誡。”   

我們離開大殿之後沿一條林伽小巷走時,他突然說:“你瞧見這些石頭了嗎?你明白它們的意義嗎?我要告訴你一個重大秘密。”我感到奇怪,因為我想,每個兒童都看得出來這些石雕的陰莖形象。但是他極為嚴肅地湊到我的耳根輕聲說:“這些石頭是男人的陰部。”我原以為他會告訴我這些石雕指的是濕婆。我驚愕地望著他,但是他只是傲然地點點頭,好像是說:“是啊,就是如此。就憑你們歐洲人那種無知,你是斷然想不出這個道理的。”我把這件事告訴了海因裏希  •齊默爾,他興致勃勃地驚叫:“我到底聽到了關於印度的真實情況,也算換個口味啦!”   

我參觀佛講經的桑奇佛塔時候,感受到了一種強烈的情緒波動;每當我遇到我還意識不到其意義的一件事、一個人或者一個思想時,這種波動就會湧現。這些佛塔建築在一座小石山上,走過一條鋪在綠草地中間的、令人喜愛的大石階的小路,就可以到達山的頂峰。佛塔都是陵墓或者聖器儲存所,半圓形,像兩個大碗倒扣疊落在一起,就像釋迦牟尼在《大般涅槃經》中的描述那樣。英國人以最崇敬的精神完成了修復工作。這些建築物中最高大的一個有圍牆環繞,圍牆有四個精緻的門。走進一座門後向左拐,再踏上一條順時針方向的環佛塔的圓道,佛像就在四個方位基點處矗立。走完一圈之後,就進入方向一樣的更高的第二圈。展現眼前的平原遠景,佛塔本身,廟宇的廢墟,這片聖地的孤寂寧靜等等令我神迷。我離開了夥伴,沉湎在這個地方的主導氣氛之中。  

片刻之後,我聽見有節奏的鑼聲由遠及近。一批日本朝聖者列隊上來,一個跟著一個,每個人都敲一面小鑼。他們奏出古老的“蓮花裏的珍珠,神啊!”禱詞的節奏,鑼點正好敲在“神啊!”一詞上。在佛塔外,他們低低鞠躬,然後入門。進門之後,又在佛像前鞠躬,伴隨著合唱般的聖歌。他們走完了兩周圓道,在每尊佛像面前唱出一曲頌歌。我注視著他們,我的神思和靈魂也和他們在一起,在沉默中不由得對他們深感謝意,他們的到來奇跡般地抒發了我那無以言表的情感。  

我強烈的激動心情表明,對我來說,桑奇山是某種中心。佛教的一個新的側面在那裏向我展現出來。我捕捉到了作為自性現實的佛的生命,自性展現出來,希求有人格的生命。對於佛來說,自性是高於一切神的,自性是一個統一的世界,代表了人類經驗的整體和世界的本質。自性包含了固有存在方面及其可知性方面這二者,舍此世界就不存在。佛見到並且把握了人類意識的宇宙開闢性尊嚴;因此,他清楚地看到,如果人熄滅了這種光明,世界就沉淪於無。叔本華的偉大成就在於他也承認了這一點,或者在於他能自己重新發現了這一點。  

基督像佛一樣,也是自性的體現,不過含義完全不同。兩者都旨在征服現世:佛是出自理性的頓悟,而基督則是命裏早已註定的犧牲者。在基督教中,痛苦更多,而在佛教中,則所見所做的更多。兩種途徑都正確,但是印度人認為佛是更為完善的人。他是一種歷史性的人格,因此易於為人理解。而基督既是歷史的人,又是神,因此,理解起來就困難得多。究其根底,甚至對於他自己他都不是易解的,他只知道他必須犧牲自己,而且這一途徑是從內心施加於他的。他的犧牲像一種命運的行為一樣發生在他身上。佛則享盡天年,壽終而大行歸西,而基督作為基督進行的活動,則大約不多於一年。  

後來,佛教和基督教一樣,經歷了變遷:佛變成了自性發展的形象,變成了人所效仿的楷模。他自己實際上也教導說,通過跳出輪回,每個人都可以徹悟,可以變成佛。同樣,在基督教中,基督是一個榜樣,是每個基督教徒的完整人格,寓於他心中。但是,歷史的潮流導向效法基督,個人並不選取自己的通向完整的道路,而只是力圖模仿基督所走的道路。在東方,同樣,歷史潮流導向對佛的虔誠模仿。佛應成為模仿的楷模一事本身就是對他的觀念的一種削弱,正如對基督的效仿是基督思想演變中命定的停滯先兆一樣。正如佛因為他的頓悟而比婆羅門諸神先進一樣,基督也對猶太人呼籲:“你們是神。”(《約翰福音》)但是,人們沒有能夠理解他的所指。所以,我們發現,所謂的基督教西方,不僅沒有創造一個新世界,反而正在大踏步地走向消滅我們所具有的世界的可能性134。  

134 關於效法基督問題,參見《心理學與煉丹術》第一部。  

印度的阿拉哈巴德、貝納勒斯和加爾各答授予我三個名譽博士頭銜,三個城市代表了伊斯蘭教、印度教和英屬印度的醫學和科學界。這當然很好,但稍顯過分,我所需要的是休閒。我住醫院十天,因而得到了休閒:後來在加爾各答我患痢疾病倒。在有如洶湧大海般的印象之中,這是一個安然舒適的島嶼;我找到了一個可以立足之地,以靜觀萬事及其令人愕然的雜遝喧囂。  

返回旅館之際,我的健康狀況尚屬勉強,我做了一個十分奇特的夢,記述如下。我和我的一大批蘇黎世友人和熟人來到一個不知名的海島,大概是在英格蘭南部外海上吧。島嶼很小,幾乎無人居住。島嶼狹窄,是約二十英里長的一小片土地,南北走向。島嶼南端沿岸上有一座中世紀城堡。我們這一組觀光者站在它的庭院中間。我們面前高高豎起一座堂皇的樓塔,透過大門可見石階梯。我們設法細看,只能望見石階上有一個圓柱廳室。廳室有微弱燭光照明。我明白了,這是聖杯城堡,而且當晚要舉行那“聖杯慶典”。這條消息顯得具有某種神秘性質,因為我們當中的一位酷似毛姆森的德國教授對此一無所知。我和他興致勃勃地談過話,對於他的學識和有光澤的智慧印象頗深。但是有一件事令我惶惑:他經常談論死亡的過去,並且旁徵博引地講述英國與聖杯故事及法國淵源的關係問題。顯然他沒有認識到這個傳說的意義及其活生生的體現,而我卻強烈地意識到了這兩個方面。還有,他似乎沒有認清我們的直接的現實環境,因為他那姿態好像是在教室裏對著學生講課。我想請他注意環境的特殊性,但純屬徒勞。他沒有看見階梯,或者廳室裏的喜慶光輝。  

我環顧四周,有點束手無策,這才發現我正站在一座很高的城堡的牆旁邊。牆的下半部佈滿了裝飾的格子,不是普通木頭的,而是黑鐵的,還精巧地鑄成了葡萄藤,有葉子、捲鬚和葡萄串,十分逼真。在橫枝上,中間有六英尺空白,上面有很小的房屋,也是鐵制,像鳥籠一樣。突然,我看見葉子抖動起來;起初,像是老鼠的走動,但我立即又清晰見到一個鐵制有蹄的小精靈從一間小屋鑽進另一間。我很詫異,對教授說:“喂,你看那個,你……。”   

就在此刻,景象中斷,夢境驟變。我們,還是原來一批人,但是少了教授,到了城堡之外,置身于一片沒有樹木的、光禿岩石景色之中。我知道還有事,因為聖杯還不在城堡中,當晚還要舉行慶典。據說聖杯在海島北端,藏在一座無人居住的小屋之中,那是那裏惟一的房子。我們之中有六人動身前往,徒步北上。  

我們長途跋涉幾個小時之後,到了海島最狹窄的部分,我發現原來海島由一道海水一分為二。海峽最窄處,海水只有約一百碼寬。太陽已經落山,夜已降臨。我們疲憊不堪,就地宿營。這一地區荒無人跡,一片蕭瑟,極目遠望,沒有大樹,沒有灌木,只有草叢和岩石。沒有橋,也沒有船。天氣很冷,我的同伴都已連連入睡。我思索著怎麼辦,結論是我必須一個人游泳穿過海峽去取聖杯。我脫去了外衣。這時候我醒了。  

這種本質上是歐洲人的夢境出現的當時,我還幾乎沒有擺脫強烈深廣的印度印象。大約十年前,我就已經發現,在英格蘭的許多地區,聖杯神話還是一種活生生的事實,儘管對於這個傳統故事已經積累了許多學術研究成果。在我理解這個詩意的神話和煉丹術對於這惟一真實、惟一妙方、惟一石頭的論述兩者之間的相符情況之後,這個事實給我的印象愈加真切。白晝所遺忘的神話黑夜繼續敍述,被意識貶低成平庸和可笑瑣屑之物的強大形象重又受到詩人的承認,又在預言中復活;因此,這些形體也能夠“變換形式”,受到善於思考的人的承認。過去的偉大形象並不像我們想像的那樣已經消亡;它們只是變換了名稱而已。“小而輕,力無窮”,隱身的卡比爾進入了新屋。  

這個夢猛烈地掃除了我對印度的強烈印象,又把我推回到了長時間受到忽略的對西方的關注。而這種關注在以往表現為對於聖杯的求索和對哲人之石的探尋。我被從印度世界中拖出,並受到了提示:印度不是我的研究任務,而只是推動我達到我的目標的一部分途徑而已,但顯然是一條重要的途徑。這個夢似乎在問我:“你想要在印度做什麼?還是為了你自己、為了你的同伴尋求救世主吧,這是你的急需。你的狀況岌岌可危,你正面臨毀壞千百年來所建樹的一切的直接危險。”  錫蘭135 ,我旅行的最後一段,給我的印象不同於印度。它已經具有某種南海風情,有幾分像天堂,人們在此莫不流連忘返。可倫坡是一個忙碌的國際港口,每天五六點鐘之間,萬里無雲的天空總要驟然下一場傾盆大雨。我們很快離開該城,深入丘陵的內地。古老的皇城康堤裹在一層薄霧之中,低溫潮濕的氣候促使花草樹木生長繁茂。佛牙寺雖小,卻散發出一種特殊的魅力。我在寺中藏經室中逗留了相當長的時間,與僧人談話,觀瞻刻在銀葉上的佛經。  

135 即斯里蘭卡。  

在這裏,我目睹了一次難以忘懷的晚禱。青年男女把大堆大堆的茉莉花撒在祭壇前面,同時輕聲吟唱。我想他們是在向佛祈禱,但是陪同我的僧人解釋說,“不是,佛已經不在了,佛已圓寂,我們不能再對他祈禱。他們的唱詞是:‘今生像美麗的花一樣短暫。願提婆同我共用這一奉獻的福祉。”   

儀式的引子是一小時的擊鼓,在印度寺廟中所說的侍候廳進行。鼓手有五位,方形大廳四角每角站立一位,第五位,一個青年男子,站在中間。他獨奏,是一個十分端莊的鼓手。他上身赤裸,深褐色的軀體閃閃發光,佩戴著紅花圈,穿著白色長裙,紮著白頭巾,雙臂上有閃光的鐲子。他邁步走向金佛,背著雙面鼓去“獻樂”。他以軀體和手臂的優美動作,獨自敲鼓,鼓音音調奇特,但在藝術上卻很完美。我觀看他的後背,他站在擺滿小油燈的門前。鼓聲是腹部和後腹的古老語言,腹部不是“祈禱”,而是促發思緒流露。因此不是對不存在的佛的崇拜,而是已被喚醒的人所完成的自我救度的許多行為之一。  

初春季節,我踏上了回國的旅途,腦海裏各種印象過多過盛,不想下船去孟買觀光,而埋頭閱讀拉丁文版煉丹術著作。但是,印度並非沒有給我留下印記;印度所留下的路徑,從一種無限引向了另外一種無限。  

拉文納和羅馬  

甚至在1913年我第一次訪問拉文納的時候,加拉•普拉希達的陵墓在我看來就很有意義,非常引人入勝。20年後,第二次參觀時,我的感受依然如故。在加拉•普拉希達陵墓中,我又一次感受到了一種奇異的情緒,內心又一次受到震動。我是和一位熟人去的,我仍然從陵墓直接進入了正教洗禮室。  

在這裏,首先給我以深刻印象的是室內彌漫的柔和的藍光;不過,我對此不覺得奇異。我不想說明光源何在,這種沒有明顯光源的奇幻光線沒有令我感到詫異。我之所以感覺驚奇,是因為我記得我第一次參觀時所見到的窗戶現在換成了四幅很大的彩色玻璃鑲嵌畫,極為優美,但是,看來我已完全忘記了這些畫。我發覺自己記憶力很不可靠,感到氣餒。南面窗上的鑲嵌畫表現了約旦河的洗禮式;北面窗上的第二幅,是以色列的孩子們渡過紅海。東面窗上的第三幅,在記憶中很快模糊了。很可能是納曼在約旦正被洗去麻風病;我的藏書中有一本梅裏安古版《聖經》,書中有一幅同一題材插畫,很像這幅鑲嵌畫。洗禮室西窗上的第四幅鑲嵌畫給人印象最深。我們是最後觀賞這一幅的,內容是基督向沉沒於波浪之中的彼得伸出一隻手。我們在畫前佇立至少20分鐘,討論洗禮的原有儀式,特別是它奇異的古老觀念:其起源與死亡的真正危險有關。這種習俗常與滅頂之災有聯繫,因而用以表示有關死與再生的原型意象觀念。洗禮原本是名副其實的水中沒頂,至少暗示出淹死的危險。  我對彼得落水鑲嵌畫的記憶最為真切,而且每個細節至今還歷歷在目:藍色的海水,片片的鑲嵌玻璃,彼得和基督嘴裏吐出的對話,當時,我曾試圖探索話的意義。離開洗禮廳之後,我立即去阿裏納裏去買這些鑲嵌畫的照片,可是沒有找到。時間很緊,因為參觀短暫,我只好把採買一事推後。我想可以從蘇黎世訂購。  

回家之後,我托一位去拉文納的熟人代購。他沒有能夠找到,因為他發現我所描述的鑲嵌畫並不存在。  

在此期間,我在一次討論會上談論了洗禮的淵源概念,並借機提到在正教洗禮所見到的鑲嵌畫136。 這些畫我至今記憶猶新。和我一起去過那裏的女士從來就不相信她“親眼見過的”東西竟不存在。  

136 1932年坦特拉瑜伽討論會。  

我們都知道,要確定兩個人是否、在什麼程度上同時見過同一事物是非常困難的。然而,在這件事上,我可以肯定說我和她都看到的主要輪廓至少是一樣的。  

在拉文納的感受是我一生中最奇幻的經歷之一。幾乎無法索解。在關於加拉•普拉希達皇后(西元450年逝世)故事中的一個情節或許可以提供一些線索。有一次,在極惡劣的天氣中,她在嚴冬暴風雪中從拜占庭前往拉文納,她發誓,如果她能夠平安抵達,她就建造一座教堂,畫出海上的驚險。她沒有忘記誓言,在拉文納建造了聖喬萬尼教堂,並且用鑲嵌畫加以裝飾。在中世紀早期,聖喬萬尼教堂及其鑲嵌畫被大火燒毀;但是,在米蘭的安勃羅西安納教堂仍然可以看到表現加拉•普拉希達乘船的草圖。  

從我第一次參觀起,我個人就一直受到加拉•普拉希達形象的感染,而且感歎她這樣一位有教養、有條不紊的婦女怎麼能夠在一個野蠻成性的王儲身邊生活。她的陵墓,在我看來,是一份最後的遺產,我從中能夠窺見她的人格。她的命運和她整個的存在,對我都是活生生的存在;從她的強勁性格看,她就是我的女性意向的恰當體現137。  

137 榮格把這一幻景解釋為通過潛意識達到暫時性新創造,來源於他對原型意象起源的觀念。這一具體顯現的直接原因,在他看來,在於他的女性意向對加拉•普拉希達的投射。——原注  

一個男人的女性意向具有強烈的歷史性。作為潛意識的人格化,它可返歸到史前史,並且體現出過去的內容。它向個人提供了他應該知道的關於史前史的那些因素。對於個人來說,女性意向就是過去存在過、至今仍然存在於他身上的全部生命。把自己與它相比,我總覺得我自己像一個沒有歷史的野蠻人一樣,像一個從無中跳躍而出的造物,既無過去,也無將來。  

在我和女性意向的交流過程中,我的確已經與我所見到的在鑲嵌畫中表現出來的那些危險有過一次小接觸。我已經接近於滅頂之災。我遇到了彼得的境遇,他曾呼救,並且被耶穌拯救。法老大軍的命運也可能曾是我的命運。像彼得,也像納曼一樣,我沒有受到傷害,各種潛意識內容的整合為我的人格完備化作出了重大貢獻。  

一個人把以往潛意識的內含與意識整合之時,他心中所發生的事是幾乎無法用語言描述的,只能體驗。這是一種無須討論的主觀境界;我們對我們自己、對我們自己的行為方式有一種特殊的感覺,這一事實不能夠懷疑,懷疑也沒有意義。同樣,我們對於他人也懷有一種特定的感覺,這也是一個不容懷疑的事實。就我們所知,能夠消除全部這些印象和見解之間差異的更高權威是不存在的。作為這種整合的結果的變化是否會發生,變化是什麼性質,仍然是一個主觀信仰的問題。所以,這個事實不能用科學辦法來檢驗,因此,在正規的世界中沒有地位。然而,這依然是一個在實際中非常重要、後果繁多的事實。無論如何,現實主義的心理治療醫生和對心理治療感興趣的心理學家都不能忽略這種事實。  我在拉文納洗禮所經歷過這番感受之後,確實理解了有些內在的事物看起來是外在的,而某些外在事物也可能是內在的。洗禮所的真正的圍牆,我的肉眼肯定已經看到,但是又被某種完全不同的形象所遮蔽,而這一形象是和沒有變化的洗禮聖水盆一樣完全真實的。但在那一瞬間,哪一個是真實的呢?  

我的情況並非惟一只有此類情形。但是,如果一個人遇到了這種情形,就不由自主地認真對待——比對待聽到或讀到的情況更認真。一般說來,對於這類的傳聞軼事,人們都馬上會想到與該神秘遭遇有不解之緣的形形色色的解釋。我所得出的結論是,在我們確立有關潛意識的任何理論之前,我們需要對潛意識經歷許多許多的感受。  

我畢生旅行不多。我一直想前往羅馬,但是,我覺得我的確不配享有這座城市可能給予我的印象。龐培城就已經足夠,它的印象已經幾乎超過了我的接受能力。我是在通過1910~1912年的研究獲得對古典古代心理學的某些見地之後才前去龐培的。1912年,我乘船從熱那亞前往那不勒斯。船隻接近羅馬所在緯度時,我站在船欄旁。羅馬城就坐落在那裏,這是古代文化的傳播中心,包容在基督教世紀和西方中世紀的錯綜根基之中,如今依然煙光繚繞。古典古代世界的輝煌燦爛和殘酷無情依然存在。  

我一向欽佩那些本來可以去比如巴黎或倫敦但卻去了羅馬的人。當然,羅馬和其他類似的古城可以從美學上領略一番,但是,如果那裏依然彌漫的靈魂在你每走一步都要影響你至深的存在,如果一堵牆或者一根柱子的殘軀都以一種立即可以辨別的面目凝望著你,那就完全另當別論了。甚至在龐培,以往從未見到過的景象也會展現出來,出乎意料的事物也變得有意識,問題也會被提出,而這些問題卻是我所無能為力加以解決的。  

在我的垂暮之年,1949年,我想要補上這一課,但是在買票時突然昏倒。此後,前往羅馬的種種計畫,便被一勞永逸地束之高閣了。  

十 幻象  

年初,我跌傷了腳,接著心臟病又發作。在潛意識狀態中,我經歷了暫時精神狂亂和種種幻象,這一情況一定是我徘徊在死亡線上、接受輸氧和樟腦液注射時候開始的。許多形象巨大無比,我自己斷定我已瀕臨死亡。後來,護士告訴我:“好像您經歷過迴光返照。”她又說,這是她在正在死去的人身上偶爾見到的現象。我的確已經達到了最高的極限,現在也不知道當時我是在夢中還是處於狂喜的狀態。無論如何,在我身上發生了極為奇怪的事。  

我似乎是在高空中。在下面,我望見了地球,它沐浴在燦爛的藍色光輝之中。我望見了深藍色的海水和一塊塊大陸。腳下遠遠的地方是錫蘭,前面遠方是印度次大陸。我的視野不能包容整個地球,但是其球形輪廓卻明晰可見,而且,在奇妙的藍光之中,其輪廓線邊緣閃爍著銀光。在許多地方,地球顯出彩色,或者有深綠色點,像氧化了的銀器一樣。在左邊遠處有一大片荒野,那是黃中透紅的阿拉伯沙漠;似乎大地的銀色都帶上了發紅的金色色調。接踵而來的是紅海,而在後面很遠的地方,正如在地圖左上角一樣,我可以約略看到地中海的一角。我的目光主要是伸向那裏的。其他的一切,均不清晰。我也能看見蓋滿大雪的喜馬拉雅山,但是,在那個方向上,一切都雲霧迷蒙。我一點兒也沒有向右看。我知道,我正在飛離地球。  

後來我發現了要到什麼樣的高度才能有這麼寬闊的視野:大約一千英里!在這樣的高度上,地球是我所見過的最為宏壯優美的景象。  

觀察片刻之後,我轉過身來。我原來是背朝印度洋站著的,當然是面北。後來,我似乎向南轉過身來。新的景色映入眼簾。在近處空中,我看見一大塊黑石,像隕石一樣。有我的房子那麼大,甚至更大。它正在空間漂浮,我也在空中漂浮。  

我曾在孟加拉灣海岸上見過類似的巨石。都是茶褐色的花崗石,有些已被鑿空成廟。空中這塊石頭就是這樣的黑色巨石。入口通向一間小前廳。入口右面,有一個黑膚色印度教徒盤腿坐在一個石椅上。他穿著一件白袍,我知道他在等候我。有兩級臺階通向這間前廳,內部左側有通向寺廟的門。無數極小的神龕中都有小碟形的凹穴,灌滿了椰油,配有小燈撚;小龕油燈光環圍繞著這扇門。我在錫蘭康提參觀佛牙寺時的確見過此景:大門四周的確排有幾列這樣的油燈。  

在我接近通向巨石入口的臺階時,一種奇怪現象出現:我覺得一切都正在消遁;我所注視的、希求的、料想的一切,地球存在的全部幻影,都已消失,或者離我而去,這是一個極為痛苦的過程。然而,也有一些東西留存了下來,似乎我還保存著我所經歷過或者做過的一切,我周圍發生的一切。我也可以說:這一切與我同在,我就是這一切。可以說,我就是由這一切組成的。我由我自己的歷史構成,我的的確確感覺到:我就是這樣。“我是一切存在過、一切業已完成的事物的總和。”   

這個感受令我覺得極為貧乏,同時又感覺到十分充實。我已別無他求。我存在於客觀的形式之中,我就是我的過去和我的經歷。起初占上風的是毀滅感,遭到掠奪或搶劫感;但是,突然之間,這一感覺化為烏有。一切都似乎成為過去;而僅存的又是既成的事實,與往昔的一切毫無關係。對於所喪失、所拿走的東西不再惋惜。恰恰相反,我有我過去感受過的一切,這就是一切。  

還有一事引我注目:接近寺廟時我確信我要進入一間光明的大廳,會在那裏遇見我在現實中的同儕。我最終會理解——這也是確定無疑的——我或者我的生命適合於列入哪個歷史環節。我將會知道,在我之前存在過什麼,我為什麼存在,我的生命流向哪里。我所經歷的生活對我來說常常像是一個沒有開始、也沒有終結的故事。我覺得我是一個歷史片斷,對它來說上文和下文都已全付闕如。我的生活似乎是從一長串事件中剪取出來的,有許多問題仍然沒有得到回答。它為什麼要擇取這一過程呢?我為什麼會帶來了這些特殊的承諾呢?我把它們變成了什麼?以後會怎麼樣?我覺得一旦我進入這座石廟,我就會得到對所有這些問題的答案。在那裏我會知道為什麼一切原是如此而非其他。在那裏我會遇到知道以前如何、以後如何這個問題答案的人。  

在我思考這些問題之際,發生了一件事,引起我的注意。從下面,從歐洲那個方向浮升起一個形象。原來那是我的醫生,H博士——或者是他的影像——他頭上纏著金鏈,或者是金月桂花環。我立即認出:“啊,這是我的醫生,當然,是他一直給我看病的。但是,現在,他以他的原初形象到來,像科斯138的國王一樣。 在生活中,他是這個國王,即這一原初形象的暫時體現的僕從,而原初形象是從一開始就存在的。現在他正以這種原初形象出現。”   

138 科斯在古代十分有名,是阿斯克勒庇俄斯神廟所在地,希波克拉特斯誕生地。——原注  

可以推論,我也是處於原初形象之中的,雖然這一點我沒有觀察到,卻視為理所當然。他出現在我眼前之時,我們之間就默然交流了思想。H博士受地球的派遣向我傳遞消息,告訴我說都反對我離開。我沒有權利離開地球,必須返回。我聽到這一資訊時,就醒了過來。  我深感失望,因為這一切都顯得無緣無故。這種痛苦的脫落過程歸於徒勞,我沒有得到進入寺廟會見往日同儕的許可。  

實際上,又過了足足三個星期,我才得以下定決心活下去。我不能進食,因為一切食物都反胃。病床外呈現的城市和山巒景色似乎是一幅有黑洞的彩色帷幕,或者是一堆印滿毫無意義照片的碎報紙。失望之餘,我想到:“現在我又必須返回‘箱子系統’了。”我覺得,在宇宙地平線之外,已經巧妙地建築起一個三維的世界,每個人都單獨地坐在一個小箱子裏。現在我必須再次說服自己,這一點很重要!生活和整個世界在我看來有如一座監獄,一想到我必須認為這一切合情合理,就感到無限煩惱。我曾慶倖自己已經擺脫了這一切,但是,現在的情況是,我和其他人一樣又被一條線懸掛在箱子之中。在空中飄蕩的時候,我沒有重量,也沒有任何東西拖住我。而現在,這一切竟已成明日黃花!  

我對這位醫生有種逆反情緒,因為他已令我起死回生。同時我又為他憂慮。“哎呀!我有生命危險!他是以原初形象出現在我面前的!誰要是獲得了這樣的外形,那就意味著他要死了,因為他已經屬於‘更大的群體’了!”突然我又在驚恐之中想到,H博士必須代替我死去。我竭力和他談這個情況,但是他不理解我。後來,我對他生起氣來。“為什麼他總是假裝不知道他是科斯的國王的臣僕呢?而且他已經具備了他的原初形象?他還竟然要我相信他不知道!”我很惱怒。我妻子責備我對他不友好。她是對的;但是同時我對他很氣憤,因為他頑固,拒不提及在幻景中我和他之間發生的一切。“真可惡,他得小心著點。他沒有權利這麼粗魯!我要警告他,讓他小心點兒。”我深信他的生命危在旦夕。  

事實上,我是他最後的一個病人。1944年4月4日——我記得準確的日期——我得到許可從我患病起第一次坐起來,坐在床邊上,但是就在這同一天,H博士臥病在床,而且再也沒有起來。我聽說他正患間歇熱。不久之後,他死於敗血症。他是一位好醫生,有幾分天才。不然,他不會以科斯的國王身份出現在我面前的。  

那幾個星期,我生活在一種奇異的節奏中。白晝我總覺得壓抑。我覺得虛弱、淒慘,幾乎不敢稍動。陰鬱之中,我想:“現在我被迫回到這個枯燥的世界了。”傍晚時分我總是熟睡,一直睡到午夜前後。然後蘇醒過來,醒著躺著一小時,可是精神狀態完全異樣。我似乎是在一種狂喜之中。我覺得我好像是在空中飄蕩,在宇宙深處安然無恙。在一種巨大的空寂之中,然而,心中充滿了最高的幸福感。“這是永恆的福祉,”我想。“這是不可言喻的,真是奇妙已極!”   

我周圍的一切都顯得欣悅。在夜間這一小時之內,護士給我送來加過熱的食物,因為只有在這個時刻我才什麼都能吃,而且胃口很好。有一段時間,我覺得她是一個老年猶太婦女,比實際年齡老得多,她正為我製備潔淨的祭禮食品。我望著她的時候,在她頭部周圍似乎有一個藍色光環。我自己好像正在安石榴園裏139, 蒂費萊特和馬爾狄絲的婚禮正在舉行。我又是猶太法學博士西蒙•本•約齋,他的陰間婚禮正在舉行。那神秘的婚禮出現在秘教的傳統中。我無法告訴你們那是多麼奇妙。我只是不斷地默念著:“這就是安石榴園!這就是馬爾狄絲和蒂費萊斯的婚禮!”我不知道我在那兒扮演了什麼角色。究其根底,那就是我自己,我就是婚禮。我的至福就是歡樂婚禮的至福。  

139 《安石榴園》是摩西•科多維羅(16世紀)撰寫的古老秘教論的標題。在秘教學說中,馬爾狄絲和蒂費萊特是神示十層中的兩級,上帝此時從隱蔽狀態中出現。它們代表上帝頭腦中的女性原理和男性原理。——原注  

安石榴園漸漸隱匿了,變化了。接著是耶穌基督的婚禮,在張燈結綵的耶路撒冷。細節我描述不出來。那是永志不忘的歡愉。天使湧至,一片光明。我自己就是“耶穌基督的婚禮”。  

這也隨即消失,接著出現了一種新的形象,即最後的幻景。在一個寬廣的山谷裏,我走到了盡頭,前面是一串起伏的小山。山谷盡頭是一個古典式的半圓劇場,坐落在碧綠的景色之中,優雅宏偉。在這裏,在這個劇場,正在慶祝神聖的聯姻。男女舞蹈家登上舞臺,在撒滿鮮花的長椅上,眾神之父宙斯和赫拉完成了神秘的婚儀,和《伊利亞特》中的描寫一樣。  

全部這些體驗都是明麗光輝的。每夜我都在最純粹的至福中飄游,“周圍簇擁著一切創造的形象。”140 各種主題逐漸混合,失去色彩。幻景一般延續約一個小時,然後我又睡去。早晨來臨之際,我就覺得:灰色的早晨又來了,灰色的世界和一個一個的箱子又來了!多麼愚蠢,多麼醜惡和荒唐!那些內在的境界多麼奇異,多麼美麗,相比之下,現世乾脆就是滑稽可笑的。隨著我日漸康復,這些境界也越益疏淡,在初次幻象之後不到三周,已經完全終止。  

140 引自《浮士德》第二部。  

那些幻象時刻的美和情感的強烈,是無法言傳的。這是我所經歷過的最為宏偉壯觀的場面。白晝是何等鮮明的對照:我受著折磨,焦躁不安;事事惹我煩惱,一切都太粗俗,太惡劣,太笨重,在空間上和精神上都太局限。一切都是一種監禁,其原因又無法測度,但是它具有一種催眠力量,一種威壓,似乎那就是現實本身;儘管如此,我依然見出了它的空虛。雖然我對世界的信心已經恢復,但是自那時起我一直沒有全然擺脫這一印象,即:生活是一種被納入專門為其設計的三維的、箱子狀的宇宙之中的存在的積澱。  

另外有一種情況我卻記憶得十分清晰。起初,我經受著安石榴園的幻景的時候,我請求護士在她受到困擾的時候原諒我。我說,室內有一種聖潔性,對她可能有害。當然,她不理解我的意思。對我來說,聖潔到來之時,有一種奇幻的氣氛,我擔心其他人無法忍受。當時我已明白為什麼有人談論聖潔的氣味,聖靈的“芳香”。就是這種氣味。這個房間裏有無法表述的聖潔的氣氛,其表像是各種神秘的結合。  

我從來沒有想像到竟會有這般的經歷。這不是想像的產物。幻象和體驗都是完全真實的,毫無主觀臆測之處,反而具有一種絕對客觀的品質。  

我們避而不用“永恆”一語,但是,我可以把這一經驗描述成為一種非時間狀態的狂喜,因為現在、過去和未來都已合而為一。凡是當時出現的事物都已被置入一個具體的整體之中。一切都沒有被擴散到時間之外,一切都不能用時間概念度量。這種經驗最多能用一種感覺狀態來形容,但是卻不能用想像再現。我怎麼能夠想像昨天、今天和明天的同時存在狀況呢?有尚未開始的事物,有無疑現存的事物,有已經完成的事物,但是這一切都是一個統一體。感覺所能捕獲的惟一事物是一種總體,一種有光澤的整體,同時包含有對於某種起始的期待,對於正在發生的事物的驚奇感,對於已經發生的事物結果的滿足或失望。人被捲入了一種不可形容的整體之中,又以完整的客觀態度去觀察它。  

後來,我又一次觀察到了這種客觀存在。在我妻子去世之後,我在有如幻景的夢中看見了她。她站在一段距離之外,直盯盯地望著我。她正值大好年華,可能約有30歲,穿著多年以前我表姐這位降神者為她做的一件衣服。這也許是她所穿過的最美的衣服。她的表情既不高興,也不悲哀,而是聰明達觀,毫無激動的表情,似乎她已經超脫了情感的迷惘。我知道那不是她,而是她為我製作或遣送的一幅肖像。肖像包含了我們最初的結識,婚後52年的種種經歷和她生命的終結。面對這種完整的形象,我們無言以對,因為它幾乎不能受到領悟。  

在這個夢中和其他幻象中我所感受到的客觀存在是業已完成的個性化的一部分。這就意味著脫離各種評價,脫離我們所說的感情紐帶。一般地說,感情紐帶對人類是重要的。但是,這種紐帶仍然包含著某些投射,重要的是抽出這些投射現象,以期達到自我的客觀存在。感情關係是欲望的關係,沾染了強迫與束縛,是對另外一個人的某種期望;正是這一點,令他和我們不能自由。客觀地認識藏匿在感情關係的吸引力,似乎是中心的秘密。只有通過客觀的認識才能達到可能的真正的結合。  

這次患病之後,我的工作開始了一個富有成果的時期。我的許多主要作品就是在這一期間寫成的。我所獲得的頓悟,或者萬物歸宿的幻象,給了我重新著述的勇氣。我不再致力於將我的見解完備化,而是遵循了我的思想活動。這樣一來,問題便一一展現並成雛形。  這次患病還帶來另外一種變化。我可以將其解釋為對現存事物的肯定:對於一切存在的事物無條件地承認,而絕無主觀的抗逆,接受我所見到和所理解的存在環境,接受我自己的天性,而不管我的天性是怎樣的。患病初期,我覺得我的態度有些偏頗,我對這一偏頗要負某種責任。但是,如果遵循個性化的道路,如果要過自己的生活,就必須承擔錯誤;沒有錯誤,生活就不完整。連一分鐘都不能保證我們不犯錯誤,或者不跌入致命的危險。我們可以設想筆直的道路,但是,那只可能是通向死亡的道路。死後就什麼事也不會發生了,至少正確的事不再會發生。任何想要走捷徑的人,都與死人無異。  

這次病後,我明白了承認自己的命運是多麼重要。這樣,我們就錘煉出來一個在不解之事發生之時也不折斷的自我;這個自我耐久,經受得住真實,也有能力對付世界和命運。這樣,經歷失敗也就等於經歷勝利。一切都不受到干擾,不論是內在的方面還是外在的方面,因為一個人自我的延續性已經抵擋了生命和時間的潮流。但是,一個人只有在不去尋根問底地干預命運的安排時才能如此。  

我還認識到,人必須接受作為自己現實一部分的自己內在的、獨自形成的思想。真與假的類別當然是常存的,但是,因為它們沒有約束力,所以占第二位。思想的存在比我們對它們的判斷更為重要。然而,這些判斷也不宜壓制,因為它們也是現存的思想,構成了我們的完整性的一部分。  

十一 論死後的生活  

關於來世,關於死後生活,我要作的敍述完全是回憶,是我所感知過的形象和一直令我不安的思想。這些回憶也以某種方式成為我的著作的基礎;因為我的著作基本上只是對關於“今世”和“來世”相互作用這個問題作出回答的新嘗試。但是,迄今我還沒有明確寫過死後的生活;如果要這樣,我就必須找到我的種種見解的依據,可是,我沒有辦法這樣作。還是聽其自然吧。現在我來表明我的見解。  

甚至現在,我也僅僅能夠講故事,講“神話故事”。也許,人只有在接近死亡時才能得到談論此題的必不可少的睿智。這倒也並不是說我希望我們有死後的生活。事實上,我寧願不去抱有這類觀念。不過,我必須申明,為了忠實於實際情況,雖然我並不希望,而且在這方面也沒有任何作為,但是這類的思想卻在我內心輾轉盤桓。我不能斷言,這些觀點是真是假,但是我知道它們確實存在,而且,如果我不出於某種偏見將其壓制,是可以表述出來的。偏見常常損害和挫傷全部精神生活現象。因為我對精神生活所知甚少,我覺得我不能憑藉專門的知識來加以陳述。批判理性主義以及許多其他的神話概念,顯然已經消除了有關死後生活的觀念。這種情況之所以可能發生,是因為現在許多人幾乎都把自己與自己的意識等同了起來,而且想像他們怎樣理解自己,自己就是怎樣的人。但是,凡是對心理學稍有常識的人都會理解這種知識是多麼有限。理性主義和教條主義是我們的時代病,它們妄稱對一切問題都能提供答案。但是,我們現在的有限知識認為不可能,從而加以排除的許多知識,卻還有待發現。我們的時空觀念僅僅具有近似的價值,因此還存在著或大或小偏差的廣闊餘地。鑒於這一情況,我對涉及精神的奇異神話十分注意,同時細心觀察我所遇到的種種事件,而無論其適宜於我的理論要求與否。  

遺憾的是,人的神話方面現今屢遭排斥。人不能再創造寓言。結果,人的所失頗多;因為談論不可思議的事物既重要又有益。這種談論猶如坐在壁爐旁邊、叼著煙斗說一個引人入勝的鬼的故事一樣。  

關於死後的生活的神話或者故事的真正含義,這些故事背後是一種什麼現實,我們自然是不知道的。我們不能說明,除了這些故事作為神、人同形同性映射所具有的不可懷疑的價值之外,還有什麼價值。因而,我們必須明確,對於超出我們理解範圍之外的事物,我們是沒有可能確認的。  

我們不能想像由全然不同的法律維繫的另一個世界,原因就在於我們生活在一個特殊的世界裏;這個世界形成了我們的思想方式,確定了我們的基本的精神條件。我們嚴格地受到了我們先天結構的限制,因此,我們的全部存在和思維把我們束縛於我們的世界。當然,神話的人要求“超越這一切”,而科學的人則不允許這一切。對於智慧來說,我的一切神話論述都是無謂的思辨。但是,對於情緒來說,這是一種治癒性的、有價值的活動;它可以給予存在以一種我們不想消除的聲音。世上沒有我們必須消除這一聲音的充分理由。  心理玄學認為,死者顯示自己——或者為鬼,或藉以他物——死者傳達大概只有他們自己才理解的事物,這在科學上都是對來世頗有價值的證明。但是,即使存在著證據充足的這類情況,這樣一個問題也依然存在:鬼魂或聲音是否可與死者認同,是否是一種精神的投射;所描述的事物是否的確來自死者,或者是否來自可能存在於潛意識中存在的知識。  

141 關於潛意識中的“絕對的知識”,參見“共時性:一種非因果關係的連接原理”,載《精神的結構和動力學》。——原注 

 姑且不管關於這些事物的確實性的理論爭辯,我們不應忘記,對於大多數人來說,認為他們的生活超出現今存在之外還會無限延續,是有重大意義的。他們會生活得更為敏感,感覺更為良好,更覺心地坦然。人們會有數百年的、無法測算的一段時間供自己支配。那麼,這種現時的無意義的瘋狂沖闖還有什麼目的呢?  當然,這種推理並不適用於每一個人。有人就不追求永恆,一想到坐在一團雲塊上彈豎琴要彈一萬年就驚恐不堪!也有一些人在生活中多遭坎坷,或者對自己的存在痛感厭倦,就寧願徹底斷絕存在。但是,就大多數人而言,長生的問題甚為緊迫,甚為直接,而且無法根除,所以,我們必須作出努力,提出某種見解。可是,怎麼提出呢?  我的假設是,我們可以憑藉潛意識,比如夢,向我們提供的啟示。我們一般都棄置這些啟示,因為我們深信這一問題無法回答。針對這種可以理解的懷疑主義,我提出以下考慮。如果存在著我們不能理解的事物,我們必然要認為這是智力問題而加以放棄。例如,我不知道宇宙形成是依據什麼原因,而且永遠不得而知。因此,我就必定要放棄這個問題,認為它是一個科學和智慧問題。但是,如果向我提供一種關於該問題的見解——在夢中,抑或在神話傳統中——我則應該予以注意。憑藉這些啟示,我甚至應該構想出一個概念來,即使這一概念依然永遠是一種我明知無法證明的假設,也是無妨的。  人應該能夠說,他已竭盡全力建立關於來世的概念,或者創造它的某種形象,雖然他也不得不承認失敗。不作嘗試才是一種重大的損失。因為向他提出的這個問題,是人類的一種古老的遺產:這是一種富於神秘生命的原型,這種原型尋求附加到我們的個人生活上來,以求使其完整。理性向我們提出的界限過於狹窄,只允許我們接受已知物——而且限制過多——只允許我們生活在一個已知的框架之中,正如我們似乎知道生活能延續多久那樣。事實上,日復一日,我們都遠遠地生活在我們的意識範圍之外,儘管我們不知道,潛意識的生活依然是在我們的內心發展著的。批判性理性統治越嚴,生活就變得越為貧乏;但是,我們所能意識到的潛意識越多,神話越多,我們就能使更多的生活變得完整。評價過高的理性與政治上的絕對權力有共同之處:在它的統治下,個人貧乏化了。  潛意識對我們的幫助在於向我們傳達事物,或者提供形象性的啟示。它具有向我們傳達我們憑藉邏輯無法知道的事物的其他方式。請考慮一下常常成為現實的同步性現象、預感和夢。我還記得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我從波林根回家時的一次。我帶著一本書,但是讀不下去,因為火車出發時我被某人落水溺死的影像所控制。這是對於我服軍役時發生的一次事故的記憶。整個旅途,我都沒有擺脫。我覺得不可思議,想道:“出了什麼事呢?真的可能出了事嗎?”   我在埃倫巴赫下車步行回家,這個回憶依然困擾著我。我次女的孩子們都在花園裏。他們一家人和我們住在一起,因為戰亂,從巴黎回到瑞士。孩子們站著,顯得悶悶不樂。於是我問:“喂,怎麼回事呀?”孩子們告訴我說,最小的男孩亞德里安掉在遊艇碼頭的水裏了。那兒水很深,他又不怎麼會游泳,所以幾乎淹死。是他哥哥把他救了出來。出事的時候,就是在火車裏那段記憶向我襲來的時候。潛意識給了我一個啟示。為什麼不給我關於其他事情的啟示呢?  

我妻子娘家一個人死去之前,我也有過類似的體驗。我夢見我妻子的床是一個有石壁的深坑。那是一座墳墓,而且有某種經典的古代格調。接著我聽到了一聲深深的歎息,似乎有什麼人正在咽氣。一個酷似我妻子的人在坑裏坐了起來,向上浮起。這個人穿著一件織進了奇怪黑色符號圖案的長袍。我驚醒了,叫醒我的妻子,看了看時間,是半夜三點鐘。夢很奇怪,我立即想到,可能有人死了。七點鐘,噩耗傳來,我妻子的一個堂姊在夜裏三點死去。  

常見的是預示,而不是確認。有一次我做夢,夢見我正在參加一個花園聚會。我見到了我姐姐,十分驚愕,因為幾年以前她就去世了。我的一位已故的朋友也出席了這次聚會。其餘的人當時都在世。旋即,我發現有一位我熟識的女士陪伴著我姐姐。甚至在夢中我就得出結論:這位女士將不久于人世。“她已經有了標記。”我想。在夢中,我十分清楚她是誰。我知道她住在也塞爾。可是,我一醒來,儘管我絞盡腦汁,也再不能夠回憶起她是誰,雖然整個夢境依然歷歷在目。我逐一回想我在巴塞爾的全部熟人的面容,看記憶中的形象像不像她。誰也不像!  

幾個星期之後,我得到消息,說我的一個朋友出了事,而且是致命的。我立即知道,她就是我在夢中見到、但是一直沒有辨別清楚的那個人。我對她的回憶十分清晰,包括相當多的細節,因為她在死去之前一年多一直是我的病人。但是,在我努力追憶夢中所見那個人時,惟獨她的肖像沒有出現在我想像中的巴塞爾熟人肖像畫廊之中,雖然她的肖像理應出現在前列。  

如果誰有這種經歷的話——我還要敍述其他同類者——他對潛意識的潛力和技藝就會顯出某種程度的尊重。但是有一點,我們必須小心謹慎:這種資訊也可能具有一種主觀的含義。它可能與現實符合,也可能不符合。不過,我已經知道,我依據潛意識的這種啟示所形成的觀點是極富成效的。當然,我並不想寫一本關於它們的啟示錄,可是,我要承認,我已經有了一種鼓勵我深入瞭解全部這個領域的“神話”。神話是科學的最早的形式。我談論死後諸事的時候,所談的是內在的啟示,而且僅限於告訴你與這個主題有關的夢和神話。  

當然,有人從一開始就會反駁說,關於生命在死後延續的神話和夢,都不過是我們天性中固有的、補償性的幻覺;一切生命都希求永恆。為了對此作出回答,我能舉出的惟一論據就是神話本身。  

但是,有許多跡象表明,至少精神的一部分是不受空間與時間法則支配的。J. B. 萊因的著名的實驗就為此提供了科學證明142。除了有關自發性預見、非空間知覺等等許多例子之外(在這方面我已提出我本身的例子),這些實驗證明,精神時常在因果關係的時空規律之外發生作用。這就說明,我們的時空觀念,因而還有因果關係觀念,是不完備的。世界的完備圖景還需要增加一維;只有如此,現象的完整性才能得到一種統一的解釋。因而,唯理主義者至今依然堅持認為,心理玄學的經驗並不真的存在;他們的世界觀會因為這一問題而成立或不成立。如果這類現象出現,唯理主義的宇宙圖像就沒有價值,因為它不完備。這樣一來,現象世界背後的、以其他價值作為標準的現實的可能性,就變成了一個無法回避的問題,而我們必須面對這樣一個事實,即:我們的世界及其時間、空間和因果關係,是與這個世界背後或下面的另一種事物秩序有關係的;在這種秩序中,無論是“這裏和那裏”還是“從前和以後”都不重要。我一直深信,至少我們精神存在的一部分是以空間和時間的相對性為特徵的。這種相對性看來是與對意識的距離成比例地增長,直到一種非時間性的非空間性的絕對境界。  

142 見《超知覺》(1934),《心理範圍》(1947)。——原注  

不僅我自己的夢,而且偶爾還有別人的夢,也促成、審訂和肯定了我對死後生活的觀點。我特別重視我的一個學生,一位60歲的婦女在臨死前兩個月做的一個夢。她曾經進入過陰間。那裏正在上課,她的許多已經去世的女友都坐在前排木椅上。課堂上籠罩著一種期待的氣氛。她四顧尋覓老師,但是找不到。顯然,她自己就是老師,因為人們死後必須立即講述自己的全部生活經歷。死人們對於剛死的人講述的生活經歷極感興趣,似乎塵世生活中、空間與時間中的活動和經歷具有決定意義。  無論如何,這個夢描述了塵世間幾乎不能找到的最為奇特不凡的聽眾:從我們的思維方式來看,這些人極感興趣的是毫無奇特之處的人生的最後心理結果;這無非是可能從中得出的結論而已。然而,如果這種“聽眾”存在於一種相對的非時間之中(在這裏,“完結”、“事件”和“發展”都已變成了可疑的概念),那麼,他們可能最感興趣的正是他們自己生活條件中所缺乏的東西。  在做這個夢的時候,這位婦女非常怕死,竭盡全力驅趕關於死亡的全部思想。然而,死亡,特別是對於日益老邁的人來說,又是某種重大的興趣所在。這是向他提出的一個明確無疑的問題,他必須予以回答。為此目的,他必須有一種關於死亡的神話,因為理性所能展現給他的是他必定走進漆黑的墳墓。但是,神話可以設計出其他的形象,即死人國裏有益而豐富的生活圖景。如果他相信這些神話,或者以某種程度的信賴態度歡迎這些神話,那麼,他就像那些不相信的人一樣,或者是正確的,或者是錯誤的。但是,一方面,感到絕望的人正在走向虛無,而另一方面,相信原型的人則沿著生命的軌道前進,將繼續在死亡中生活。當然,兩者都無法確立,但是,一種人是對抗著本能生活,而另一種則是依從著本能生活的。  

潛意識中的形象也是缺乏資訊的,因此,為了達到知識,就需要人,或者接觸意識。我開始研究潛意識時,我對莎樂美和以利亞的形象是頗為注意的。不久,這些形象消退,但是,約在兩年之後,複又出現。令我十分驚奇的是,這些形象完全沒有變化;他們的舉止言談方式依舊,似乎在此期間沒有任何事情發生。實際上,在我的生活中發生了極為難以置信的事情。因此,我必須再從頭開始,告訴他們發生過的全部事情,並向他們加以解釋。對於這一情況,當時我也大感詫異。只是到了後來我才明白所發生的事:在此期間,這兩個形象沉入了潛意識之中,隱匿了起來,我也可以說,歸於非時間狀態之中。他們失去了與自我、自我的變化著的環境的聯繫,因此,對於意識世界中所發生的一切都一無所知。  

很早我就得知,我必須教導潛意識的形象,或者不易與其分清的另一組,即“故去的人的靈魂”。我首次感受到這一點,是在1911年我同一個朋友騎自行車穿越義大利北部的途中。回家路上,我們從帕維亞騎車到亞羅納,即馬喬萊湖的下湖,並在那裏過夜。我們原來設想沿湖徒步行走,穿過台森直達費多,再從那裏乘火車到蘇黎世。但是,在亞羅納,我做了一個夢,它把計畫全部打亂。  

我夢見我參加了過往世紀名人靈魂的集會;那感受和後來我在1944年黑石寺廟的幻景相似,談話是用拉丁文進行的。一位戴著長而捲曲的假髮的紳士對我說話,問了我一個很難的問題,醒來以後我已記不清問題的大意。他的話我能聽懂,但是,我因為拉丁文掌握得不夠純熟,沒能用拉丁文回答。我深感羞恥,情緒低落而醒來。  醒來後,我立即想到我正在撰寫的著作《潛意識心理學》,又想到那個沒回答出的問題,痛感自卑,於是立即登上火車回家繼續工作。我不能再繼續騎自行車閒逛,再浪費三天光陰。我必須工作,以尋求答案。  

遲至多年之後,我才理解了我的夢和我的反應。那位戴假髮的人是一種祖先的靈魂,或者死者的靈魂,向我提出問題,可是毫無結果!問題提得太早,我還沒有達到那個水準,但是我隱隱約約感覺到,如果我努力寫書,我就可以回答那個問題。我靈魂上的先人向我提問,看來是希望並期待得知他們在塵世未曾得知的一切,因為答案只能在以後的幾個世紀中才能創造出來。如果問題和答案永遠是現成的,隨時可取,那我也就無須乎再作努力;在哪一個世紀裏答案都唾手可得。的確,自然界的知識似乎是無限的,但是,只有在時間成熟的時候,意識才能理解。這個過程,可以設想,就像個人的精神一樣:一個人可能對某一事物略知多年,但只能在一個特殊的時刻才能清晰把握。  

後來,在我寫作《致死者的七次佈道詞》時,死者又向我提出了艱深的問題。他們說他們“從耶路撒冷歸來,沒有找到所尋求的東西。”這一點在當時令我頗為詫異,因為據傳統觀點,死者擁有大量的知識。人們都有這樣的觀念:死人比我們知多識廣,因為基督教學說教導說,在陰間我們將要‘直面相見”。但是,顯然,死者的靈魂“所知道”的僅僅是死亡之前的東西,其他的事一概不知。所以他們才竭力干預生活,以期享有人們的知識。我常常覺得,他們就直接站在我們的背後,等待著聽到我們給他們的回答,我們對命運有什麼回答。我覺得他們依賴於活著的人,以求得到他們問題的答案,亦即依賴於那些活得比他們時間長、現在生存於變化中的世界的人們:似乎全知,或者,是否可以說,全意識,並不受他們的支配,但是只可以注入活人的精神,注入一個以軀體為依託的靈魂。因此,活人的心理看來比死人的心理至少在一點上是優異的:這就是獲取清晰而具有決定意義認知的能力。我認為,在時間和空間上是三維的世界,就像一個坐標系統;在現世分為縱坐標和橫坐標的東西,可出現在“那裏”,即無時間無空間狀態之中,像一個具有許多側面的原初形象一樣,或許像一種圍繞原型的認知的散亂雲團。但是,如果分辨不連續內容是可能的,一種坐標系統依然必不可少。在我們看來,在一種散漫的全知狀況下,或者,如果情況使然,在一種無主觀的意識狀況下,沒有時空分界,這種活動是不可思議的。認知,就像生殖一樣,包含著一種對立:此方與彼方,上與下,前與後的對立。  如果死後有一種意識的存在,那麼,我認為,這種存在就會在人類所達到的意識水準上延續下去,而意識在任何時代都具有一個可變的上限。有許多人畢生、而且直到死時都落後於他們自己的潛力之後;更重要的是,落後在被其他人在一生中提高到意識水準的知識後面。因而,他們雖死,卻依然尋求他們生前未及獲得的那一部分意識。  

我是通過觀察關於死者的夢得出這一結論的。有一次,我夢見我去訪問一個兩周以前死去的友人。這位朋友生前只接受習以為常的世界觀,而且一直執著於這樣的不加反思的態度。在夢境中,他的家是在類似巴塞爾附近的圖林格山的小山上。一座古老城堡的牆壁環繞著一個由一個教堂和幾座小房子組成的廣場。這令我想起拉伯斯維爾城堡前面的廣場。時值晚秋,古樹的葉子已變得金黃,整個景色在柔和陽光下都已變形。我的朋友和他女兒同坐一張桌旁。他女兒曾在蘇黎世學習心理學。我知道,她正向父親談論心理學。他聽著她的話,津津有味,只是隨隨便便揮一下手,向我致意,似乎是對一位熟人表示:“請勿打攪。”這種致意同時也是一種辭別手勢。這個夢以某種我當然不理解的方式告訴我,我受命獲取他的精神存在的現實,而此舉是他一生未及做到的。  

對於靈魂在死後的演化,我還有另外一次體驗,那是在我妻子死後大約一年;有一夜,我忽然醒來,我記得我曾和她一起在法國南部,在普羅旺斯,而且和她在一起整整一天。當時她正在那裏從事對聖杯的研究。這一細節在我看來是有意義的,因為她死的時候還沒有完成這一研究。主觀性的解釋,即我的女性意向尚未結束於她應該做的事,是毫無意義的;我很清楚,我在這方面尚未結束。但是,我的妻子在死後繼續工作,以求其靈魂的進一步發展(無論這是怎麼設想的)這一見解,對我來說意義重大,在一定程度上令我欣慰。  當然,這類觀點是不準確的,會給人以假像,正如投射到一個平面上的形體一樣,或者相反,正如以一個三維的形體為依據設計一個四維的模型一樣。它們都使用三維世界的術語來向我們展現本身。數學是不惜巨大勞苦創造憑經驗無法理解的各種關係的具體運算式的。同樣,對於訓練有素的想像力來說,通過邏輯原理、以經驗資料為基礎,亦即,以夢的見證為基礎,建立起撲朔迷離之物的形象也是至關緊要的。所用的方法,就是我所說的“必要陳述法”。此法表現了釋夢中的放大原則,但是也可輕而易舉地用簡單的整數中包含的陳述來展示。  一,作為第一個數,是單數。但是,它也是一個“個體”,即一元、全一體、個性和非二元性,這就不是一個數,而是一個哲學概念,上帝的一種原型意向和屬性即單子。人類智慧應該作出這些論述;但是,同時,智慧受到了一體及其含義的概念的規定和限制。換言之,這些論述是不隨意的。論述受到了一體性質的制約,因而是必要的論述。從理論上說,同樣的邏輯推理可以用於數的下餘的概念,但是,實際上,這一過程很快就會結束,因為複雜情況迅速增加,數量太多,不易梳理。  此後的每一個單位數都會引出新的特性和新的修正。例如,數位4的特性是四次方程能夠求解,而五次方程則不能求解。因此,對於數字4的必要的陳述就是,它是一個開端,同時又是前一個階數的末尾。由於每增加一個單位數就會出現一個或更多的數學特徵,因此,論述會非常繁雜,不能系統敍述。  自然數的無限序列與單個性生物有無限的數目是相對應的。這一序列同樣由個體組成,甚至其前十個成員的特性也代表(如果能夠代表的話)從單子中分離出來的抽象宇宙開創論。數的特性同時也就是物質的特性,因此,某些方程式可以預示其行為。  所以,我認為,不同於數學的論述(即性質不同的論述)同樣能夠指出超出其本身的無法表現的現實情況,例如想像的產物,這些產物獲得普遍的接受,或者因為像整整一級的原型主題一樣發生頻繁而突出。正如數學方程中的某些因數那樣,我們不能說明它們代表了什麼物質的現實,同樣,在某些神話產品中,我們最初也不知道它們指向什麼精神現實。表述熱氣不規則運動的方程存在很久之後,關於這些氣體的問題才得到精確的研究。同樣,我們很久以來就具有表現了某種閾下過程的基本神話題材,雖然這些過程直到最近才獲得了名稱。  無論在什麼地方所獲得的最大限度的知覺,我認為,都形成了死人可能獲取的最高限度的知識,塵世生活具有如此重大意義,人在死亡之際所“帶走”的事物如此重要,原因大概就在於此。只有在這裏,在對立物發生衝突的塵世生活中,意識的總的水準才能夠提高。看來,這是人的形而上的任務,如果沒有“神話解釋”,我們就不能完成這一任務。神話是潛意識認知和意識認知之間不可缺少的中間階段。的確,潛意識比意識所知道的事物多;但是,這是一種特殊的知識,永恆中的知識,一般不涉及現時和此地,不能用智慧的語言表述。只有我們讓關於它的論述本身放大,如上面關於數字的例子,它才能進入我們的理解範圍;只有在這個時刻,我們才能察覺到一種新的概貌。這一過程重複出現在對夢的每一個成功的分析之中,頗具說服力。關於夢的陳述不要有先入為主的、學說式的定見,這一點之所以重要,原因就在於此。我們一旦發覺某種“解釋的單調現象”,就可知道,我們的方法已經變成教條,因而空洞無物。  雖然沒有方法展示靈魂在死後繼續存在的有效證據,但是,各種經歷會令我們加以思考。我視其為啟示,並不擅自將各種頓悟的意義強加於它們。  

有一夜,我不能入睡,總是想著一位朋友的暴死,葬禮是在前一天舉行的。我深感關切。突然,我覺得他就在房裏。似乎他就站在我的床頭,邀我和他同去。我不覺得這是幽靈,倒像是他的內在的視覺形象,我對自己暗暗解釋說,這是幻象。但是,坦率地說,我當時曾自問:“說它是幻象,我有什麼證據呢?假定它不是幻象,假定我的朋友的確就在這裏,而我卻斷言他只是幻象,這種做法不是十分可厭的嗎?”而且我同樣也不能證明,他站在我面前就是一個幽靈。接著我想:“證明既不在這裏,也不在那裏!不把它解釋為幽靈而以此了事,我提出疑惑,對他未必無益;而且,為了實驗的目的,可以賦予他以現實感。”我剛想到這兒,他已走到門口,招呼我隨他一起走。這樣,我就要和他一同去玩耍了!我原來沒有想要這樣。我必須再一次對自己重複自己的論點。只有在這時候,我才在想像中隨他而去。  

他引著我出了房間,進入花園,上了公路,最後到達他家(實際上他家離我的房子幾百碼遠)。我進了門,他引我進了他的書房。他爬上一個凳子,指給我看書架上面第二層上有紅色書套的五本書中的第二本。這時,幻景中斷。我本不熟悉他的藏書,也不知道他有什麼書。實際上,從下面我無法辨別他指給我看的書架上第二層的書脊的標題。  這個體驗在我看來十分奇異,所以,翌日清晨,我去訪問他的遺孀,請問可否到我友人書房中去尋找一點兒東西。書架下面的的確確有我在幻境中看到過的那個凳子,我還沒走近,就望見了那五本紅封套的書。我踏上了凳子,觀看標題。那是左拉小說的譯本。第二標籤題是《死者的遺產》。對其內容,我不感興趣,只有標題,與我的經驗聯繫起來看,才是極為有意義的。  

我母親去世之前我做的夢對於我也同樣意義重大。她去世的消息是我在台辛逗留期間傳來的。我深感震驚,因為消息來得突然。她去世前一晚,我做了一個十分可怕的夢。我在一座濃密陰晦的森林中,原始叢林式的巨樹中間到處擺著奇形怪狀的大石塊。那是一片粗獷原始的景色。突然,我聽見一陣尖厲的口哨聲,似乎響徹整個宇宙。我的腿打起顫來。接著,灌木叢中呼啦啦地發出響聲,一頭巨大的獵狼犬張著可怕的大嘴竄了過去。我一看到這頭猛獸,渾身上下頓時都涼了。它從我身邊掠過,我突然明白了:是荒野獵人命令它去摘走某一個人的靈魂。我驚駭萬狀,猛然醒來。第二天早晨,我收到母親去世的消息。  以前,還沒有一場夢令我如此震驚,因為從表面上看,這似乎是表明魔鬼前來抓她。但是,準確地說,這場夢表明,是荒野獵人,或者綠帽人在那天夜裏帶著他的狼群出外打獵——那是一月份的南風風暴季節。那是瓦坦,即我們日爾曼人祖先的神,把我母親召喚到她祖先那裏去了。消極地說,是返回到了“野蠻的部落”,但是,積極地說,是返回到了有福的人們之中。基督教傳教士曾經把瓦坦變成魔鬼。瓦坦本身則是一個重要的神,一如羅馬人所正確理解的那樣,是一位墨丘利或者赫耳墨斯,一種自然靈魂,以聖杯傳說的預言家化身複生,成為煉丹術士所尋求的秘方。這樣一來,這個夢的含義就是:我母親的靈魂是被送進了超出基督教道德領域之外的自性的更加廣闊的天地中去了,送進了自然與靈魂的整體之中。在這裏,一切衝突和矛盾都已解決。  

我立即回家奔喪,乘夜班火車,一路上十分悲痛,但是,在我內心,我卻並不悲哀,原因很奇特:整個旅程,我都連續不斷地聽到舞曲、笑聲和歡鬧聲,好像是車上正在舉行婚禮。這與夢境給我留下的驚恐萬狀的印象形成強烈對照。這裏是歡快的舞曲,高興的笑聲,我不可能全然沉溺於悲傷之中。悲哀一次又一次地幾乎快要浸沒了我,但是片刻之後,我又發覺自己受到歡樂曲調的感染。我的一半感到溫暖與歡愉,而另一半則感到恐懼與悲哀;我就是在這兩種對立的情緒之中飄忽不定。  

如果我們假設,在一瞬間死亡是以自我的觀點來表現,而在下一個瞬間是從精神觀點來表現的話,這一奇異現象是能夠解釋的。在前一情況下,它像是一種厄運,這是它常常留給我們的印象,似乎兇惡而無情的勢力像要結束人的生命似的。  

事實上的確如此,死亡確實是一件可怕而殘酷的事,這是毋庸贅言的。不僅僅從肉體的變化上看它是殘酷的,而且在精神上也是如此:一個人從我們當中被拉走了,留下的卻是死亡的冷冰冰的寂靜。任何一種關係都無法希求,因為全部橋樑在一擊之下全部斷絕。理應享受長壽者在風華正茂之年夭折,而凡夫俗子反而活到耄耋之年。這種殘酷的現實,我們無法躲閃。死亡的殘酷和無常的真實經驗令我們痛苦,從而得出結論:上帝不慈悲,正義不存在,善意無覓處。  

但是,從另一個觀點來看,死亡是一種歡愉的事。從永恆角度來看,這是一個婚禮,一種神秘的結合。靈魂獲得了它那遺失的一半,將要達到完整。在希臘石棺上,歡樂的因素以跳舞的少女來表現,而在埃特魯斯坎的墳墓上,則是歡宴。虔誠的秘教長在老西蒙•本•約齋臨終時,他的朋友們說他正在慶祝自己的婚禮。直到現在,在很多地區,還有在萬靈節這一天到墳墓上野餐的習慣。這樣的習慣表達了死亡確實是一種慶典的感情。  

我母親去世前幾個月,即1922年9月,我做了一個預示她即將去世的夢。這場夢波及了我父親,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從1896年我父親去世起,我一直沒有夢見過他。現在他又一次出現在夢中,宛然遠途旅行歸來。他顯得年輕了,而且表露出他做父親的權威模樣。我和他一起走進我的書房,我覺得非常愉快,因為預計能夠得知這麼長時間內他一直在做什麼。我還欣然期待著向他介紹我的妻子和孩子們,帶他看看我的房子,告訴他我在此期間的境遇和我的成績。我也想要向他說一說我近期出版的關於心理類型的著作。但是,很快我就看出這都不合時宜,因為我父親顯得若有所思。似乎他想要從我這兒索取一點什麼,我明白無誤地發覺了這一點,所以欲言又止,不談我的關注所在。  

稍後,他對我說,歸根結底,我是一個心理學家,他想聽聽我在婚姻心理學方面的見地。我準備向他作一大篇講演,專論婚姻的複雜因素,但是,就在此刻,我醒了過來。我沒有能夠確切理解這個夢,因為我從未想到它可能指我母親的去世。只是在我母親突然去世的時候,我才明白。  

我父母的婚姻是不愉快的,充滿了摩擦、困難和對耐心的磨煉。他們雙方都犯過許多夫婦特有的錯誤。我的夢是我母親去世的先兆,因為我父親在走後26年又歸來,想要就婚姻問題方面的最新見解和資訊就教於一位元心理學家,因為不久以後他必須恢復這一關係。顯然,由於他處在一種非時間性的狀態之中,他的理解並未提高,因此,必須就教於活著的某人,因為活著的人享有已經變化的時代帶來的好處,對全部情況會有某種新的理解。  這個夢的資訊就是如此。無疑,我如果探究其主觀意義的話,會理解得更深;但是,為什麼我正好在母親逝世之前夢見她的死,而我又沒有預見到她的死?這個夢顯然是關係到我父親的,我對父親有一一種隨著我長大成人而日益加深的同情感。  

因為潛意識作為時間空間相對性的結果,比有意識的心理(它只具有它所能及的各種感官感知)具有更好的資訊來源,我們在關於死後生活的神話方面就依賴於夢的微小啟發和來自潛意識的類似的自發性提高了。我已經說過,我們不能把知識的價值歸屬於這些幻境,更不用說證明了。但是,這些價值和證明可以當作神話放大的恰當依據,向進行探索的智慧提供其活動所不可缺少的素材。如果割斷了與神話想像的媒介世界的聯繫,心理就會成為僵死教條的俘獲物。另一方面,與神話的這類萌芽過多接觸,對於意志薄弱和好猜度的心理是危險的,因為他們會被引向把模糊的暗示視為確鑿的知識,把簡單的幻境當作事實。  

關於來世的一個廣泛流傳的神話是由靈魂轉世的觀念和形象形成的。在一個智慧文化高度複雜,又比我們古老的國家裏——我指的當然是印度——關於靈魂轉世的觀點被視為理所當然的,就如我們關於上帝創造世界或者存在著靈魂導師的觀念一樣。有教養的印度人知道我們不贊同這些觀念,但是他們不以為然。據東方的靈魂論認為,生與死的輪回是一個無盡頭的延續過程,就像一個永遠向前滾動、但是沒有目的的車輪一樣。人活著、獲得知識、死去、再生。只有佛才有關於目的的觀念,亦即戰勝塵世的存在。  

東方對神話的需求需要一種有開始和目標的進化的宇宙創造論。西方人則反對有開始和普通的結尾的宇宙創造論,不能接受一種靜態的、獨立的、經歷永恆迴圈的觀念。而另一方面,東方人看來卻能夠接受這一觀念。顯然,對於自然的性質不存在一致的感覺,正如現代天文學家們對這一問題沒有統一的觀點一樣。對於西方人來說,靜態宇宙毫無意義的觀念是不可容忍的。他必須設定它有意義。東方人則不需要作出這樣的假設:他自己就體現了這種意義。西方人覺得需要完善世界的意義,而東方人則力求在人身上實現這種意義,把世界和存在從自身消除(佛)。  

我想說,兩者都是對的。西方人大都是外向的,東方人大都是內向的。西方人投射出意義,認為意義存在於客體之中;而東方人則覺得意義就在其本身。但是,意義是既在外界又在自身的。  

再生的觀念與羯磨觀念分不開。重要的問題是人的羯磨是否是個人性的。如果是,那麼,一個人投生時所具有的先定的命運就表現出了前幾生的成績,因此就存在著人格的延續性。但是,如果不是這樣,在投生行為中所獲得的是一種客觀的羯磨,那麼,這種羯磨就是包容進來的,而不是任何一種人格的延續。  

佛的門徒曾兩次問他,人的羯磨是否是人格性的。每次佛都避而不答,而且對此問題不予注意;他說,明瞭此理無助於人解除存在的虛幻。佛認為對其門徒更為有益的是思考人生,亦即,考慮出生、生命、老年、死亡和苦難的原因和作用。  我的羯磨是否是我過去幾生的結果,或者是否是我的祖先們的成就,他們的遺產是否和我與生俱來等問題,我沒有答案。我是否是我這些祖先的生命的結合體呢?我是否又把這些生命體現出來了呢?過去我是否以特殊的人格生活過,我在那一生中是否取得長足的進步,今天才能夠尋求解決辦法呢?我不知道。佛留下了這個沒有回答的問題,我傾向於認為他自己也不確知。  我可以想像,我可能在前幾個世紀裏生活過,遇到過我沒能解決的問題;我必須再投生,因為我未曾完成以前交給我的任務。我死的時候,我的所作所為會隨我而去,我是這樣想像的。我將帶走我所作過的一切。與此同時,重要的是要保證我最後不會空著雙手。看來佛考慮過這一點,因為他告誡他的信徒們莫為無益的思辨而浪費時間。  

我的存在的意義就是生活向我提出了一個問題。或者,相反,我自己就是向世界提出的一個問題,我必須作出我的答案;不然我就要依賴于世人的答案。這是一個超個人的生命任務,我只有努力克服困難完成。也許這是一個曾經吸引我的祖先的問題,但是他們沒能回答。我對《浮士德》在結尾處沒有作出答案一點印象頗深,也許原因就在這裏吧?同樣印象深刻的是尼采也沒有解決的問題:基督教徒看來感到困惑的生活中的酒神精神方面?或者,這是我的日爾曼人和法蘭克人祖先們的活躍的瓦坦-赫耳墨斯精神提出的疑難謎語?  我所感受到的我祖先生活的後果,或者是以往某人生活中所得的羯磨,大概也同樣是一種客觀的原型;這一原型現在緊緊追逐著每一個人,尤其對我緊追不捨:例如神的三位一體在許多世紀中的發展,及其與女性原理的接觸這樣一個原型的;或者,對諾斯替教關於惡的起源的仍未明確的回答,換言之,即基督教的上帝形象的不完整性的問題的答案問題。  我也考慮到了由於某一個人的成就而造成世界產生出一個問題而他必須提出某種答案的可能性。例如,我提出問題和解答問題的方式可能是不能令人滿意的。既然如此,某一個具有我的羯磨的人——或者我自己——就必須再生,以求提出一個更為完整的答案。也可能是這樣:世界不需要這樣的答案,我就不會再生,我就當享有幾百年的安寧,直到有朝一日,又需要一個人,他對這些問題感興趣而且可能重新卓有成效地完成這一任務。我想像,一段休息時期可能接續而來,一直到我在我一生中所完成的工作需要重新接續為止。  羯磨問題對我是模糊的,同樣模糊不清的還有人的再生或者靈魂轉世的問題。我“以自由和開放的心理”注意聽取了有關再生的印度教理,並且細緻觀察我自己的生存世界,看是否在什麼地方以某種方式存在指明再生的可信符號。當然,我指望在西方找到對於再生信仰的相對繁多的見證。信仰只向我證實了信仰的現象,而不是信仰的內容。我必須從經驗上看到它被揭示才能接受。一直到幾年前,在這方面我都沒有發現任何具有說服力的情況,雖然我對這樣的跡象是細心注意的。但是,近來,我在自身觀察到了一系列的夢,這些夢似乎是在一個已去世的熟人身上描寫出了轉世的過程。但是,在其他人那裏,我沒有遇到過這類夢,因此沒有比較的依據。因為這種觀察是主觀性的、單一的,我只想提及其存在,而不作深入研討。但是,我要承認,在這次經驗之後,我是以不同的眼光看待轉世的問題了,雖然還不能提出一種確定的見解。  

如果我們假定生命“在那裏”繼續存在,那麼,除了精神的存在之外,我們不能設想其他形式的存在,因為精神的生命不需要空間與時間。精神的存在,尤其是我們在此關注的內在的形象,提供了有關來世生活全部神話思辨的材料,我把那種生活想像為形象世界的一種延續。因此,精神就可能是來世或者死者之國所在的那種存在。  

從心理學觀點來看,來世生活看起來似乎是老年人精神生活的邏輯延續。隨著年齡的增長,觀察、思考和內在形象在人的生活中自然起著越來越大的作用。“你們的老年人要做異夢。”143 當然,這就指出,老年人的精神沒有變呆滯或完全僵凝,“妙藥製備得太遲,因為耽擱,疾病已入膏肓”。到了老年,人開始讓記憶展現在靈魂的眼睛之前,在沉思之中,在過去的內在和外在形象之中辨認自己。這就像是對來世存在的一種準備,正如在柏拉圖看來哲學是對死亡的準備一樣。  

143 引自《使徒行傳》,《約耳書》。——原注  

內在的形象使我免於沉湎在個人的反思之中。許多老年人過多地沉溺於重現往事,他們全部被囿於這些回憶。但是,如果這是投射性的,並且轉化成為形象,則反思可能是一種為了跳得更遠的後退。我竭力看到穿過我的生命進入世界、又離開世界的那條線索。  

一般地說,人們形成的對來世的概念大都是由一廂情願的想法和偏見構成。所以,在多數的概念中,來世被描述成為一個愉快的地方。這一點在我看來並不十分明顯。我幾乎不認為我們死後都被引導到某一個令人心曠神怡、鮮花盛開的草地上去。如果來世的一切都很愉快和諧,那麼,在我們和受到祝福的靈魂之間將會有某種友好的交流,而且投生前的狀態會向我們映出善意和美來。但是,在死者與生者之間,為什麼存在著無法逾越的障礙呢?至少有一半關於與死者邂逅的報告講述的都是與黑暗幽靈相遇的可怕經歷;從規律上看,死者的國度都保持著冰冷的寂靜,不為親人的悲慟所動。  

再略提一下我的不由自主的想法:我覺得世界是極為一元的,對立物規則完全消失的來世不能存在。那裏也存在著自然,那種自然就其狀貌而言,也是上帝的自然。我們死後將進入的世界是既壯觀又可怕的,就像上帝、像我們所知道的全部自然界一樣。我不能設想痛苦會全然消失。當然,我在1944年那次幻境中的經歷——解除軀體負擔,窺測含義——給予了我深厚的慰藉。然而,其中也有黑暗和人情溫暖的奇異消失。回憶一下我遇到的黑石塊吧!石頭是黑色的,最堅硬的花崗岩的。這是什麼含義呢?在創世的土地上如果沒有不完美現象、沒有原始的缺陷,為什麼還存在創造的迫切需要、對尚待完成的事物的渴望呢?為什麼諸神一點兒也不關懷人和創世、不關懷無限的生死輪回?歸根結底,佛把他的“空”與對於存在的痛苦看法對立了起來,而基督徒則希望現世迅速終結。  

在我看來,在來世也可能存在某些局限,但是死者的靈魂只能逐漸發覺解脫狀態的界限何在。在“外界”某處,必定有一個決定性的因素,一種制約著世界的必然性,尋求結束死後的狀態。這種創造性的決定因素——我是這樣想的——必須決定什麼樣的靈魂將再去投生。我想像,某些靈魂覺得三維存在狀態比永恆存在更為幸福。但是,可能這取決於這些靈魂從其人世存在中取得多少完滿性或者非完滿性。  三維生活的進一步的誘惑力,在靈魂達到理解的某一階段的時候,很可能就不再有什麼意義了;既然更充分的理解已經把重新現形的欲望毀滅,靈魂也就無須再歸還。在這時候,靈魂就從三維世界消失,而達到佛教徒所說的涅槃境界。但是,如果還有一次羯磨需要安排,那麼,靈魂就會再陷入欲望之中,並再次投生,甚至可能因為它理解有某件事情仍需完成方才如此。  

就我而言,造成我投生的一定是一種追求理解的熱烈欲望。因為這是我的性格中最為強烈的因素。對理解的這種不知足的欲望,看來已經創造了一種意識,以求得知道存在著什麼,什麼事會發生,並且從不可知物的微弱啟示中把各種神話概念合在一起。  

我們缺乏我們的任何事物會永恆保存的具體證明。我們最多可以說我們精神的某一部分在肉體死後繼續存在。我們也不知道,凡繼續存在的事物是否意識到了它自身。如果我們覺得必須就這一問題形成某種見解,我們也許可以研究從精神解體現象中所得知的情況。在大多數情況下,凡是一種分裂的情況表現出來,它都表現成為人格形式,似乎情結對其本身是有意識的。因此,精神病患者所聽到的聲音是人格化的。很久以前,我在博士論文中研究過人格化情結的現象。如果我們願意,我們可以把這些情結引證為意識延續性的見證。同樣,在腦部受重傷之後和精神崩潰嚴重狀態下深深的假死情況中得到的、令人驚奇的觀察結果,也符合這一假設。在這兩種情況下,意識的完全喪失可能伴有對外在世界的種種感受和生動的夢的經驗。因為在這類時刻,大腦皮層即意識中樞是不發生作用的,所以對於這些現象還沒有解釋。這些現象可能至少是意識能力的一種主觀的頑強存在,甚至在顯然的潛意識狀態下144。  

144 參看“共時性:因果結合原理”,收入《精神的結構與動力學》。——原注  

永恆的人,即自性,和在時間與空間方面的塵世的人之間的棘手關係的問題,可以由我的兩個夢闡明。  

1958年10月,我夢見我從自己住宅中看到兩個鏡片形的發出金屬光的圓盤,光碟在房屋上方畫出一個銳角拱形線,然後沉入湖中。那是兩個飛碟(不明飛行物)。然後,另一個物體直接向我飛來。我全然是一個圓的透鏡,像望遠鏡的物鏡一樣。它在距離四五百碼處逗留了片刻,然後飛走。旋即,又有一個從空中急速飛來:這是一個有金屬延伸物的透鏡,延伸物引向一個箱子,即一個幻燈。在六七十碼的地方,它在空中停止,光射向我。我在驚愕中醒來。夢境未消,我就想到:“我們一直認為飛碟是我們的投射物。現在證明,我們是它們的投射物。我是這個幻燈映射出來的,是卡爾•榮格。但是,是誰操作了這一器具呢?”   

在此之前,我曾有一次夢見了自性和自我的問題。在較早的那個夢中,我正在徒步旅行中。我正在山間景色中的小路上行走,陽光高照,四面都很開闊。然後我走到路旁一間小教堂。門半開,我走了進去。我感到奇異,祭壇上沒有聖母像,也沒有十字架,僅僅陳列著珍奇的花卉。但是,在祭壇前面的地板上,我看見一個瑜伽信徒盤腿面對我坐著,正在深思。我更仔細地看了看他,才明白他長著我的臉。我深感驚駭,驚醒過來,想到:“哎呀,他不就是設計我的那個人麼。他做了一個夢,我就是夢。”我知道,等他一醒來,我就不復存在了。  

我是1944年病後做的這個夢。這是一個比喻:我的自性正在沉思,設計著我的塵世形體。換句話說,它擁有人的形狀,以便進入三維的存在,就像一個人穿上潛水服裝潛入海水一樣。當棄絕來世的存在時,自性就帶有一種宗教的姿態,正如夢中那個教堂一樣。在塵世形體中,它可以經歷三維世界的種種經驗,但是,通過更大程度的意識,它就向體現又邁出了一步。  

那瑜伽信徒的形體或多或少地表現出了我生前的潛意識完整性,還有遠東、正如夢中常見的那樣,遠東是一種生疏的、與我們相反的精神狀態。像幻燈那樣,那瑜伽信徒的沉思“投射”了我的經驗現實。一般我們都是反向地看待這個因果關係:在潛意識的產物中,我們發現曼荼羅的象徵,亦即表示完整性的圖形和正方形的形體;任何時候,我們想要表現完整性,都使用這種形體。我們的根基是自我意識,我們的世界是集中於自我的焦點上的光線範圍。我們是從這一點來看待昏暗的曖昧世界的,永遠也不知道我們看到的陰影形體在多大的程度上為我們的意識所造成,或者具有它們自己的現實。膚淺的觀察者只滿足於第一種假設。但是,更為仔細的研究表明,潛意識的形象不是由意識產生的,它具有它們自己的現實性和自發性。但是,我們卻視其為次要的現象。  

這兩個夢的目的是顛倒自我意識和潛意識之間的關係,把潛意識表現為經驗人格的製造者。這種顛倒的含義是,在“另一方”的見解中,我們的潛意識的存在是真正的,而我們的意識世界則是一種幻覺,一種為專門目的而設計的表面的現實,就像夢一樣,只要我們還在其中,它就是一種現實。顯然,這種狀況很近似於東方的“虛妄”的觀點145。  

145 榮格少年時期的生活就表現出了對現實場所發問的傾向。他在兒時曾坐在一塊石頭上,心裏想著那塊石頭正在說“我”,或者乾脆就是“我”。比較莊子的夢蝶。——原注  

因此,潛意識的完整性在我看來是全部生物事件和精神事件的真正精神導師。這是一條原理,它要爭取全部實現;在人的方面,則是獲取全部的意識。獲取意識,是最廣泛意義上的文化,而自我知識則是這一過程的中心和本質。東方人給自性增添了毫無疑問的神性意義,而根據古代基督教的觀點,自我知識就是通向認識上帝的途徑。  

對人來說,決定性的問題是:人是否與某種無限的事物有關係。這是有關他的生命的重大問題。只有我們知道真正重大的事物是否是無限的,我們才能避免把我們的興趣集中在徒勞的活動上,集中在各種各樣沒有真正意義的目標上。因此,我們要求世界承認我們是個人財富的品質:我們的才能或者我們的美。人越強調虛假的財富,他對本質的東西就越缺乏敏感性,而他的生活也就愈加不能令人滿足。因為他只有有限的目的,他就覺得受到了限制,結果造成了羡慕和嫉妒。如果我們理解並且感覺到,我們在此生中已經與無限有某種聯繫,欲望和態度也就會發生變化。歸根結底,我們重視某物,是因為我們所具的本質;如果我們不具備這種本質,生命就會被浪費掉。在我們與其他人的關係上,首要的問題也是某種無限性是否表現在這種關係之中。  

但是,只有我們與極限聯繫在一起時,我們才能獲得對無限的感知。人的最大的限制就是“自性”;它表現在這一經驗之中:“我僅僅是這樣的!”只有對於我們狹隘地囿於自性這一情況的意識,才構成了與潛意識的無限性的聯繫。在這種認識中,我們會感受到自己既是有限的同時又是永恆的,既是此又是彼。認識到我們自己在我們個人的組合體(即:最終是有限的)中是獨特的,我們就有能力意識到無限。非于此時莫屬!  在一個僅僅專注于擴張生存空間和不惜任何代價增加理性知識的時代,要求人意識到自己的獨特性和自己的局限性就是一種最高級的挑戰。獨特性和局限性是同義詞。如果沒有這兩者,對無限的感受就不可能,當然也不可能達到意識,而只是一種對它的幻影般的認同,其形式是醉心於自己是多數派和對政治權力抱有貪欲。  我們的時代把全部注意力都轉移到了此地此刻,因此造成人及其世界的魔鬼化。獨裁者出現和他們帶來的全部災難這一現象,都源于超級知識份子的短淺目光剝奪了人的超越感。像他們一樣,人變成了潛意識的犧牲品。但是,人的任務則恰恰相反,即,要意識到從潛意識向上湧出的內容。人既不應該堅持人的潛意識,也不應該同一於他的存在的潛意識因素,進而回避他的命運,即創造越來越多的意識。就我們的認識而言,人類存在的惟一目的是在一般存在的黑暗之中點起火光。甚至可以假設,正如潛意識會影響我們那樣,我們的意識的增長也會影響潛意識。  

十二 後期思想  

有關我自己的任何傳記,我認為,必須考慮下述的思想。的確,這些思想很可能使人覺得是高度理論性的,然而創造這種“理論”146,恰似吃喝一樣,既是我自身的一部分,又是我的一種基本功能。  

146 在希臘文中,“理論”一詞的原意是“關於世界的看法”,或如德文之意叫“世界觀”。——原注  

基督教中令人觸目的東西就在於,在其教義的體系裏,它預見了在神裏存在著一種變形物,一種“彼岸性”的歷史變化過程。它是以天庭發生紛爭這種新神話的形式來作出這種預言的,而這最初在創世的神話裏便作了暗示。在這一神話裏,造物主的一個蛇形的敵人出現了,它通過答允增大有意識的知識(好壞兼有)而誘使人走向不順從147。 其第二個暗示就是天使從天而降,這是潛意識的內容所進行的對人類世界的一種最早的侵犯。這些天使是些奇異的種屬:他們只能一成不變而不可能再是別的了。他們本身只是些沒有靈魂的存在,什麼也不代表而只代表他們的主的思想和直覺。因此,墮落的天使便會都是“壞”天使。這些天使產生了著名的“膨脹”作用(這種情形我們今天也可以在獨裁者們的自大狂裏觀察得到):他們與人結合而生出了一個巨人種族,到了最後,這些巨人竟威脅說要吞吃掉人類。這,《以諾書》148就是這樣說的。  

147 見《聖經•舊約》“創世記”,指蛇引誘人類的始祖亞當和夏娃吃了智慧樹上的果子一事。  

148 《以諾書》:偽經,記載人類第七代始祖以諾的故事,內容多為啟示性。  

然而,這個神話的第三個且為決定性的階段是上帝以人的形式把自己的能力最大限度地發揮出來,即實現《舊約全書》裏關於神聖的結合的觀念及其結果。早在基督教的原始時期,關於化身為人的觀念便已被提純到只包括直覺出“基督就在我們之中”的程度。這樣,潛意識的完整性便深入到了內心體驗的精神王國,而人則使其能知道進入到他那真實的形體裏的一切。這是具有決定性意義的一步,無論對人還是造物主均一樣——在那些走出了黑暗的人的眼裏看來,造物主此時已拋棄掉其黑暗的質並變得盡善盡美了。  

這個神話在一千年的時間裏一直是無懈可擊而又重要——直到11世紀意識的進一步變化的最初一些跡象開始顯現才發生了變化。從那時候起,不安與懷疑的徵象日漸增多,這種情形一直持續到20世紀末;這時,世界性的大災難的大略狀態已變得有目共睹了——這一災難最初是以對意識產生了威脅的形式而出現的。這一威脅產生自“巨大症”——換句話說就是意識的狂妄自大,它斷言說:“人及其行為之偉大是什麼也比不上的。”來世性即基督教神話的超然存在性失落了,隨之失落的則是這樣的觀點:完美只能在來世才能取得。  隨著光明而來的是陰影,也就是造物主的另一面。這種發展在12世紀達到了最高峰。基督教世界現在確實遇到了邪惡的原則在起作用的問題,遇到了赤裸裸的不公正、獨裁統治、說謊、奴役他人及良心受壓制的問題。這種赤裸裸的邪惡的表現在俄羅斯民族中採取了顯然是永久性的形式;但其第一次狂暴地爆發則是在德國。邪惡的這種肆虐表明,在20世紀裏基督教已被糟蹋到何種程度了。面對這種情形,邪惡已不再可能通過個人潔身自好這種委曲求全的辦法來使之減少了。通過委曲求全的辦法已無法把它從這個世界驅逐出去了。我們必須學會如何去駕馭它,因為它還得存在於這個世界上。如果與它共存而又不致造成可怕的後果,在目前我們仍然想不出什麼辦法。  不管怎樣,我們都需要重新確定方向,需要思想的改變。接觸邪惡便會隨之招來屈從於它的巨大危險。因此,我們絕不應再屈從於任何東西了。甚至連善也一樣。我們要是屈從於一種所謂的善,那麼這種善便會失卻其倫理的屬性。這樣做並不是說善有什麼不好,而是因為屈從於它可能會招來麻煩。任何一種執迷或癮都是不好的,無論這種癮是酒、咖啡還是理想主義。我們必須警惕,不要認為善與惡就是絕對地對立的。倫理行動的標準已不再存在於這樣簡單的看法中,即善具有一種絕對命令的力量,而所謂惡則可以堅決地加以避免。認識到惡的現實性就有必要使善具有相對性,同樣,惡也會把二者改變成為一個矛盾的整體的兩半。  用講求實際的話來說,這意味著善與惡已不再那麼不言自明瞭。我們不得不認識到,無論善惡均表示一種判斷。由於所有人的判斷都難免有謬誤,因此我們無法相信我們所作的判斷總是正確的。我們是很容易成為錯誤判斷的犧牲品的。倫理問題受這一原則影響只能達到我們對道德的評價變得有點拿不准的程度。儘管如此,我們卻仍然得作出倫理上的種種決定。善與惡的相對性絲毫不意味著這樣的分類是無效的或並不存在。作出道德判斷的情形總是有的並伴隨著帶有特徵性的心理後果。我已經多次指出過,就像在過去一樣,我們在未來所做、所想或所欲做的錯事,是一定會向我們的靈魂作出報復的。只有判斷的內容才會受制于時空上變化著的條件限制並因而採取對應的不同形式。原因就在於道德評價總是基於一種道德信條中那顯而易見的確定性,而這種道德信條又總是裝出精確地知道何為善和何為惡的樣子。但我們要是一旦知道這種基礎是何等不確定,從倫理上作決定便變成了一種主觀的、創造性的行為了。只有上帝同意,我們才能使自己相信其確實性——也就是說,在潛意識方面必須具有一種自發的和決定性的衝動時才行。倫理本身,即在善惡之間作出決定,是不受這種衝動影響的,因而對我們來說它便只會變得更為困難。無論什麼東西,都無法使我們擺脫掉在倫理上所作出的決定的折磨。然而,儘管看來顯得苛刻,如果實在需要我們在倫理上作出這樣的決定,在某些情況下我們就一定得擁有自由,不做眾所周知的道德上的善而去做被人們認為是惡的事情。再換句話來說就是:我們絕不可屈從於這對立的兩方的任何一方。印度哲學為我們提供了一個有用的格局。在已知的情況中,道德信條便不可否認地會被取消,於是個人便只好自行作出倫理上的選擇了。在這種選擇本身中,關於這一觀念並沒有任何新鮮的東西;在心理學出現前的時代裏,這樣的困難選擇是人所共知的並歸入“職責衝突”的範圍中。  

然而,總的說來,個人根本無法有這種意識,因而他便完全無法看出他自己有作出決定的潛力。相反,他卻不斷地和焦慮地左顧右盼,想找到指導他擺脫這種無可適從的困境的外部法則與規定。除了一般的人的缺點之外,對此所作的指斥大都歸因於教育,而教育所傳授的則是老一套的一般知識並對私人性的體驗的種種秘密隻字不提。因此,教育千方百計去做的便是去教授些理想性的信念或行為規範;人們在心目中是懂得這些的,但他們卻永遠無法做到;而且這些理想也為做官的掛在口頭上,但他們卻心裏清楚,他們本人從未達到過這些高標準,也絕不想去這樣做。更甚的是,對於這種教育的價值,卻從未有人提出過疑問。  

因此,要想得到對惡的問題的答案,而這個問題今天已經提了出來,個人首先且最重要的是需要有自知之明,亦即需要最大限度地懂得他自己的完整性。他必須無情地知道他為善能到何種程度,他又能做些什麼惡,並且還得小心提防,以免誤認為彼是真實的而此則不過是幻覺而已。二者都是他天性中的成分,而且二者都肯定會在他身上顯露出來,要是他想——像他所應該的那樣——不自欺欺人或異想天開地生活的話。  

然而,總的說來,大多數人——儘管今天也有許多對自己深有所知的人——卻不可救藥地不完全具備在這種水準上生活的能力。這樣的自知之明之所以具有頭等重要的意義,原因就在於通過它,我們便可以接近本能所在的人的天性中那根本的一層或核心了。最終制約我們的意識所作的倫理決定的那些先在性動因就在這裏。這個核心就是潛意識及其內容,對此我們是無法作出任何終極性的判斷的。我們關於它的觀念肯定是完整的,因為我們無法在認識方面理解其本質並給它加以合理的限制。我們只能通過科學來獲得有關大自然的知識,而這種知識則擴大了意識的範圍;因此,深化性的自知之明也需要科學,也就是說需要心理學。誰也無法不懂得光學而只是出於善意,反手之間就造出來一架望遠鏡或顯微鏡。  

今天,我們之所以需要心理學完全是由於它與我們的根本生存的種種理由有關係。在納粹主義的現象面前,我們感到迷惑不解和束手無策,原因就在於我們對人一無所知,或者不管怎麼說,對人只有片面的和歪曲性的瞭解。我們要是具有自知之明,就不會有這種情況。我們面對著惡這一可怕的問題,可是我們卻甚至連我們面前的是什麼也不知道,更不用說如何與之進行鬥爭了。即使我們確實知道,我們卻仍然無法理解“它怎麼會發生在這兒”。一個政治家上臺了,可是卻懷著極大的天真驕傲地宣稱說他沒有“作惡的想像力”。這很對:我們沒有作惡的想像力,但惡卻把我們玩弄於股掌之間。有些人並不想知道這一點,而其他一些人則與惡同流合污。世界今天的心理狀況就是這樣的:有些人自稱基督徒並設想他們只要願意,就能夠把惡踩在腳下;另一些人則屈服於惡並不再看到善了。惡,在今天已變成了:一個可以看得見的“大國”了。有一半的人類靠著人的推理而制訂出來的一種教義而強大起來並養肥了自己,而另一半的人卻由於缺乏與這種情形相當的一種神話而生病變弱。在基督教各國,很遺憾,這種情況已經發生;它們的基督徒性沉睡著了並一直在千百年裏忽視了把其神話加以進一步發展。在神話性觀念中對生命的黑暗衝動表示了看法的人, 人們對之卻拒絕聽其陳述,芙羅拉的喬奇姆149、梅斯特•埃克哈特、雅各•波伊姆及其他許多人長期以來一直被大多數人認為是蒙昧主義者。惟一的一線光明只有教皇庇烏斯十二世及其教義。但是當我提起這一點時,人們卻甚至不知道我所指的是什麼。他們並未認識到,一種神話要是不再具有生命和繼續生長,那麼它就死了。  149 喬奇姆(1130/1135-1201/1202):義大利神秘主義者、神學家、歷史哲學家,被其同時代人尊為先知。  我們的神話已變得啞口無言,並不再作出回答了。過錯並不在於它本身,在於它像《聖經》裏所寫的樣子,而是在於我們,在於我們不但沒有進一步發展它,相反反而壓制任何這樣的企圖。這一神話的原型有著大量的起始點及進一步發展的可能性。比如說,基督就說過這樣的話:“因此,你會像蛇那樣聰明而像鴿子那樣無害。”人是為了什麼目的,才需要蛇那樣的狡獪呢?而這種狡獪和鴿子的天真無邪之間又有什麼聯繫呢?“除非你們變得如同小孩……”誰會費心去想一下在實際生活中小孩是像什麼樣的呢?主是根據什麼道德原則來證實他因需要騎著凱旋般地進入耶路撒冷而牽走的那頭驢是有理的呢?而此後不久,他又發了一通小孩子般的壞脾氣並詛咒無花果,這又是怎麼回事呢?那不義的管家的比喻想要說明的是怎樣一種道德呢,而啟示錄式的《耶穌語錄》的話“人子啊,你要是知道你所幹的是什麼,你就有福了;要是你不知道,那你就該受詛咒,就是犯法了”,這對我們自己的困境有著什麼深刻的洞察力,有著什麼深遠的意義呢?最後,當聖保羅懺悔說“儘管非我本意,我卻作惡了”,這到底是什麼意思呢?我不想再討論《啟示錄》中那些一望而知的預言了,因為誰也不相信這些預言,而且其全部的論題均使人覺得不尷不尬。  

諾斯替教徒所提出過的老問題“邪惡是從何處來的”,基督教世界一直沒有作出過回答, 而奧利金150謹慎地提出的魔鬼也可以贖罪的看法,卻被認為是異端邪說。今天,我們不得不面對這一問題了;但是我們卻束手無策,踟躇彷徨,而且頭腦裏根本就沒有想到過,我們儘管急需一種神話,但什麼神話也不會得免苦難。由於政治局勢和科學上可怕的——更不要說惡魔般的——勝利的結果,我們為秘密的恐怖事件及前途陰暗的預言所震懾;可是我們卻無法可施,而且確實只有極少數人才得出結論說,這一回,久已為人所遺忘的人的靈魂的問題出現了。  150 奧利金(約185-254):早期希臘教會最有影響的神學家與《聖經》學者,曾提出無論是誰,即使是撒旦,通過贖罪,都能重獲幸福。  神話的進一步發展很可能始於“聖靈”在使徒身上的大量顯現,這樣他們便得以成為上帝的兒子了,不但他們,而且通過他們及在他們之後接受了上帝的兒子身份的所有其他人也是這樣;這樣,他們便得以分享這樣的確定性:他們遠非是地球所產生的土生性動物,及作為獲得兩次新生的人,他們的根是在神性的本身方面。他們可以看得見的、物質性的生命是在這個世界上,但是正如基督教有關靈魂的贖救的神話所說的,不可見的、內在的人是來自並終將複歸於最初意象的完整性裏,複歸於永恆的聖父。  

正如造物主是完整的一樣,他的造物,他的兒子,也應該是完整的。從神具有完整性的觀念裏是奪不走什麼的。但是誰也不知道的是,這樣一種完整性卻隨又裂了開來;於是光明的王國和黑暗的王國便接踵而至。這種結果,甚至在基督出現之前,便明確地有所預見到了,這種情形尤其在約伯的體驗中或在基督教時代緊隨其後的傳佈廣泛的《以諾書》中,便可觀察得到。在基督教中,這種形而上的分裂顯然也是久遠的:在《舊約全書》中仍然屬於耶和華親密的隨從的撒旦,現在卻形成了神的世界正相反的永恆的對立物。他是無法被連根除掉的。因此,毫不奇怪,早在11世紀之初,創造了世界的是魔鬼而不是上帝這種信仰便產生了。這樣,在天使墮落的神話裏已經解釋清楚,正是這些墮落的天使教會了人類一種有關科學與藝術的危險知識後,這一主調在漫長的基督教歷史的下半期仍然回蕩著。這些古老故事的講述者對於廣島會說些什麼呢?  具有幻想天才的雅各•波伊姆認識到了上帝形象的這種自相矛盾性,因而在使這個神話的進一步發展上作出了貢獻。波伊姆所畫的曼荼羅的象徵代表著分裂了的上帝,因為內圈分開成了兩個背靠背的半圓。  既然教義認為,在三位一體的每一位裏,上帝都是完整地出現的,他也完整地出現在那流溢而出的聖靈的每一部分之中,因此每一個人便多少帶有上帝及其子裔的完整性了。上帝形象中這種複雜的對立性因而也就進入到人的身上,但卻不是作為統一體而是以矛盾對立的形式進入的,上帝形象中黑暗的一半與認為上帝就是“光明”的看法便互相衝突起來。這個過程在我們的時代裏正在發生,然而人文學科的官方教師對此卻幾乎沒有認識,按其職責來說,他們本應懂得這種事情才是。的確,人們普遍覺得,在這些年代裏,我們已到達一個重大的轉捩點,但是人們卻認為,偉大的機會只會與核裂變和核聚變或與宇宙火箭才有關係。與此同時在人們心靈中所發生的一切,通常卻為人們所忽視。  從心理學的觀點來看,只要上帝的形象表明是精神的基礎,只要這形象的分裂作為一種深刻的一分為二性對人類日漸變得清楚,而這種一分為二性甚至深入到了世界政治裏,就會產生補償的現象。這種補償採取具有統一性的圓圈的象徵形式,這種圓圈表示的是在精神之內對立雙方的綜合。我想提一下有關不明飛行物體的世界性流言,而早在1945年,我們便已開始聽到這種流言了。這些流言要麼基於幻覺,要麼基於實際的現象。有關幽浮(即不明飛行物體)的故事通常是這樣的:它們是從其他星球飛來的太空船,或甚至說是來自第四維151的。  151 指相對論中的時間。  二十多年前(1918年),在我調查研究集體潛意識的過程中,我發現了存在著一種類型相似的顯然具有普遍性的符號——曼荼羅符號。為了肯定我的發現,我花了十餘年時間收集另外的資料,然後才首次宣佈我的發現。曼荼羅是一種原型性意象,它的出現經歷了時代的證實。它意味著我性具有完整性。這一圓形的意象表示的是精神基礎的完整性,或且用神話的話來說,神性具現於人的身上。現代的曼荼羅與波伊姆的相反,它爭取的是統一性。它所表示的是對心靈破裂的一種補償,或者表示的是預見到這種破裂行將得到克服。由於這一過程發生在潛意識之中,因而它便使自己到處顯現出來。在世界範圍內流布的有關幽浮的故事便是這種情形的明證,它們是一種普遍存在的精神意向的徵兆。  

只要分析療法會使“陰影”具有意識,那它就會造成分裂並使對立雙方處於緊張狀態,於是它們反過來便會在統一性中求得補償。這種調整是通過符號來實現的。對立雙方的矛盾衝突,我們要是嚴肅地加以對待,或者它們嚴肅地對待我們,就會使我們的精神緊張到極限程度。邏輯沒有第三種選擇證明是有價值的:看不到有什麼解決辦法。如果一切均一帆風順,解決辦法便像是主動地從其本性中顯現出來的。這時和只有到了這時,它才是有說服力的。它使人覺得像是一種“天恩”。既然解決辦法逐漸產生自對立雙方的對抗與衝突,因此通常說來它就是意識和潛意識的諸種因素的莫測高深的一種混合,因而也就是一個符號或一個錢幣被折成了可以精確地拼在一起的兩半152。它表示意識和潛意識協作勞動的結果,並以曼荼羅的形式而達到了與上帝的形象相似;曼荼羅大概要算是一種完整觀念的最簡樸的樣式,而且還是在心靈中自發地產生的樣式,代表著對立雙方的鬥爭和妥協。最初純屬個人性質的這種衝突,很快便會使人頓悟到,主觀的衝突只是對立雙方的普遍矛盾衝突的一個獨特的例證而已。我們的精神結構,是與宇宙的結構相一致的,而在宏觀世界發生的一切也同樣發生在精神的無窮小的和最主觀的範圍之內。由於這種原因,上帝的形象便總是一種強有力的對立物那內心體驗的一種投射。這一形象通過具體物來加以象徵,而內心體驗則從這種具體物中取得其最初的動力;而且從這時起,這種具體物便保存著神秘的意義,或則具有其神秘性及這種神秘性的壓倒一切的力量的特色。通過這種方式,想像力便使自己從物的具體性中解放了出來並試圖把那不可見者的形象描繪成某種置身於現象後面的某種東西。在這裏,我不由得想到了曼荼羅的最簡單的基本形式——圓形——及最簡單的(精神性的)等分這個圓的方法:四等分,或可能時的二等分。  152 “象徵”一詞的詞義之一是主客之間各方執一的“好客小塊”,亦即朋友分手時各執其一的一個錢幣的半塊。——原注  這樣的體驗對人能產生一種有所助益的但也可能是毀滅性的作用。他無法把握、理解、主宰這樣的體驗;他也無法擺脫或躲開它們,因而他便覺得它們是不可抗拒的。由於認識到它們並不是產生自他那具有意識的人格,他便稱之為超自然力、魔鬼或上帝。科學則採用“潛意識”這個術語,因而便等於承認它對此一無所知,原因是它對精神的實質一無所知,而認知的惟一手段又是精神的緣故。所以,諸如超自然力、魔鬼或上帝的用語的確實性是既不能否定也不能證實的。但是我們卻可以確認,與某種客觀且又顯然在精神之外的東西的體驗有聯繫的奇異感,卻確實是真實的。  我們知道,某種不為我們所知的、異己的事物確實會為我們所經歷到,情形就跟我們知道我們自己並不去“製造”夢或靈感一樣,而是不知怎麼回事它卻自動出現了一樣。以這種方式發生在我們身上的事情可以說源自超自然力,源自一個魔鬼,源自一位天神或源自潛意識。前面的三個術語有著包括並喚起神秘性的情感特色的巨大優點,而後者——潛意識——卻是平庸的,因而也更接近于現實。這後一種觀念包括了經驗的王國——我們所十分清楚的平凡的現實。潛意識這個用語太過中性化和合理化了,因而無法給想像力賦予最大的推動。從根本上說,這個術語是出於科學上的目的而創造的,它遠更適合於沒有任何形而上要求的不帶感情的客觀觀察,但對於超驗性的觀念來說則不大適用,原因是後者屬於論戰性的並因而趨向於孕育狂熱性。  因此,我是更喜歡“潛意識”這個術語的,原因是我知道,我要是想用神話上的語言來表達時,我同樣可以提到“上帝”或“魔鬼”。當我確實使用這種神話上的語言時,我心裏清楚,“超自然力”、“魔鬼”和“上帝”不過是潛意識的同義詞就是了——也就是說,我們對前三者和後者所懂得的,實在不過是半斤對八兩而已。人們只是相信對前三者懂得更多——而為了某種目的,這種信仰是遠比一種科學概念更有用處和更為有效的。“魔鬼”和“上帝”的概念之所以具有很大好處,就在於可以使對立物更好地客觀化,亦即把它人格化了。二者的情感特色賦予了他們以生命和靈驗性。愛與恨、恐懼與敬畏走上了對抗的舞臺並使它變成了一出戲。本來只是“展示”的東西現在變成了“行動”。整個的人受到了挑戰並進入到與其整個現實的鬥爭。只有到了這時,人才能變得完整,並只有這時,“上帝才能誕生”,也就是說,上帝進入到人的現實裏並以“人”的形式而與人發生聯繫。通過這種化身的行為,人——也就是說是他的自我——便內在地被“上帝”所取代了,而上帝則變成了外在的人;這,與耶穌的說法是一致的:“看見了我的人也就看見了天父。”   

正是在這一點上,神話術語學的缺點才暴露無遺。基督教有關上帝的觀念一般是認為他是全知全能、無處不在、大慈大仁的天父和這個世界的創造者。要是這個上帝想變成人,他就得變得不可思議地空,以便他的整體縮小到無窮小的人的尺寸之內。甚至在這時,仍然難以明白的是,人的框架何以不為這種化身為人的他所撐破。神學思想家因此便覺得有必要賦予耶穌以超乎常人的種種特色。而最重要的是,他沒有原罪的污點。由於這種緣故而不是由於別的,他才至少是一個神化的人或是個半神。基督教中上帝的形象無法化身成經驗性的人而不產生矛盾的——這跟具有其一切外部特徵的人似乎只有極少適合於代表一位神的情形是很不相同的。  

神話最終必須嚴肅對待一神教而置二元論於不顧,然而,官方對此雖大力撻伐,二元論卻一直存在至今並與萬能的上帝一起登上了永恆的黑暗敵對者的寶座。 在這一體系之內, 必須為庫撒的尼古拉斯153哲學上的敵對的複合性及雅各•波伊姆的道德矛盾性讓出地方來;只有這樣,“惟一的上帝”才能擁有本應屬於他的對立雙方的完整性與綜合性。實際上確有這樣的情形,由於其特有的性質,象徵物是能夠把對立的雙方維繫在一起的,而這二者從此便不再離散或衝突,而是互相補充並賦予生命以有意義的形式。這種情形一旦發生,自然之神或造物之神形象中的矛盾性便不難理解了。反過來,上帝必須化成肉身——基督教真義的本質——的神話然後便可以理解成人創造性地正視那對立的雙方,正視那對立的雙方在我性即人的人格的完整性裏的綜合。造物之神形象中那不可避免的內部矛盾是可以在作為煉丹術中對立物的相合或作為神秘的統一而在我性的統一性與完整性中取得妥協的。在我性的經驗裏,取得妥協的不再像以前那樣是“上帝”和“人”這對立的雙方,而是在上帝形象本身之內的對立的雙方了。這便是神聖的功德之意,或者說是人可以奉獻給上帝的功德;由於這種光明可以從黑暗產生出來,因而造物主便可以意識到創造,而人則可以意識到其本身。  

153 尼古拉斯:天主教樞機主教、數學家、古典學家、實驗科學家、哲學家。  這就是目標,或者是一個目標,它可以使人有意義地適合於創造的規劃,同時又給這規劃賦予意義。在幾十年的過程中,在我之內慢慢形成的神話是一種解釋性神話。這樣一個目標我是可以認可和禮敬的,而這樣的目標因而便能使我滿意。  

由於具有思考的能力,人便得以邁出了動物界;而通過他的頭腦,他證明了,大自然對意識的發展是高度重視的。通過意識,通過承認世界的存在,他便擁有了大自然,因而也可以說證實了造物主。這個世界變成了一個充滿各種現象的世界,因為要是沒有有意識的思考,它就不會這樣了。造物主要是意識到了自己,他就會不需要有意識的生物了;這樣的情形大概也是不可能的:費了千百萬年才發展起來的無數物種和生物,其極為間接的創造方法,是具有目的的意圖的產物。自然史告訴我們,在千百萬年吞食和被吞食的時間裏,物種經歷了雜亂而又屬於機遇性的變化。人類的生物學史和政治史是這同樣的事情的一種更為微妙的重複而已。但是在思想史方面情形卻有所不同。在這方面,思考著的意識奇跡地介入了——第二種宇宙起源學說。意識的重要性是如此之大,因而人們不禁懷疑,意義的要素掩藏在所有這些可怕而又顯然沒有意識的生物性混亂中的某處;還有就是通向證實它的道路最終是在擁有不同智力的熱血脊椎動物方面找到的——似乎是偶然地、無意地和並非預見地找到的,然而卻又不知何故地出於某種黑暗的衝動而意識到了、感覺到了和摸索到了。  我並不敢設想在我對人類及其神話的意義的思考裏,說我已說出了最後的真理;但是我認為,這就是在我們雙魚座那漫漫無期的時間的結束之時所能說的話,而且也許還必須考慮寶瓶座(“水夫座”)正在到來的那漫長的時間,這個星座像個人形並在雙魚座的旁邊。這是由兩條頭尾互相倒向的魚所組成的一種對立的組合。水夫座似乎代表著我性。他以威嚴的姿態把其水瓶之物倒進南魚座的嘴裏,而南魚座則象徵著是一個兒子,一種仍然沒有意識的內容。從這一潛意識的內容裏,經過二千餘年的又一個漫長的時期,一種未來將產生出來,這未來的特徵則由摩羯座154的象徵來顯示出來:一種怪物, 即羊魚座的怪異性,它象徵的是高山和深海,是生長在一起的兩種有所區別的動物成分所構成的一種截然相反性。這種奇異的生物可以很容易地成為面對著安索波斯即“人”的一個造物神的最初形象。在這個問題上,我只能保持沉默,情形一如我所能隨意運用的經驗性資料一樣——而所謂經驗性資料,指的就是我所相熟的其他人的潛意識的產物或歷史文獻。頓悟如果不是自然產生,苦思冥想是沒有意義的。只有當我們擁有了類似於我們所擁有的有關寶瓶座的漫長時期的材料那樣的客觀資料,這種冥思苦想才具有意義。  154 摩羯座最初又稱“羊魚座”。——原注  我們並不知道,走向意識的過程可以延展到多遠,或它會導向哪里。在創世的故事裏這是一種新的成分,而且沒有我們可以指望的類似物,因而我們便無法知道它有些什麼固有的潛力。我們也無法知道人類這一物種的前景。它是否會與其他一度在地球上曾經興旺過但現已滅絕的物種的命運相仿?生物學無法預先提出這種情形不可能發生的理由。  當我們構想出足以說明人在宇宙中的存在意義的世界觀時,需要通過神話來表述的需要便得到了滿足,因為這種觀點是產生自精神的完整性,產生自意識和潛意識之間的互相合作。無意義性便排斥了人生的完美性,因而便等同於疾患。有意義可以使許多事物長存永駐——可能還是使一切事物長存永駐呢。科學永遠不可能取代神話,而神話也不可能據任何科學而產生出來。原因並非在於“上帝”是一種神話,而是在於這種神話揭示了在人的身上存在著一種神聖的生命。發明神話的並不是我們,恰恰相反,神話是以“上帝的話”的形式來向我們講述的。“上帝的話”傳到我們耳朵裏,而我們也根本沒有辦法去區別它是否與上帝有所不同及不同到何種程度。除了其方式之外,即它使我們自發地正視它並使我們背上了義務之外,這種“話”沒有什麼不可以認為是為我們所知的和有著人情味的。它並不受我們意志獨斷專行的行為所影響。對於靈感,我們是無法加以解釋的,我們對它的主要感覺是,它並非是我們自己的推理的結果,而是不知從什麼地方降臨到我們頭上的。而我們要是碰巧做了一個具有預見性的夢,我們又怎麼可以把它歸之於我們自己的能力呢?說到底,我們往往甚至一無所知,直到過了一些時候,才知道這個夢表示某種預見,或表示著對發生在相隔很遠的某種事物的預知。  這種“話”就發生在我們身上;我們容忍它,因為我們是一種深刻的不確定性的犧牲品:由於上帝是個對立物的複合體,因此從這個詞的最充分的意義上來說,一切的事情都是可能的。真與假、善與惡,都是同樣地可能的。 就像德爾菲155的神諭或像一個夢那樣,神話是或可以是歧義的。我們不能或不應該指斥理性;但同樣,我們卻必須堅信,本能會趕來幫我們的忙的——在這種情況中,正如約伯很早以前就已明白的,上帝正幫助我們反對上帝。“另一意志”通過它而得以表達的一切是從人那裏產生的,即從其思想、言詞、意象及甚至其種種局限性裏產生的。因此,當他開始以心理學不夠靈活的術語進行思考時,他便傾向於把自己看作是萬物之源,並斷定一切都產生自他的意圖,產生自他的自身。他像小孩般天真地認為,他知道他能力所及的一切並知道“他身上”具有的是什麼。然而,他卻始終受到他意識的軟弱及對潛意識的相應恐懼的極大妨礙。因此,他根本沒有辦法把他謹慎地通過推理而得出的結論與從另一來源自發地湧上他心頭的東西區分開來。他對自己無法做到客觀,然而又不能把自己認為是一種現象,這種現象是他在存在中所發現的,而且不管好壞,他是等同於這種現象的。最初,一切都強加到了他身上,一切都發生到了他身上,只是費了很大氣力,他才最後成功地為自己征服了並擁有了一個相對的自由的天地。  155 德爾菲:最重要的古希臘阿波羅神殿所在地,其神諭威信極高。  當他找到了通向這種自由道路時,並且只有到了此時,他才能處於認識自己正面對著本能性的根基的地位,這種根基是一開始時便賦予了他的,並且不管他多麼想擺脫也是擺脫不掉的。他的這種開始根本並不只是他的過去;它是作為他存在的永恆的基礎而與他共存的,而且他的意識受其影響的程度亦一如受他周圍的物質世界的影響一樣。  這些事實以一往無前的力量從內外兩個方面向他發起進攻。他把它們歸之於神的觀念之下,借助於神話來描述它們的作用並把這一神話說成是“上帝的話”,亦即說成是來自“彼岸”的神秘靈感與啟示。  要增強人所寶貴的個性化的感覺,再沒有比擁有個人發誓要保守秘密的方式更好了。社會結構一產生,便顯示出了對秘密結社的渴望。當沒有有根有據的秘密存在時,便製造或虛構出只有特權性的首批門人才得以參與的秘密宗教儀式。“玫瑰十字會”及其他許多結社的情形就是這樣。在這些偽造的秘密中,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卻確實存在著其新入會社者所完全不知道的秘密,比如說,主要從煉丹術的傳統中來借取“秘密”的那些會社就是這樣。  在原始人那裏,需要有故弄玄虛的秘密有著至關生死存亡的重大意義,因為那為眾人所分享的秘密起著維繫整個部落的凝聚力的作用。在部落中,秘密很起作用地補償了個人個性中所缺乏的黏合力,這種個性不斷地複歸回這個群體其他成員那最初的潛意識的同一性裏。人的目標——意識到了其本身所特有的天性的個人的目標——的實現,因而便變成了一種長期的且幾乎是無濟於事的教育過程。因為甚至因加入結社而得以與聞某些秘密而使自己與眾不同的個人,從根本上說也得服從群體的同一性法則,所不同的是在他們的情況裏,這個群體是在社會性上有所不同的群體就是了。  秘密結社是在通向個性化的道路上的中間性階段。個人仍然在依靠集體組織來實現自己的與眾不同性,也就是說,他仍然沒有認識到,使自己有別於其他所有人及獨立自主確是個人的任務。一切集體性的同一性,如加入某些組織的成員成分、支援各種各樣的“主義”等等是會影響這一任務的完成的。這種集體同一性是跛足者的拐棍,膽怯者的護盾,懶惰者的溫床,不負責任者的保護所;但它同樣又是窮人和弱者的庇護所,遇難海員的始發港,孤兒的親愛的家,理想破滅的流浪者與疲憊不堪的朝聖者的充滿希望的國土,迷途之羊的羊群與安全的羊圈,提供促人成長的乳汁的母親。因此,把這個中間階段認為是個陷阱便是錯誤的;相反,在未來很長的一段時間裏,它將代表著個人生存的惟一可能形式,在今天,個人看來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消滅個性的威脅。今天,集體組織仍然是甚為根本性的,因而許多人便不無理由地認為它將是最終的目標;而在自主性的道路上要求邁出更大步伐的行為則顯得像是狂妄自大、異想天開或簡直就是愚蠢。  儘管如此,很可能會有這樣的情形,即出於充分的原因,一個人卻必須邁開自己的雙腳走上通向更廣大的王國的道路。很可能會有這樣的情形,在所有這些擺到他面前的一切服裝、生活上那五花八門的形態形式與風尚習俗中,他卻找不到特別為他所必需的東西。結果他只好隻身前行,以自己為伴。他將像他那群體那樣發揮作用,有著各種各樣的觀點和傾向——這些觀點和傾向不必一定是沿著相同的方向前進的。實際上,他會與他本身發生矛盾,而因為共同行動的需要而把他自己的多重性團結起來時,他也會遇到很大困難。甚至即使他外表上受到了這中間階段的社會形式的保護,對於他內心的多樣性,他卻根本無力防範。在他本身之內的團結的瓦解便可能導致他放棄希望,退而變得與世同流。  正像秘密會社的新門人已經擺脫了不加區別對待的集體性一樣,單獨前行的個人也需要一種秘密,由於種種原因,他是不可以或不能夠洩露這一秘密的。這樣一種秘密增強了他獨自為他個人的目標所進行的奮鬥的力量。許多個人對於這種孤獨是無法忍受的。他們是精神病患者,因而便只好與自己及與他人都躲躲閃閃,無法確實認真地對待人生。一般來說,他們最後只好放棄自己的個人目標而去追求集體性的一致——這一過程是他們所處環境中的一切觀點、信仰與理想所鼓勵的。此外,也沒有什麼論點是能夠戰勝環境的。只有擁有一種秘密才能防止那不然的話便會不可避免地發生的倒退;這種秘密個人是不能洩露的,是他害怕放棄的,或無法形之於語言的,因而便顯得像是胡思亂想一類的秘密那樣。  在許多情況下,對這樣一種秘密的需要是如此緊迫,致使個人無意中竟捲入到他無法對之負責的觀念與行動中來。他這樣做的動因既非任性亦非狂妄,而是出於一種迫切的需要,對於這種需要他本人是無法理解的。這種需要以可怕的命中註定性而落到他頭上,而且在他一生中也許是第一次親眼向他顯示了存在著某種異己的東西,這種東西比在他最為個人性的範疇之內的他本人還更強有力,而在他自己的範疇之內,他卻認為自己是主人。雅各的故事就是一個生動的例子,他與天使摔跤,結果以臀部髖骨錯位而告終,但是他的角力卻得以防止了一次謀殺156。 在那些走運的日子裏,雅各的故事人們是不加懷疑地相信的。要是有個當代的雅各也去講這樣一個故事,那人們對他便難免別有用意地一笑置之了。他可能也不願去講這種事情的,特別是他要是傾向于保有他關於耶和華信使的本質的私人觀點時。這樣,他便會發現自己不管願意與否,卻擁有一種無法與人加以討論的秘密,並會變成偏離開集體性的怪人。自然,除非他終生能成功地扮演偽君子的角色,不然的話,他思想上的保留最終必然昭然於世。但是企圖二者兼顧,既使自己適應於其所在群體,同時又追求其個人的目的,這樣的人卻只會變成精神病患者。我們現代的這位雅各,大概會為自己掩蓋這樣的事實即天使畢竟是二者之中的強者,而事實上也確是這樣,因為從來沒有人曾提出這樣的要求說天使最後是瘸著腿走掉的。  156 故事見《聖經•舊約》“創世記”。  因此,在其本身的魔鬼的驅趕下,人終於跨過了中間階段的範圍而真正進入到那“無人涉足過與無法通行的區域”了,在這裏,沒有路標給你指示道路,頭上也沒有遮風擋雨的屋頂那樣的棲身之所。當他遇到了前所未見的情形如職責的衝突時,卻沒有先例可以指引他。在大多數情況下,這些並不進入到人所據有的區域的情形,其為時之久還不到這些衝突發生之時,然後便迅即在剛覺察到了這種衝突時便結束了。我無法責備那立刻拔腳就走的人,但我也無法對他在自己的軟弱與膽怯裏發現美德的行為表示贊同。因為我的藐視不會對他有更大的傷害,所以我也很可能這樣說,關於這樣的屈服條件,我實在也找不出什麼可加讚揚的東西來。  但一個人要是面對著一種責任的衝突而能絕對地親身負責去處理它們,而且還是在日夜坐著判斷他行為的是非一位法官面前來作出處理的話,那他很可能發現自己處於一種孤立的地位。現在,在他的生活裏確實有了一種無法加以討論的真正秘密了——要是只是因為他捲入到了一場永無盡期的內心審判的話;在這場審判中,他是自己的辯護律師與無情的審判人,而且沒有什麼世俗的或是精神上的法官能夠使他重新安然入夢了。要不是他早已對這樣的法官所作的判斷厭煩得要死,他本來絕不會使自己捲入到一場衝突中來的,因為這樣一種衝突總是以更高意義上的責任感為前提的。正是這樣一種性質,才使其擁有者不去接受一種集體性所作出的決定。在這種情況下,法庭便變成了秘密宣佈判決的內心世界。  這種情況一旦發生,個人的精神便獲得了更大的重要意義。這種重要性不只是他那著名的和為社會所規定了的自我的中心,它還是量度它本身價值大小的尺度。沒有什麼東西會像這種對立物所造成的內心衝突那樣促進意識的成長了。要是原告的起訴書中提出了十分令人出乎意料的事實,被告一方就得找到目前尚且還不為人知的理由來才行。在這個過程中,外部世界有很大一部分便進入到內心世界裏,而通過這一事實,外部世界便被弄窮了或被釋放了。另一方面,內心世界卻由於被抬高到作出倫理決定的法庭的地位,從而身價大增。然而,一度曾是明確的自我卻失掉了只是原告的特權,它必須還得學會扮演被告的角色。自我變得感情矛盾和不明確,並處於進退維谷的境地。它開始意識到高於它本身的一種反向性的存在。  絕非每一種責任的衝突,並且也許甚至連一種也沒有,會確實真的“解決了的”,但是它卻可以被進行論爭、權衡與被抵消,而且這種情形可以一直繼續到世界末日之時。或遲或早,那決定就會就在那兒,會顯得像是某種意外事故所造成的產物。實際生活是不可能虛懸于一種永久不變的矛盾狀態中的。對立雙方及它們之間的矛盾卻不會消失,甚至即使它們在採取行動的衝動前屈服了片刻時仍然是這樣。它們不斷地威脅人格的統一性並且一再以其二重性而使生活變得複雜化。  對這樣一種狀態的危險與痛苦的洞察很可能便會使人決定留在家裏,亦即絕不離開那安全的窩與溫暖的繭袋,因為這些東西才允諾提供保護以免受內心緊張的壓迫。不必離開父母的那些人對他們來說自然是最安全的。然而為數不少的人卻發現自己被推上了走向個性化的道路。根本不用費多少時間,他們就會認識人的天性中正與反的兩個方面。  恰似一切能量均產生自對立一樣,因而精神也擁有其內在的向性,這是其活力所不可辯駁的前提條件,赫拉克利特對此早有認識。無論從理論上還是實踐上說,在一切有生命的物體中,向性都是與生俱來的。與這種不可抗拒的力相對立的是自我那並不牢固的統一性,這種統一性的出現歷經一千年並且只是借助於無數的保護性措施才得以產生的。一種自我之畢竟可能,看來產生自這樣的事實:所有的對立雙方都是要竭力取得一種平衡狀態的。這種情形發生在起因于熱與冷、高與低等等的衝撞所出現的能量的交換裏。潛藏於有意識的精神生命中的能量是先於生命而存在的,因此它最初是潛意識的。當它向意識靠近時,它最初以投射的方式出現在諸如超自然力、神祇、魔鬼等的形象裏,而這些形象的神秘看來便成了能量的最主要來源;而就事實而論,只要這些超自然的形象為人們所接受,情形就確是這樣。但隨著這些形象的消逝與失去其力量時,自我,即經驗性的人,看來便會擁有能量的這一源泉,而且在下述這一含糊的表述的最充分的意義上還確實是這樣:一方面,他竭力想把這能量抓到手,佔有它甚至設想他確實佔有了它;而另一方面,他卻又為它所佔有。  可以肯定,只有在意識的內容被看作是精神存在的惟一形式時,這種古怪的情形才會發生。什麼地方有這種情形存在,那裏就無法制止由於投射作用而產生的自滿的果報。但那裏容許潛意識精神的存在,那裏投射的內容便可以被接納進先于意識的生來就有的本能形式裏。它們的客觀性與自主性因此便得到保存,而自滿亦得以避免。先於意識而存在並調製著它的各種原型,便以它們在現實中所實際扮演的角色的面目而出現:即以意識物先驗的結構形式而出現。從任何意義上說,它們並不代表存在于它們自身之內的各種事物,而是相反,它們所代表的是事物可以據之以表達與領悟的那些形式。當然了,制約著各種觀念的特殊性的並不只是這些原型。它們只是說明了某一觀念的集體性成分。作為本能的一種屬性,它們也帶有其能動的特性,因而它們便擁有引起或促使固定形式的各種行為或動機產生的一種特定的能量;也就是說,在某些情況下,它們可以具有一種佔有性或強迫性的形式(神秘性)。它們是作為魔鬼而孕育出來的,因而便十分符合它們的本性。  要是有誰傾向於認為,事物的本性的任何一個方面,可以通過這樣的配方來加以改變,那他未免對詞語過於輕信了。無論我們賦予其什麼名字,實際的事實是不會改變的,受到了影響的只是我們自己而已。要是有人把“上帝”設想成“純粹的無”,那也與有一種至高的原理的事實無論如何不會有什麼關係。我們只跟以前那樣一無所動;名稱的改變根本不會從現實中去掉任何東西。要是新名稱意味著否定,我們至多不過對現實採取了一種錯誤的態度而已。另一方面,給未知事物起一個肯定的名字則具有使我們採取對應的肯定態度的好處。因此,我們要是把“上帝”說成是一種“原型”,我們對於他的真實性質其實等於什麼也沒說,而只是讓人知道,“上帝”已經在我們精神的那個部分佔有了一個位置而已;這個位置是先於我們的意識而存在的,因而便不能認為上帝是意識所創造出來的。我們沒有使上帝離我們更遠或把他消除掉,而是使他更接近於可以被體驗得到的範圍而已。這後一種情況絕不是無關重要的,原因是無法被體驗的一種事物是很容易被人懷疑成是不存在的。這種懷疑是很引人的,因而所謂上帝的信仰者在我重建那原始的潛意識的精神的企圖裏便什麼也看不見而只看到了無神論而已。或者說,要是不是無神論,便是諾斯替教了——但願是任何別的,而不是像潛意識那樣的一種精神現實就好了。要是潛意識確是任何別的,那它一定包含有我們有意識的精神較早期的各個進化階段。人及其全部的光榮是在“創世”的第六天裏創造出來的,其間並沒有任何預備階段,這種假說今天畢竟是有點太簡單化和不合時宜,難於使我們感到滿意了。對於這一點,總的說來很多人的看法是一致的。但對於精神,不合時宜的觀念卻仍然頑固地驅之不去:精神沒有先它而在者,它是白紙一張,出生時便得到新生且只是它所想像自己所是的那種樣子。  意識是種系發生性和個性發生性的一種附屬現象。只是隨著時間的推移,這一明顯的事實才最終為人們所掌握。正如軀體有著解剖學上的千百萬年的史前歷史一樣,精神系統的情形也是一樣。而正如人體的每一部分今天仍表示著這種進化的結果且到處都顯現著其較早階段的種種跡象一樣,在精神上同樣可以說也有這種情況。意識從一種動物式的狀態開始其進化過程,這種狀態在我們看來是潛意識的,而這同樣的演變過程在每一位元孩子身上都會重複一次。在其有意識之前的狀態裏,小孩的精神除了是白紙一張外可以是任何別的:精神已經以一種可以讓人認出的個人的方式而在起著作用,此外還具有人所特有的所有本能及高級功能的各種先驗的基礎。  在這一複雜的基礎上,自我便產生了。在整個生命期間,自我便由這一基礎所養育。當這基礎不再起作用時,接著而來的便是停滯,然後死亡便到來了。精神的生命及其現實性有著至關重要的意義。與它比較起來,甚至外部世界也是次要的,因為要是缺少了要把握它和操縱它的內源性衝動,世界又有什麼關係呢?從長遠來看,沒有什麼有意識的意志能取代生命本能。這種本能是從內部以難以抗拒的衝動、意欲或命令而出現在我們身上的,並且我們要是給它賦予個人的魔鬼這樣的名字——這在遠古時或多或少便已這樣做了——的話,我們至少是恰當地表達了這種心理的狀況了。而我們要是採用原型的概念來試圖稍為接近地界定魔鬼掌握了我們的那個點時,我們並沒有取消掉什麼,而只是更為接近了生活的源泉就是了。  作為一個精神病學家(靈魂的醫生)的我信奉這樣一種觀點,那是很自然的,因為我主要對於如何幫助我的病人再次找到他們健康的基礎感興趣。為了做到這一點,是需要大量各種各樣的知識的,這,我是知道的。醫學總的說來畢竟也以相似的方式向前發展了。它所取得的這些進展,並不是通過發現某種獨特的療法竅門來實現並從而極大地簡化了治療方法的。相反,它卻逐漸發展成了一門極其複雜的科學——其理由根本不在於它從一切可能的學科中借用了某些東西。因此,我對於證實什麼東西適合別的什麼原理的事並不關心;我只是試圖把這些知識很好地應用到我自己這一方面來。自然了,對於這樣的應用及其結果如何進行報告,在我來說則是義不容辭的責任。因為在人們把一學科的知識轉移到另一學科並在實踐中加以應用時,一些新的情況便會揭示出來。愛克斯光要是一直只是物理學家的財產而沒有被用到醫學上,那我們的知識便會少多了。然而還有這樣的情形,要是放射療法在某些情況下會產生危險的結果,這卻是醫生所感興趣的;但物理學家對此卻不一定感興趣,因為他們對放射性的應用,方式完全不同和目的不同。在醫生指出不可見光線具有某些有害的或受人歡迎的特性時,物理學家也不會認為前者是侵犯了他的領地。  比如說,如果我把歷史學或神學的知識應用到心理療法上來,它們自然便會顯得方式不同,得出的結論也不會是限於它們的特定學科時所能得出的結論,因為在它們個別的領域裏,它們是為別的目的服務的。  因此,在精神的動力學裏潛藏著一種向性這一事實便意味著,在廣義上說,對立雙方的整個問題及其所有伴隨而來的宗教與哲學上的各方面,便被納入了心理學的討論範圍之中了。這些方面失去了在它們自己領域內所具有的自主性——這是不可避免的,因為它們是按照心理學上的問題的方式來加以探討的;也就是說,不再從宗教或哲學真理的角度來看待它們,而是檢驗它們在心理學上的可信性和意義。如果置它們所自稱的“獨立真理”於不顧,那事實仍然是:要是從經驗性來看——也就是說從科學性上來看——它們主要是精神現象。這一事實在我看來是不可爭辯的。它們自認有理是與心理學的方法相一致的,這種方法並不認為這一要求是不合理的,而是相反,在處理它時需加以特別考慮。心理學不容許作諸如“只是宗教上的”或“只是哲學上的”這樣的判斷,儘管實際上我們已習以為常地聽到說某種東西“只是哲學上的”這種指責了——這在神學者們方面更甚。  所有可以想像得到的表述都是由精神作出的。除了其他方面之外,精神顯得像是一個活躍的過程,有賴於對立雙方所構成的基礎,有賴於對立兩極之間的能量的交流。“原則不應增多到超出必要的範圍”,這是邏輯上的一條普遍法則。因此,既然以能量的方式來作出的闡釋已證明是一條普遍正確地解釋各門自然科學的原則,那麼我們在心理學方面也必須把自己限定在它裏面。可以提出某一別的觀點而又具有牢固的事實作基礎的情形並不存在;此外,精神及其內容所具有的對立性或各向性亦已通過心理體驗而得到了證實。  

現在,要是精神的動力學觀念是正確的,那麼試圖逾越精神的向性的界限的所有表述——比如說,具有形而上的真實性的表述——如若它們想聲稱具有任何一種正確性,那就一定是自相矛盾的。  

精神不能超越自己本身。它無法確立起任何絕對真理,原因是其向性決定了這種表述所具有的相對性。精神在什麼地方確實宣佈了絕對真理——比如說,如“上帝就是運動”或“上帝就是至高無上”——它就必然會掉進其本身的對立雙方的這一方或那一方面。因為這兩種表述同樣可以這樣說:“上帝就是靜止”或“上帝就是一切”。由於片面性,精神便會解體並失去其認知能力。它變成了一種沒有反映性的(因為沒有反映能力)的一系列精神狀態,而每種狀態均設想自己是合理的,因為它看不到,或尚然未能看到任何別的一種狀態的緣故。  我們這樣說並不等於表示一種價值判斷,而只是想指出,越過這條界限的事是太經常了。的確,這是不可避免的,原因則正如赫拉克利特所說的:“萬物都在流動之中。”跟在論點之後的是對立面,而在二者之間則產生了第三個因素緩解,在此之前這第三因素是無法感知的。在這種情況裏,精神再次只是表現了其對立的特性而且確實根本沒有超越自己的範圍。  在我竭力描述精神的種種局限性時,我無意去暗示說只有精神才存在著。我的意思只是,就感知和認知來說,我們的視野是不可能越出精神之外的。科學不言而喻地證明了,非精神性的、超驗的物體是存在著的。但是科學也知道,要把握住這種物體的真正性質是多麼困難了,特別是在感知的器官不起作用或正缺乏時及在恰當的思維方式並不存在或仍有待于創造出來時。在我們的各種感覺器官及人造的這種器官裝置均無法證實一種真實物體的存在的情況裏,其困難性是更為巨大了,因而人們便難免上當,斷言說根本就不存在這一真實之物。我是絕不去作出這種過分草率的結論的,因為我向來並不傾向於認為我們的感官是能感知所有形式的存在的。所以,我甚至冒險假設,原型的具形現象——具形是典型性的精神事件——可以建立在精神性的基礎上,也就是說,建立於一種只是部分地是精神的且可能完全不同的存在形式上。由於缺乏經驗資料,對於這種存在形式我既沒有什麼知識也沒有什麼理解,但人們通常叫它為精神形式。從科學觀點來看,它不是我所認為的物質性的;這,我必須承認我的無知。但只要種種原型作用於我,對我來說它們就是真實的和實際的,甚至即使我並不知道它們的真正本性是什麼時也仍然一樣。這當然不但適用於各種原型,而且總的說來還適用于精神的本性。關於它本身它無論可以闡述些什麼,它總是絕不會越出自己的範圍的。所有的理解及所有能理解的,在本質上說都是精神性的,並且我們也在這種程度上無可奈何地被關禁在一個純屬精神的世界之內了。儘管這樣,我們仍有充分的理由去假定,在這道帷幕之後存在有動作著並影響著我們的尚未被理解的那絕對之物——而且甚至或特別是在對之無法作出可加證實性說明的精神現象的情況裏也認為是這樣。有關可能性或不可能性的表述,只有在專門化的領域裏才是可靠的;超出了這些領域,它們便只能是誇誇其談的假定而已。  從客觀的觀點來看,憑空作出某些表述——亦即在缺乏充足的理由時這樣做——儘管是不允許的,然而也有某些表述,雖沒有客觀的道理,卻顯然還得作出來。在這裏,其道理是心理動力方面的,亦即通常叫做主觀的並被看作是純個人事情的那種道理。但這便得犯這樣一種錯誤,即這種表述究竟確是出自一個孤立的原因且只由個人動機所激發,還是它是一般性地發生的並且是出自一種以集體的方式出現的動力模式。在這種情況裏,它就不應被歸入主觀性方面,而應歸入心理客觀性方面,因為數量不明的個人發現自己是受到了一種內心衝動而作出這同一種的表述的,或覺得持某一觀點乃是極為必要的。既然原型並不只是一種不活躍的形式,而是一種以特有的能量充實著的一種真正的力,因而它便很有理由被認為是這種陳述的動因,並應作為其原因來加以理解。換句話來說,作出這一表述的並不是個人性的人,而是通過他來講話的原型。如若這些表述被壓制或被不加置理,醫學上的經驗及常識就會證實,精神的疾病正在積聚。這些疾患將會以精神病症狀而出現,或在不產生精神病症狀的個人情況裏以集體性妄想的形式而出現。  

原型性表述是建立在本能性前提之上的,與理性毫無關係。它們既不基之於推理,也無法靠合理的論據來加以排除。它們向來是世界性景象的部分, 或正如萊維•布呂爾157很恰當地稱謂的,是集體複現表像。當然了,自我及其意願在實際生活中起著很大的作用;但自我所意願的東西最大程度地受到原型過程的自主性和神秘性的干擾;對於這種干擾的方式,自我通常是無所覺察的。只要宗教可以從心理學方面的觀點加以探討,對這些過程的實際考慮則是宗教的本質。  

157 萊維•布呂爾(1857-1939):法國哲學家,對原始民族的心理狀態深有研究。  

在這一點上,事實本身便迫使我注意到,除了反映這一領域外,還有另一個同樣廣大的(如果不是更廣大的話)領域,推理性理解和表像的推理方式在這個領域裏卻幾乎找不到它們可以把握住的任何東西。這個領域就是厄洛斯158的王國。 在古典時代裏,當這樣的事情得到了恰當的理解時,厄洛斯便被認為是這樣一位天神:其神性超越了我們人的範圍,因而便既無法加以理解,也無法以任何方式來加以表現。我願意像先前許多人們所試圖做過的那樣,冒險對這個魔鬼做一下探討,這傢伙的活動範圍,可謂上窮碧落下黃泉;但要我完成這樣一個任務——找到足以表達“愛”所具有的難以數計的自相矛盾的語言時,我卻猶豫了。厄洛斯是一個宇宙進化論者,是所有高級意識的創造者與父母。有時候,我覺得,保羅的那句話“我雖然用人和天使的舌頭說話,可是卻沒有愛”,是很可以當作一切認知及神性本身的精華的第一個條件的。不管學者們對“上帝就是愛”這樣一句話是如何闡釋的,但這句話卻證實了神性的複雜的對立性。在我的醫療實踐中及在我自己的生活中,我曾一再面對愛的神秘且一直無法解釋它到底是什麼。像約伯一樣,我只好“用手捂住嘴巴。我已經講過一次,我是決不回答了。”(《約伯書》)在這句話裏,包含著最大的和最小的,最遠的和最近的,最高的和最低的,我們是無法討論其一方面而不去討論其另一方面的。對於這種自相矛盾,任何語言都是不夠的。人們不管可以說些什麼,卻無論什麼話都表達不了其全部意義的。談論部分性的各個方面總是過多或是過少,因為只有整體才是有意義的。愛“化生萬物”並“忍受萬物”。這句話說出了可以說的一切,再添一個字都是多餘的。從最深刻的意義上說,我們都是起源自宇宙之“愛”的犧牲品和工具。我把愛這個字放在引號內目的在於表示,我並不是按欲望、喜歡、寵愛、希望及相類似的種種情感的含義來使用它的,而是把它作為某種高於個人的東西,即一種統一的且不可分割的整體來使用的。人由於是其中一部分,因而便無法把握這個整體。他完全受它擺佈。他可以同意它或者反抗它,但它卻總是被它所掌握並被關在它的圈子裏。他依賴它並靠它來維持自己。愛既是他的光明又是他的黑暗,對其目的他是無法看到的。“愛無息日”這句話無論他是用“天使的舌頭”還是用科學的精確性來說,都追溯了從細胞開始向下直到其最深處源泉的生命。人可以設法給愛起各種名字,用他所掌握的一切名字加在其頭上,可是到頭來他仍然會使自己陷進無窮的自欺欺人之中。要是他尚算聰明,他就會就此甘休,給未知物起一個使人更加莫名其妙的名字——就是說,把它叫做上帝。這是對他的臣服,對他的不完美及對他的依附的一種承認,但它同時又是他可以在真理與謬誤之間有自由進行選擇的一種證明。  

158 厄洛斯:希臘神話裏的愛神。  

回 顧  

當人們說我聰明或是個聖人時,對此我無法接受。一個人曾從一條溪流中舀取了一帽子那麼多的水來,這能算有多少呢?我並不是那溪流,我是站在溪邊的人,可是卻什麼也沒幹。其他人也站在這同一條溪的旁邊,但他們中的大多數人卻發現他們得對其做點什麼。我卻一事沒做。我從來不認為我是那種必須注意到櫻桃是長在花梗上的人。我站著並觀看著,讚美著造化的變化無窮。  有一個美妙的故事, 講的是一個大學生,他跑去找拉比159說道:“在古代,曾有人看見過上帝的臉。現在的人卻為什麼再也看不見了呢?”拉比答道:“因為現在沒有人能把頭垂得那麼低了。”   

159 拉比:猶太法學博士。  

為了從溪流舀水,一個人是必須稍微把頭垂低一點兒的。  

我和大多數人的不同在於:對我來說,那“起間隔作用的牆壁”是透明的。這便是我與眾不同之處。別人卻發現這些牆是不透明的,在牆後的東西他們根本看不見,因而便認為後面什麼也沒有。在某種程度上,我能夠覺察到在看不見處正在發生著的過程,而這便賦予了我一種內心的確然性。什麼也看不見的人是無法有確然性的,也無法作出結論——或即使作出了也不敢加以相信。我不知道是什麼使我開始覺察到了生活之流的。很可能是潛意識本身吧,或者也許是我早年時所做的各種夢吧。它們一開始就為我確定了方向。  由於認識到了隱蔽著的各種過程,因而這很早便影響到了我與這個世界的關係。基本上說來,這種關係無論在我童年時還是今天依然一樣。作為孩子,我覺得自己是孤獨的,我現在仍然覺得是這樣,原因是我知道很多事並且還暗示一些事,而這些事卻是其他人顯然一無所知或在很大程度上並不想知道的。孤獨並非由於我周圍沒有人,孤獨是由於無法把我認為是重要的事與人進行交流,或是由於保留某些別人無法容忍的觀點。這種孤獨始自我早年的夢的種種體驗,而這在我對潛意識進行研究時則到達其高峰。一個人要是比別人懂得多,他就變得孤獨起來。但孤獨並不一定有害于友誼,因為再沒有比孤獨的人對友誼更敏感的了,而友誼則只有在每個個人均記住了自己的個性並不使自己混同于他人時才能與日俱增。  

擁有一種秘密,一種對未知事物的預知性是很重要的。它使生活充滿了某種非人格化的東西,充滿了神秘。一個人要是從未體驗過它便等於錯過了某種重要的事。他必須感覺到,他是生活在從某些方面來說是神秘的這樣一個世界裏;必須感覺到事情發生了並體驗到了,可是卻無法解釋;必須感覺到並不是行將發生的一切都是可以預見的。出人意料及難以置信的事物在這個世界有的是。只有到了這時,生活才是完整的。對於我來說,從一開始,這個世界就是無窮的和無法把握的。  

與我的觀念共存我曾遇到了許多麻煩。我身上有個魔鬼,而到了最後,其存在證明是起了決定性作用的。它壓倒了我,而要是我有時竟然拒絕無情的話,那是因為我處於這魔鬼的把握之中。任何東西,只要一旦得到,我便立刻不再滿意。我會急忙又忙別的,急忙去追逐我的幻覺。由於我的同時代人無法領悟我的幻覺的意義,因此他們所看見的只是一個匆匆趕路的傻瓜;這,是可以理解的。  

我開罪過許多人,原因是我一看出他們並不理解我時,那事情對我來說就完了:我是還得向前啊。我對人沒有耐心——但對我的病人例外。我實在得服從內心的法律,它強加到了我頭上並使我再無選擇的自由。當然了,我並非總是服從它的。一個人要是行事並不一貫,他又將何以處世呢?  對某些人來說,只要他們與我的內心世界有關聯,我便會不斷地出現在他們身邊並與之過從甚密;但是然後,又可能發生我與他們分手的情形,原因是把我與他們維繫在一起的東西再也沒有了。我只好痛苦地認識到,人們依然繼續存在,甚至在他們再沒有什麼東西可以跟我說時仍一樣。許多人在我身上激起了活動著的人格的感覺,但這只是在他們出現在心理學的曼荼羅之內時才這樣,過了一會兒,當聚光燈把燈光打到了別處時,那可就什麼也看不見了。我可以對許多人產生強烈的興趣,但一當我完全瞭解了他們,那魔力便消失了。這樣,我樹敵不少。一個具有創造性的人對自己的生活是沒有多少力量加以控制的。他並不是自由的。他是他身上那魔鬼所驅趕著的俘虜。  一種強大的力  可恥地把我們的心奪走,  因為天神個個要人獻祭:  誰要是拒絕上供,  誰就難得善終。  這,就是荷爾德林160說的。  

160 荷爾德林(1770-1843):德國著名抒情詩人,生前不為時人賞識,20世紀初才被重新發現並享譽歐洲。  

缺乏這種自由,一直是我的一大遺憾。往往有這種情形,我覺得自己仿佛身在戰場,口裏說道:“我親愛的同志,現在您倒下了,我卻必須繼續前進。”因為“一種強大的力可恥地把我們的心奪走。”我喜歡您,的確,我愛您,可是我不能止步不前。對此,確有點令人傷心的東西。而我自己就是那犧牲品;我無法止步不前。但這魔鬼掌管著萬事,好使人一一經歷,而且受到福佑的不一致性在悉心照顧。與我的“不忠誠”成明顯對比的是,我卻能在毫不令人懷疑的程度上保持信仰。  

我也許可以說:在更高的程度上,比起別人來,我更需要人,但同時我又不怎麼需要人。當這魔鬼在起作用時,一個人總是不是行事過頭就是不及。只有在它一動不動時,一個人才能達到中庸。  這個具有創造性的魔鬼對我隨心所欲地加以擺佈。我所計畫周詳的一般事情上通常卻落得個最壞的結局——儘管並非總是這樣及並不事事這樣。我覺得,為了求得補償,我是徹頭徹尾的保守派。我從我祖父那煙葉壺裏取出煙葉裝滿我的煙斗,還保存著他那登山手杖;這手杖頂端鑲有一隻羚羊角,是他作為剛開設的一個療養地的首批客人之一而從蓬特雷西納帶回來的。  

我對我一生所走過的歷程感到滿意,這種生活是充實的並使我受益良多。我本來根本不敢希望有如此大的收穫。然而不是別的,而是出乎意料的事對我不斷發生。我自己要是不同的一個人的話,很多事情可能也就有所不同了。但是該發生的事還是發生了,這一切都因為我就是我的緣故。很多事情正如我們預料的那樣產生了結果,不過這一切最後對我並不總是有所助益。但是幾乎一切事情都是自然地和命定地發展的。我後悔由於我的固執而做了許多蠢事,但要是沒有這種氣質,我卻又無法實現我的目的。因而我便是既失望又不失望。我對人們失望,對自己失望。我從人們那裏學到了許多令人驚異的事情,取得的成就也超過了自己的期望。我無法作出終局性的判斷,原因是生命現象和人的現象實在太廣闊了。我越是老耄,我所懂得的就越少,對自己本身的洞察或瞭解就越少。  

我對自己是既吃驚、失望,同時又感快慰。我是既沮喪、消沉,同時又喜不自勝。我是同時集所有這些感覺於一身,真可謂一點不多半點不少。我無法作出有價值或沒有價值的終極性判斷;對於我本人及我的一生,我也無法下個斷語。沒有什麼事情是我所確信無疑的。我沒有什麼明顯不變的看法——對任何事情確實都沒有。我只知道我生到了世上並存在著,而且我覺得自己是被裹脅著向前的。我存在於某種我並不知道的事物的基礎上。儘管有著所有這一切的不確定性,我卻感覺到了一切存在都潛藏著一種穩固與實在性,而我的存在方式則有一種連續性。  

我們所出生在其中的這個世界是個野蠻而殘忍的世界,但同時又是個有著聖潔的美的世界。我們認為哪一種成分更重要,是有意義的還是無意義的重要,這是個氣質性的問題。如果無意義性是絕對地占了壓倒優勢,那生活的意義性便會隨著我們每一步的發展而日漸消逝。但情形——或在我看來——並不是這樣。就像在所有形而上學的問題一樣,大概這兩者都是正確的:生活就是——或具有——既有意義又沒有意義。但我卻抱有這樣的厚望:有意義將占上風並將戰而勝之。  

當老子說“眾人皆明,唯吾獨懵”時,他所表達的就是我在老耄之年的現在所感覺到了的。老子是個有著與眾不同的洞察力的一個代表性人物,他看到了並體驗到了價值與無價值性,而且在其生命行將結束之際希望複歸其本來的存在,複歸到那永恆的、不可知的意義裏去。見多識廣的這位老者的原型是永恆地正確的。在理智的每一個層次裏,這種類型都會出現,而其特徵則無論是個老農夫或像老子那樣的偉大哲人,卻總是相同的。這就是老耄,也是一種限制因素。然而我心裏還是充滿了各種東西:植物啦、動物啦、雲彩啦、晝與夜啦、人的永恆啦等等。我愈是對自己感到拿不准,我與萬物有著密切關係的感覺便在我身上愈益強烈。實際上,在我看來,為時如此之長地使我覺得與世隔絕的那種疏遠感,仿佛已經轉移進了我的內心世界裏並向我揭示了對我自己的一種出乎意料的陌生性了。  

 

附錄Ⅰ 

通信  

佛洛德致榮格的信  

親愛的朋友:  

……在同一個晚上我既正式收你為我最年長的兒子,又任命你為我的繼承人和王儲,這確不是一般的事。此外非同一般的是,當時你本可以拒受我這份父輩尊嚴,拒受本身看上去像會給你帶來愉快,正如你將你的所好硬塞給我一樣。現在我恐怕還得在你面前扮演一下父輩角色,跟你談談我對鬼聲現象的看法。之所以非談不可,其原因在於這些事情同你所願意認為的那樣不盡相同。  

我不否認你做的評論和實驗給我留下十分深刻的印象。你走後,我決定做此觀察。以下是觀察結果。我的前面房間裏總發出吱嘎吱嘎的響聲,出聲的地方擺的是兩塊挺重的埃及石碑,它們就放在橡木皮櫃上,響聲的出處顯而易見。在下個房間裏,我們也聽見有過響聲,這種響聲本來非常少有。你在這兒時,這種響聲我們時不時即可聽到。我原想賦予其某種意義,要是這種響聲從你走後不再出現的話。但自那以後,這響聲一而再再而三地響起,不過跟我的思路,跟我想起你或你所研究的特殊問題,都無任何干係。(我敢添加一句,現在也無干係。)這種原本對我而言很重要的現象很快就被別的事情所取代。由於你親自來臨所帶來的魔力,我相信了,或至少我已經準備相信此事,可現在這相信已經消失。  

由於諸多內在原因,我再一次以為這種事會發生是不可信的。立在我眼前的傢俱沒有靈魂,是死著的,就好像希臘諸神從詩人面前消失,眼前只是一片靜寂而無神的自然界一樣。  

所以,我又戴上那角質架的代表父親形象的眼鏡,告誡我親愛的兒子,要頭腦冷靜,與其為了弄懂什麼而作出這等巨大犧牲,不如不懂好些。我還就心理綜合分析所遇到的問題撓了撓我那充滿靈性的發灰的頭髮,而後這樣想:得了,年輕人就是這樣,他們確實太欣賞某些東西,只是用不著我們拖在後面,因為我們腿腳不靈,累得直喘也跟不上啊。  

現在我要借我生活過的歲月所帶給我的優長之處,嘮叨幾句。我要再告訴你一件天地間所發生的事,這事誰也不會搞懂。幾年前,我的腦際裏鑽出這麼個念頭:我會在61歲到62歲之間死掉。那時候看上去我還有一段好日子過。(今天,離那個日子只有八年時間了)之後不久,我和我兄弟去希臘作了一次旅行。叫人心裏不托底的是,與1和2相關聯的數字61或62總出人意外地出現在有數字的東西上,尤其常出現在帶輪子的東西上面。我有意識地把發生這些事的情景都記錄下來。等到了雅典後,我感到十分沮喪。我們在旅館裏分到的房間設在二樓,我希望這下能透口氣了——至少用不著擔心會碰上61這個數字。可誰想,我的房間號是31(我認為這是命裏註定,31即是62的一半數字)。這個很有文章又很費琢磨的數字,後來證明比前面那個數字更令我傷神。

小哥哥贊曰:跟索菲亞好像喔,索菲亞有一種念頭:她28歲就會死掉!

自那天起一直到最近,31這個數字始終沒離開過我的腦際。一想起來,就總有個2和它聯在一塊。但由於我的心理系統裏有些區域純系是渴求知識而不迷信的區域,因此,我就試著分析了這個想法。現寫在這裏。我會死於61到62歲的這一想法始於1899年。當時還發生了兩件事。第一件是我寫了那本叫做《夢的解析》的書(你知道,這本書的出書日期是1900年後)。第二件是我分到個新的電話號碼,今天我還用著:14362。可以十分容易地在這兩件事之間安一個聯繫的紐帶:1899年我寫《夢的解析》時是43歲,比這個數字更明顯的是,電話號碼中的其他數字已經將我生命終止的日期顯示了出來,即,不是61即是62。突然,在這看上去不合情理的事情中,出現了一種解釋方法。我咬定死於61到62歲的想法不過跟下述想法相一致,即寫完這本論述夢的書,我就算完成了我的終身工作,再勿庸贅述什麼,可以瞑目了。經這麼一番分析,你會同意,這想法聽上去不再沒有意義了。碰巧,在這裏也有威廉•弗利斯所施加影響的蹤跡,這想法正開始於他攻擊我的那年。  

上述情況又是一例,可以使你找到對我身上那種特別具有的猶太人的神秘主義色彩的證明。除了這些,我只想說,像我這類跟62數位所進行的冒險行為可以用兩件事說得清楚。第一,對潛意識保持極其高度的警惕性,這樣才能像浮士德一樣,在每個女人身上發現海倫的影子。第二是“偶然性所給予的合作”,這一點無可否認,它與歇斯底里症中的身體上的伴隨狀態(somatic co-operation)抑或雙關語中語音上的伴隨活動(linguistic co-operation)一樣,在幻覺形成過程中起著同樣作用。  寫到此,很想多聽聽你對神鬼情結(the ghostcomplex)研究後的想法,我的興趣是一種對可愛的幻覺的興趣,不能一人享樂於其中。  

向你、你的妻子和孩子致以衷心的祝願  

你的佛洛德  1909年4月16日  伯爾格街19號  維也納  

親愛的朋友:  

……我知道你那最深處的驅動力已經催促你走向對神鬼之事的研究上去。我不懷疑你回家時,一定收穫甚豐。你可以幹下去。聽從內心的衝動所引起的追求去做事,總是對的。你寫《癡呆症》一書所帶來的聲譽會在一段時間裏為你擋住別人說你陷入“神秘”之中的指責。只是不要好久地離開我們,沉浸在遙遠的一切都很茂盛的熱帶地區,守住家裏的大本營也很必要……   

衷心問候你,並希望你這次稍事休息就能給我回封信。  

你忠誠的佛洛德  1911年5月21日  伯爾格街19號  維也納  

親愛的朋友:  

……自從弗倫齊的經歷給我上了一堂很是重要的一課之後,每次談到神鬼方面的問題,我總變得十分自慚形穢。我答應過要自己相信那些看上去最沒道理的東西。你也知道,我這樣做心裏很不愉快。但我的自負已經土崩瓦解。我希望你和弗倫齊有誰準備要走發表那一危險步驟時,你們倆能在行動上保持一致。我猜想這樣在工作過程中你們能和睦相處,又能各自保持完全獨立……   

心地問候你並祝你擁有漂亮的房子  

你的佛洛德  1911年6月15日  伯爾格街19號  維也納  

 

自美國寫給愛瑪•榮格的信(1909年)  

……因此我們這會兒已平安抵至沃斯特!我一定得跟你談談這趟旅行。上週六紐約天氣很壞。我們仨人全得了腹瀉病,肚子弄得好痛。……雖然身體深感不適,也沒怎麼吃飯,但我還是去了古生物博物館,所有巨大古生物,上帝所做的創世焦慮夢,都能在那兒看到。這個博物館以其收藏第三紀哺乳動物的系譜而獨具特色。要想把我在那兒見到的一切都說給你聽,簡直不可能。後來我見到了鐘斯,他剛從歐洲來到這兒。三點左右,我們坐上高架鐵路火車,從第四十二號大街一直開到碼頭。從那兒我們登上一條構造大得滑稽的蒸汽輪船,上面有大概五個白色甲板。我們在船艙裏安頓下來,船沿河的西端繞過建有巨大的摩天大樓的曼哈頓島,穿過布魯克林和曼哈頓的許多大橋駛向東灣,穿梭在沒完沒了的拖船、渡船等船隻之間,又從長島後面的桑德處穿過。空氣又濕又冷,我們都鬧著肚疼、腹瀉的病,再加上餓著肚皮,所以我們都趴在了床上。星期天清晨,我們已經到了瀑布河城,那兒正下雨,我們冒雨搭上去波士頓的火車,隨後馬上趕往沃斯特。我們正在趕路,天放晴了。眼前的鄉村景色美得令人心馳神往,低矮的山坡,大片大片的森林、沼澤,眾多的小湖,數不清的凸起的巨大岩石,小小的村落,裏面坐落著許多木屋,有漆成紅色的木屋,也有綠色的或是灰色的,上面安著白框窗戶。(真是荷蘭風光!)所有這些木屋全都掩映在巨大而美麗的樹木之下。十一點三十分,我們到了沃斯特。我們發現我們下榻的名叫斯坦迪斯的飯店非常舒適,而且房價又很便宜。正如這兒的人所說,“悉聽美國人的安排”,——也即是說,包括了住房。晚上六時,經過精心照顧的休息之後,我們拜訪了斯坦利•霍爾。他是一個彬彬有禮又頗有名氣的老先生,年紀近七十歲。他相當熱忱地歡迎了我們。他的妻子長得胖墩墩的,人很風趣,脾氣又好,就是長得太醜啦,可誰知竟燒得一手好菜。我們一見面她就把我和佛洛德當成她的“孩子”,一再給我們上好吃又有營養的菜和很高貴的酒。結果,我們的身體明顯地恢復過來。那晚上,我們在飯店裏睡得特別香。早晨時,我們就搬到霍爾家裏。房子裝飾的風格十分別致,簡直令人難以相信。哪兒都十分寬敞,舒適。還有一間華麗的書房,裏面擺著上千本書,隨處都放著雪茄煙。兩個漆黑的黑人身著晚禮服,神情極為莊重嚴肅,他們是僕人。地上全鋪了地毯,所有的門都敞著,連浴室的門和前門也開著;人們在各處進進出出,所有窗戶都一直開到地板上。房子周圍環繞著英式草坪,沒安柵欄。這座城市(人口約有十八萬)的一半都佇立在比比皆是的古樹森林之中,街上儘是林陰。大部分房舍都比我們小,都掩蔽在鮮花和開著花的灌木之中,其間長滿了佛吉尼亞爬山虎和紫藤;這裏的一切都十分乾淨,也受到了人們的精心照顧,四下裏相當恬靜、和諧。真是一個令人完全耳目一新的美國啊!這就是他們叫做的新英格蘭。這座城市早在1690年就建立起來,經濟上十分富裕。對這所大學投資頗巨,其規模雖小,名氣卻很大,具有一種雖然潔樸但卻真正的高雅趣味。今天早晨,是開幕式。X教授首先做講座,內容卻很令人乏味。我們沒一會兒工夫就溜出來,在這城邊快活地散起步來。四下裏儘是小小的湖泊和涼爽的樹叢。我們完全陶醉在這周圍環境的寧靜的美麗之中了。在從紐約那裏過兩天后來到這兒,一切都那麼清新,都那麼生機盎然……   1909年9月6日,星期一  寄自沃斯特,克拉克大學  斯坦利•霍爾家  

……這兒的人全都特別友好,都有相當程度的教養。住在霍爾家裏,我們受到了非常周全的照顧。在紐約時的不適一天天恢復了過來。我的肚疼現在基本好了,偶爾還擰勁兒地疼一下,不過除這一點外,整個身體情況都十分好。昨天,佛洛德開始講座,得到了熱烈的掌聲。我們在這裏開始贏得了地盤。我們的聽眾人數在增多,雖說慢些,但卻在穩穩地增多。今天我和兩位年長的非常有教養的女士談了精神分析學說。看來,她們的確都十分瞭解情況,而且思想很開化。這令我吃了一驚,因為我原本準備聽到抨擊的言詞的。最近,我們舉辦了一次規模很大的花園聚會,五十人參加了這次聚會,會上有五位女士和我圍在一起交談。我甚至能用英語開玩笑啦——儘管我那英語糟糕透頂!明天就是我的第一次講座了。我的害怕心理全都沒了,因為聽眾們的言行都非常得體,他們就想聆聽新鮮事情,我們當然能予以提供。聽說這個星期天這所大學舉行盛大慶典活動,授予我們榮譽博士頭銜,晚上將舉行“正式歡迎會”。今天的信不得不簡短地寫到此,霍爾夫婦邀請一些人五點鐘來見我們。《波士頓晚報》也採訪了我們,事實上我們是這裏最忙的人。偶爾用這種方式使自己大忙一下還是很有好處的。我已經感覺到我身上的裏比多正貪婪地享受著這一點……   

1909年9月8日,星期三  麻塞諸塞州,沃斯特  克拉克大學  

……昨晚上的慶祝儀式太盛大了,我穿著既漂亮又有趣的服飾,大家都穿著各種各樣的紅黑長外衣,頭戴金邊方帽。我們這些人排成莊嚴的隊形,準備接受大家的慶賀。我被任命為法學博士,佛洛德和我的差不多。現在我能在我的名字後面添上法學博士的頭銜了。你一定很羡慕,是不是?今天,M教授開車帶我們出去到一個美麗的湖邊吃中午飯。那景致實在惹人喜歡。今晚上在霍爾家裏還要舉行一次“私人會議”,探討“性心理”問題。我們的時間安排得緊緊的。美國人在安排時間問題上真可謂是大師啦。他們幾乎不留一丁點兒時間叫人透口氣。這會兒,經過了所有這些叫人實難相信能組織過來的活動之後,我感到很疲乏。我渴望著山群中的靜寂。我的頭在旋轉。昨晚在授博士銜的儀式上,我在大概有三百人的面前,又做了即席講話……佛洛德簡直樂到七重天上去了,看到他這樣,我也從心裏感到高興……   

我現在特別想回到海上去,在那裏,過度興奮的靈魂可以在無盡的寧靜和空間中得到恢復。而在這兒,你幾乎總在不停地旋轉著。不過感謝上帝,我還是恢復了享受的全部能力,這樣就能以極大的熱情迎接一切。現在我要把隨著風暴而來的靈感全寫下來,接著再次定下神,細品滿足的感覺……   

1909年9月14日  麻塞諸塞州,沃斯特  克拉克大學  

……距離離開此地就剩兩天的時間了!這裏的一切活動好像都在緊張地旋轉著。昨天,我站立在幾乎有5600英尺高的光禿禿的岩石山峰上,四下裏是巨大的原始森林,極目眺望,美洲無盡的遠處一片蔚藍,冷風襲來,從心裏往外發抖。今天我到了喧鬧的大都市奧爾巴尼,它是紐約州的州府!我從這塊神奇的土地所要帶走的千百種相當深刻的印象光靠這支筆描繪,簡直不可能。一切都太深刻,太無法言述啦。過去的這幾天中,有某種東西一點點地潛入了我的心中,那即是認識到一種理想的人生潛力在這裏已變為現實了。男人的文化修養程度已達至最可能的水準,婦女的文化修養尤其高。我們在此見到的一切全能引起我的內心熱烈的嚮往感,全能令人深刻思考社會進化問題。僅就科學技術文化方面而言,我們落後于美國許多英里。但光這些我們就得付出昂貴的代價,而且已經初露端倪。我要告訴你好多好多事情。我永不會忘記這次旅行所經歷的一切。現在我們已對美國感到厭了。明天早晨我們將起程去紐約,9月21日我們將……   

1909年9月18日  於紐約,奧爾巴尼  

……昨天早晨,我抖掉腳上美國的灰塵,心情輕鬆,頭有些疼,因為Y一家用上好的香檳酒款待了我們,……由於戒酒,我不得不下嚥口水,只為了不打破這戒酒的規矩。我冠冕堂皇地從不少絕對戒酒主義協會中退了出來。我承認我是一個誠實的罪人,只希望見到一杯酒不起什麼反應——當然是一杯未被喝的酒。我總忍不住,被禁止的東西總具有吸引力。我想我不該把自己禁止得太甚才是……   

接著,昨天早晨十點時,我們起航了,我們的左側是直沖雲霄紅白相間的紐約市的許多塔樓,右側是霍博肯的冒煙的煙囪、船塢等等。這是個多霧的早晨,紐約沒多久就消失了,又過了一會兒,出現了波濤洶湧的海洋。美國領航員下船,登上了火攻船,我們的船駛向了“悲傷的荒原似的大海”之中。大海總是那樣具有宇宙般寬廣的壯麗之美、淳樸之美,把一個人不禁要在此說的話全變成了緘默,尤其當夜晚來臨,只有滿天星辰的夜空與大海作伴時,更是這樣?你沉默不語地向遠處眺望,能感受到自我的重要性,許多古老的傳說和景象會飛快地在腦際中閃過;只聽一個低沉的聲音在訴說著“波濤起伏的,喃喃細語的大海”的故事,訴說著“海浪和愛浪”,訴說著洛克西雅的故事,她是個可愛的女神,她從起伏不已的海浪濺起的泡沫中出現,向走累的俄狄修斯奔去,把綴滿珍珠的面紗送給他,把他從波塞冬掀起的風暴中救了出來。大海就像音樂一樣;海裏珍藏著靈魂的全部夢想,並把這些夢想全都唱了出來。大海的美麗與壯觀就存在於我們不得不進入的我們自己靈魂的窪地那裏,裏面是無盡的果實,在那裏我們用“悲傷的荒原似的大海”的動力重新認識自己,現在由於“這幕後幾天的折磨”,我們仍感疲乏。我們要靜下心來,想想剛過去的幾個月,潛意識還要做不少工作,要把美國塞進我們腦裏的東西全都歸歸類……   

1909年9月22日  

從北非寄至愛瑪•榮格的信(1920年)  

這個非洲不可思議  ……很不幸,我沒法思路十分有條理地給你寫信,因為要寫的東西實在太多。就寫些不一定重要但有趣的事情吧。在海上度過寒冷、陰沉的天氣後,到了阿爾及爾,這是一個陽光燦爛的早晨。閃耀著陽光的房子和街道,一片片深綠色的樹叢,高高的棕櫚王冠從其間伸出來。眼前出現的是穿連有包頭巾的白顏色外套的人和戴土耳其紅色氊帽的人,穿著黃色制服的“非洲干擾者”,穿紅色衣服的阿爾及利亞騎兵,還有植物園,迷人的熱帶森林,印度風景,根須像巨大天線往上翹著的猶如巨獸的聖樹,諸神居住的怪異的住所,深綠色的巨大而沉重的樹葉在海風吹拂下簌簌作響。  

然後坐30小時火車到突尼斯。這個阿拉伯城市是座很古典的古城,是座中世紀摩爾人城市,是一座格林那達和巴格達的童話傳說。你不在想著自己,你在這無法作出估量的大雜燴城市中被融解,更難描述的是:羅馬圓柱作為一堵牆的一部分佇立在此;一個長得醜不堪言的猶太老女人穿著肥大的白褲子走過;還有個背著一堆帶有包頭巾的白外套的叫賣者正在人群中穿梭,嘴裏一邊用喉音喊著什麼,這種帶喉音的語言大概直接來自於蘇黎世的某個州;一塊深藍色的天空;一個雪白的伊斯蘭教堂圓頂;一個鞋匠正在一小塊凸起的壁龕裏面給一隻鞋穿針引線,前面擺著一塊毯子,上面照射著一片刺目炎熱的陽光;賣唱的盲人手裏拿著鼓和精巧的三弦琴;一個除了一身爛衣服便一無所有的乞丐;從油餅上冒起的煙和成群的蒼蠅;在更高處,歡快的氣氛籠罩著的伊斯蘭教堂的白色尖塔里,傳來唱頌歌的人,唱的是中午頌歌;下面是一個陰涼的由柱廊連起的大院子,成馬掌形狀的門全用瓷磚砌成,正閃著光輝。牆上的陽光下正躺著一隻髒乎乎的貓。紅的、白的、黃的、藍的、棕色的披風,白頭巾、紅氊帽、制服,白膚色和淺黃膚色一直到深黑膚色的臉孔,穿梭而行的黃色和紅色拖鞋,匆匆地但卻無聲地走過的裸著的黑腳丫,等等,等等,所有這一切都在眼前來回不停地消失出現。  早晨,偉大的神站立起來,用他那歡樂和力量充塞在地平線兩岸。一切萬物都聽憑他的支配。夜晚來臨時,月亮如此銀白,閃出的清潔的光輝如此神聖,誰都不可能懷疑愛情與孕育之神埃斯塔特的存在了。  阿爾及爾和突尼斯之間是五百五十英里長的非洲土壤,朝高貴而舒展的阿特拉斯大山脈升過去,寬闊的山谷和高原上豐裕地種植著葡萄和穀物,還有深綠色的格皮櫧樹森林。今天,埃及太陽神荷拉斯(即指太陽——譯注)從遙遠的灰白色的山群中升起,照耀在一片無盡的棕綠相間的平原上,從沙漠那裏吹來一股強勁的風,一直吹向深藍的海面上。在綿亙的灰綠色的山坡上,在整個古羅馬城市的黃棕色的廢墟上,一小群一小群的黑綿羊在悠閒地四下裏轉,近旁有個黑帳篷、駱駝和驢的貝督因牧民的營地。火車朝一頭駱駝沖去,可這並未使它改變主意,離開鐵軌。這個動物被撞死了。接著傳來一陣朝那裏跑步的聲音,身穿白衣服的身影在打著手勢,在亂叫。又是大海,一會兒變得墨藍墨藍,一會兒又在陽光下閃著刺眼的光芒。一座雪白的城市從橄欖樹叢中,從棕櫚樹中,從一片片閃爍不定的陽光強照之中的搖頭晃腦的仙人掌中出現了。城裏有許多白得神聖的伊斯蘭尖塔和塔樓,它們輝煌地挺立在一個山坡上。然後就是蘇塞了。一排排牆和塔樓,下麵是港灣。港灣牆外是那深藍色的大海,港內停放著一艘帆船,帆船上安著兩個三角帆,我還畫過這種帆船呢!!  隨後你便可在羅馬廢墟上徘徊;我用手杖竟從地裏挖出一塊羅馬陶器來。  眼前呈現出的這一切一切都只能用“含糊不清的語言”加以描述,這十分令人沮喪。因為我不知道非洲在對我說什麼,但它確乎在對我說著什麼。試想一下,一個巨大的太陽,一片如高山頂上的空氣一般潔淨的空氣,一個比你所見到的任何大海都藍的大海,一切由不可思議的力量所創造出來的色彩。在市場裏,你還能買到兩耳細頸酒罐這樣的古玩——試想這樣的一切——還有月亮!!……   

於1920年3月15日,星期一  蘇塞  蘇塞格蘭特飯店  

……昨天刮了一天風暴,一直刮到午夜時分。我大部分時間裏都站在高起的風暴打不著的地方,頭頂上是橋樓。眼前是一幅極為壯觀的景象:高山似的巨浪疊了起來,隨後將一團旋轉的泡沫掀到船上來。船身開始可怕地搖晃,有好幾次,鹹滋滋的海水都打濕了我們。天變冷了,我們進艙裏喝茶。進艙之後,不知怎的,腦髓好像順著脊髓往下流,使勁從肚子下面跑出來似的。所以,我又趴到床上,沒一會兒就覺得好多了,後來還能感覺良好地吃下一頓晚飯。船艙外,海浪不住地撞擊著船身。我艙裏的東西便全活了:沙發墊爬到地板上,藏在半明半暗的地方;一隻躺著的鞋子一下子站了起來,吃驚地四下裏望,隨即又悄悄地躺到沙發底下;另一隻站著的鞋子疲乏地朝一邊倒去,加入到它的同伴中去了。現在眼前的情景全變了。我意識到那兩隻鞋跑到沙發裏是要捕住我的背兜和公事包。這幾件東西又排著隊過來加入到床底下的圍壁洞道裏。沙發上我的襯衫的一隻袖子焦急地擺著手,也要跟過去。從箱子和抽屜裏又傳出稀裏嘩啦的響聲。突然,只聽地板下面叮噹一聲,猛地一響,緊跟著,嘎啦嘎啦、嘰嘰呱呱、叮叮噹當的聲音響成一片。我腳下是一個廚房。海浪只那麼一擊,五百個盤子就從死一般的麻木狀態下醒了過來。船身只那麼一動,那些當奴隸的盤子就結束了可怕的生存狀態。所有周圍船艙裏傳來無聲的抱怨,這已經說明下頓飯准沒什麼好吃的了。我高高在上地睡著了。今早醒來,風開始從另一邊吹過來……   

1909年9月25日  談理查•威廉  

我最初見到理查•威廉是在凱塞林伯爵家,當時正在達姆施塔特召開關於“智慧說”的會議。那是20年代初。1923年,我們邀請他到蘇黎世來,他在心理學俱樂部就《變化》一書發表了他的看法。  

早在與他相識之前,我即對東方哲學感到興趣。大概在1920年,我開始對《變化》一書做實驗。一年夏天,在波林根,我決定向這本書所產生的謎發起全面進攻。我沒有採用傳統方法采一堆歐蓍草,而是給自己砍下一捆蘆葦向那謎開始衝擊。我常常坐在有一百歲的梨樹下的地上,一坐幾小時。那本《變化》就放在身旁,我用一種方法,即把不少會因許多原因產生結果的預言一回一答地相互加以比較,所有確乎非同一般的結果顯現了出來——與我自己的許多想法過程均產生有意義的關聯,對此,我也無法跟自己解釋清楚。  

在這實驗中,惟一由主觀干預的情況即是實驗者任意地——就是說,不假思索地——猝然一擊,隨後,把一捆有49根歐蓍草的草捆打開來。他並不知道一捆裏有多少根歐蓍草,但擊後的結果卻依賴于歐蓍草之間的數字關係。其他實驗都是機械地進行的,沒有意志予以干預的餘地。如果確乎偶然出現有精神與之相聯的情形,那它也不過是由一捆歐蓍草機會性地被分開來所組成(或用別的辦法,即投硬幣所產生的偶然性所組成)。  

在那整個暑假期間,我一直被這樣一個問題所困擾:《變化》一書中的答案究竟有沒有意義,倘若有的話,那麼精神與一系列身體活動之間的關聯是如何發生的呢?我時常會遇到令人驚奇的巧合,這些巧合好像在說出一種間或同發性的思想(我後來稱之為“同步現象”)。這些實驗令我癡迷,我連記錄的事都給忘了,後來我很為此遺憾。以後,不管怎樣,當我經常在我的患者身上做實驗時,十分清楚的是,有相當一批答案都答對了。例如,我記得有一個年輕人的病例,他有強烈的戀母情結。他認識一個看上去似乎對他挺合適的姑娘,因為他想結婚。可不知怎的,他覺得心裏不托底,擔心在自己新情緒的影響下,會再次發現自己聽憑威力無盡的母親的支配。我給他做了實驗,結果他的話成了六邊形狀,上寫道:“這個女孩太有威力了,一個人不該娶這種女孩子。”   30年代中期,我見到了中國哲學家胡適。我詢問他對《變化》一書所持的觀點,得到的回答是:“噢,那本書不算什麼,只是一本有年頭的巫術魔法選集,沒有什麼重要意義。”他沒對這本書做過實驗——或者說他是這麼說的。他記得他只遇到過一次,這本書被用過。有一天,他正和一個朋友散步,這位朋友跟他談起他不愉快的戀情。這時他們正經過一座道廟。他開玩笑地跟他朋友說:“你可以請教一下預言!”話沒說完,就真這麼做了。他們一起進了廟,請和尚解釋《變化》一書裏的一段預言。不過他對那些解釋的話一點兒不信。  我問他那預言是否說中了,他不情願地說,“噢,是的,當然……”我當時想起有名的“好友”的故事,即一個人做的每件事都是他不願做的。我於是便謹慎地問他從這次事情中是否得到益處。“是的,”他回答,“我也當開玩笑地問過一個問題。”   “那麼那個預言給沒給你什麼合乎情理的答案?”我問。  

他猶豫著。“噢,這個,是的,你這樣說也行。”這個話題顯然令他不舒服。  

過了幾年,我用蘆葦做了實驗後,《變化》一書附帶威廉的評論出版了。我馬上弄到一本,令我感到欣慰的是,威廉在有意義的聯繫問題上的觀點與我大致相同。但他知道這方面的全面材料,因此,可以填補許多空白之處,而我對此卻無能為力。威廉來蘇黎世時,我得以有機會大範圍地討論該問題,我們也談了許多中國哲學和宗教問題。他對中國思想所知甚多,這樣他跟我的談話使一些我感到非常困難的問題都得以澄清,這些問題是歐洲式潛意識強加於我的。此外,我跟他談到我對潛意識研究的一些結果,這未使他感到驚訝;因為他在這些結果中已認識到一些事情是他認為中國哲學傳統獨自擁有的東西。  

威廉年輕時曾為傳播基督教去過中國。在那裏,東方的精神世界為他敞開了大門。威廉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宗教精靈,他對事情有著不被迷惑、頗有遠見的目光。他有種天賦,即在聆聽一個一步步啟開的陌生思想時能保持不偏不倚的態度。能夠實現那一情感上的奇跡使他將中國的知識珍寶引進到歐洲來。他深受中國文化影響,有一次竟對我說,“我沒給一個中國人洗禮,這真是太叫我欣慰了!”儘管他具有基督教背景,但他卻不能自已地分辨出中國思想的邏輯性和清晰性。用“影響”一詞描繪在他身上產生的結果是不太恰當的,可以說他被征服了,被同化了。他的基督教觀點已經退居到背景中去,當然並未全部消失。它們形成一種精神積澱狀態,一種道德上的附加條件,後來這一條件產生了致命結果。  

在中國時,他有幸拜見過一位老派哲人,這位哲人因當時的革命運動被驅出內地。這位哲人名叫勞乃宣,他向他介紹了中國瑜伽哲學和《變化》中的心理學。正由於這兩人的合作,我們才得以有了附帶精闢評論的《變化》一書的譯本。這本東方最深刻的著作第一次以生動可懂的形式被介紹到西方來。我以為,這是威廉最重要的成果。十分清楚而絲毫不會弄錯的是,他的思想是西方式的,而在其對《變化》的評論中,他已表現出對無可匹敵的中國心理學的某種接受。  

當翻譯完最後一頁,出版者的初樣出來後,這位年邁的勞乃宣大師卻去世了,仿佛他的著作業已完成,他已把古老的、行將滅亡的中國的最後一個音訊傳到歐洲,而威廉確乎是一個完美無缺的弟子,他將老哲人的心願實現了。  我見到威廉時,他不僅在寫作和說話上,連舉止看上去都完全像個中國人。東方觀點和古代中國文化已一步步深入到他的內心深處。他一回歐洲,便立即參加了緬因河畔法蘭克福的中國學院的教師隊伍中去。但不論是他在教學工作中還是在給一般人開講座時,他看上去都能感覺出歐洲精神的壓力。基督教觀點和思維模式開始穩步走向前臺。我去聽了他講的幾次講座,結果這些講座跟傳統佈道幾乎別無二致。  

這種朝過去的轉變在我看來有些缺乏理智,因而是危險的。我將此看作是重新被西方的同化,所以我覺得,作為同化結果,威廉內心裏一定發生著衝突。我想,由於這是一次被動的被同化,即是說,是一次對環境影響的屈服,因此會產生出相對而言即是潛意識衝突的危險,一種他身上西方和東方精神之間的抵觸。我假想,倘若那種基督教態度開始時讓步於中國影響的話,那麼,逆轉方向之事現在很有可能正在發生:歐洲因素有可能再次占東方因素的上風。如果這樣變化過程發生時沒有一種強有力的、有意識的努力去加以詮釋,那麼,潛意識中的衝突就會嚴重影響其身體健康狀態。  

聽了他的講座後,我曾試圖讓他注意威脅著他的危險。我說給他的話是:“我親愛的威廉,請不要誤解我的話,不過我有種感覺,就是西方的東西正再次擁有你,你對你那次將東方介紹給西方的旅行變得越來越不忠誠了。”   他回答說,“我認為你說得對——這兒好像有什麼東西正強烈地攫住我。可又能怎麼辦呢?”   幾年後,威廉作為客人來到我家,他的身體由於變形蟲痢疾病的侵擾已經垮了下來,這病他20年前就患了。後來數月裏,他的情形每況愈下。後來,我聽說他住院了。我到法蘭克福探望了他,眼前卻是一個病入膏肓的人。醫生們還沒有失去希望,威廉也談及著等病癒後想實施的一些計畫。我和他一起享受了他的希望,但我卻有所預感了。那會兒他跟我吐露的一些話更證實了我的猜測。他說在他做的一些夢裏,他再次到荒蕪無盡的亞洲廣曠大草原那兒去了一趟——他離開過的中國,他正找尋著中國留給他的問題的答案。那一答案在他那兒已被西方籠罩死了。直到現在他才意識到這一問題,但卻沒有能力找到答案了。他的病又拖了他幾個月。  

直到他臨死前幾個星期,我已經好久沒聽到他什麼消息,我剛要睡著,卻被一副幻景給猛地撼醒:在我床旁,立著一位身著一襲深藍外衣的中國人,雙手合十插在袖裏,他在我面前深鞠一躬,好像希望給我一個消息,我知道這很說明問題。那幻景特別清楚,我不光看到那人臉上每條皺紋,還看到了他棉衣服上的每根棉線。  

威廉的問題大概也可被視為是意識和潛意識之間所做的衝突,這種衝突在他那裏以西方與東方之間的抵觸形式出現。由於我自己也有與他相同的問題,因此知道捲入到這場衝突之中會意味著什麼。誠然,在我們最後一次會面時,威廉也沒坦率說出來。儘管我向他介紹心理學上的觀點時,他表現得極感興趣,但是,他的興趣也只保持在我說起客觀事物,如一個念頭或是宗教心理學引起的一些問題時。也只到這時,他一切都很好。不過我一俟試圖去觸碰他內心衝突那一實際問題時,我馬上即能體會到他往後縮的感覺,一種將自己內心鎖住的感覺——因為這些事情正中要害。這種情況我在許多重要人物身上都觀察到過。記得歌德在《浮士德》裏將其寫成是一片“人跡罕至的、未被踏過的”地方。其所有區域均不能也不許被強行入內,那兒是一個命運,不允許任何人去干擾它。  

 

附錄Ⅱ 術語詮釋  

放大(Amplification):依直接聯想(參閱該條)和人文科學中(象徵學、神話學、玄學、民俗學、宗教歷史學、生態學等)與之相等同的部分學說對一種夢狀作一詳盡闡釋與澄清。  

女性意向和男性意向(Anima and Animus):一個男人的潛意識朝女性性質和一個女人的潛意識朝男性性質人格化的過程。這種心理雙性同體現像是生物事實的一種反映,即,占更大數量的雄性(或雌性)基因成為性決定中的決定因素。占很小數量的相反性基因則看來可以產生出一種與相反性別相等量的性格。這一性格常常不被意識到。女性意向和男性意向最為典型地將自己人格化地表現出來的形式是夢中和幻想中的人物形式(“夢中女孩”,“夢中情人”),或依一個男人的不理智情感和一個女人的不理智想法的形式表現出來。作為行為調整因素,它們是最具影響力的原始意向(參閱該條)中的兩種形式。  C. G. 榮格:“每個男人心中都有女人的一種永恆形象,不是這個或那個女人的形象,而是一種絕對女性形象。這一形象從根本而言是潛意識的,是從嵌在男人身上有機體系上的初源處(Primordial origin)遺傳來的因素,是所有祖先對雌性經歷所留下的一種印痕(imprint)或‘原始型’(the archetype)(參閱該條),是女性打下的全部印象的一種積澱……。由於這一形象是潛意識的,因此它總是潛意識地給一個人勾勒出所愛的人的形象,也是情感上產生好惡的重要原因。

(《人格的發展》,榮格全集,第17卷,第198頁)  “女性意向是各種情感的混合體,那些情感能影響男人的理解力,也能將其理解力弄得變形(‘她轉動著他的頭’)。而在男性意向這一最初‘潛意識’形式之中,男性意向是一個由同時產生又從未加以考慮的諸多觀點形成的混合體。那些觀點在女人感情生活中產生巨大影響。結果,男性意向十分願意將自己印在‘知識份子’身上,印在所有‘英雄’身上,這包括歌唱家、藝術家、體育明星等人。女性意向對女人身上的一切,只要是潛意識的、黑暗的、曖昧含糊的和無目的的,均有一種偏愛。對她的虛榮、冷漠、無助等等,也偏愛不已。”(《心理療法的應用》,榮格全集,第16卷,第301頁往下)  “任何一個男人跟男性意向交談不到五分鐘,都會變成女性意向的犧牲品。如果有誰還有足夠的幽默感,能客觀聆聽接下來的對話,准會驚愕不已,因為交談中大堆大堆的平常話,被濫用的老生常談的話,從報紙和小說裏摘出來的老用法和每種陳舊的描述,全都點綴著低俗的濫用現象,全都缺少邏輯性。正是這樣一種很不尊重談話者本人的對話,在世界各種語言中成百萬次地被重複著,而且從根本上講總是一成不變的。”(《陽向離子》,榮格全集,第9卷,第2部分,第15頁)  “男性意向(也包括女性意向)的自然功能即是一直將自己放在個人意識與集體潛意識(參閱該條)之間;這完全像人格面具(參閱該條)一樣,作為一種層面擺放在自我意識與外界物體之間。男性意向和女性意向可起一種橋或閘的作用,引領到集體潛意識形象上去,這就如同人格面具起一種走進世界的作用一樣。”(討論筆記,未發表。《幻象》第1部分,第116頁)  原始意向(Archetype)。 C. G. 榮格:原始意向的概念……是從多次觀察研究中得來,例如世界各國文學中的神話和童話全包含有絕對動機,這種動機到處都在發生著。我們在今天活著的人的幻象中,夢境中,極度興奮中和錯覺之中都會發現這些同樣的動機。我把這些典型形象和聯想稱作原始思想。它們愈是生動逼真,它們愈會被染上非常強烈的情調(參閱該條)色彩……它們給我們造成印象,影響著我們,迷惑著我們。它們在原始意向中均有出處,而原始意向本身又是一種不能表現出來的、潛意識的、先存的(pre-existent)形式,該形式看上去像是繼承下來的靈魂結構的一部分,因此可以隨時隨地地同時將自己顯示出來。這一原始意象因具有本能性質,因此,它便成了情調情結(the feeling tonecl complex)(參閱該條)的襯托,而且與情調情結一起自治該區域。(《過渡的文明》,榮格全集,第10卷第847段)  “我一再碰到人們對原始意象產生的誤解概念,該概念說,原始意象是由其內容決定的,換言之,即,它是一種潛意識思想(假如這一表述能被接受的話)。很有必要再次指出,原始意象不被其內容所決定,只被其形式所決定,而且也只在很小程度上。一個原初形象(參閱該條)只有在其成為意識因而被物質性的意識經驗所充塞時才被其內容所決定。其形式,無論怎樣……好像可以跟一個帶軸的水晶體相比擬。好像可以這樣說,該水晶體儘管自身沒有物質實體,但卻用液體弄出一個水晶結構來。這種現象的出現是依照了離子與分子相合成的具體方法。原始意象本身是空的,純形式的。其間別無他物,除了具有特權的重現可能性而外。重現本身並非繼承而來,它們也只是形式而已,從此角度看去,他們在每個方面都與本能特點相一致,而本能也僅被形式所決定。在談及它們都不能以實體形式出現問題時,證實原始意象的存在與否正如證實本能的存在與否。(《原始意象與集體潛意識》,榮格全集,第9卷,第1段,第79頁往下)  “在我看來,上述這種原始意象的真正實質不可能被意識到是很有可能的。說它是超驗的,因而我稱其為心理狀態也是可能的。”(《心理結構與動態》,榮格全集,第8卷,第213頁)  聯想(Association):念頭、知覺等由於相似、同時產生,互為相反和偶然相依而聯繫在一起。佛洛德在解析夢時說自由聯想是:同時發生在夢者腦際中的念頭,該念頭不一定非與夢境有關不可。榮格釋夢時說經引導的抑或受到控制的聯想是:同時產生的念頭,該念頭從一個已給的夢境中進行著,時刻與該夢有關聯。  聯想測驗(Association test):憑藉計算反應時間(the reaction time)和詮釋對刺激字(stimulus words)所做的回答的方式發現情結(參閱該條)的方法。  情結標誌(Complex-indicators):當刺激字觸碰到患者想隱藏或是沒意識到的情結時,患者所耗費的過長時間、所犯的各種錯誤或者所做的回答的特異性質。  情結(Complex)。 C. G. 榮格:“情結是由於創傷(參閱該條)的影響或者某種不合時宜的傾向而分裂開來的心理碎片。如聯想實驗所證明的那樣,情結干擾意志意向,攪亂意識過程:它們起騷擾記憶和阻礙一連串聯想的作用。它們能在短時間裏圍困住意識,或者用潛意識影響言談與行動。簡言之,情結的行為有如獨立體,有如一個尤其在非正常的思想狀態下十分明顯的事實。瘋人還能聽出情結有如聲音,它們甚至攫住了一個人的自我性格(ego-character),就像精靈的自我性格在自動下筆和與此相類似的技巧中顯現出它們自己一樣。”(《心理結構與動態》,榮格全集,第8卷,第121頁)  意識(Consciousness)。 C. G. 榮格:“當一個人回憶著意識真正是個什麼東西的時候,下述的東西給他留下了深深的印象,即某種事實產生了極大的奇跡,以至在宇宙中發生的一個事件會同時在內心裏產生一種形象,所謂發生即是說也在內心裏發生了,這也即:變成意識了。”(《巴塞爾討論會》,私下出版於1934年,第1部分)  “因為我們的意識確乎沒有自己把自己造出來——它是從不知的深層中冒出來的。孩提時,它緩緩地醒過來,然後通過生命,每天早晨從一種潛意識狀態下的深層睡眠中醒來。這猶如一個逐日從潛意識的原始子宮中出生一樣。”(《心理學與宗教:西方與東方》,榮格全集,第11卷,第569頁往下)  夢(Dream)。 C. G. 榮格:“夢是嵌在精神最深處最隱蔽地方的一扇掩藏著的小門,這扇小門朝著宇宙的夜空開啟,而那宇宙的夜空在沒有任何自我意識之前很久,也是精神,而且將繼續是個精神,不管我們的自我意識向遠方走出多遠……。所有意識均是分著的;但在夢中,我們卻將與意識相似的東西當作原始夜晚那黑暗之中更寬廣、更真實、更永恆的人的住所。那存在著的仍然全都存在著,那全部存在就寓所於他的身上,人們很難將所有自我的本質從自我空氣之中分辨出來。夢正是從所有這些聯為一體的深層中冉冉升起的,倘若它不是永遠這般像嬰兒一樣稚氣十足,那它永遠不會這般奇異,永遠不會這般不朽。”(《過渡的文明》,榮格全集,第10卷)  

外傾性格(Extraversion):一種態度型,特點是集中注意力於外部物體。參見內傾性格。  上帝形象(God-image):該詞來自于教會教士,他們認為上帝形象(imago Dei)是印在靈魂之上的。當這種形象同時產生在夢境、幻象、錯覺等之中時,從心理學觀點看,它即是自我的一個象徵,精神整體的一個象徵。  C. G. 榮格:“只有通過精神,我們才能夠認識到上帝活動在我們身上,但我們卻不能分辨出上帝和潛意識是否為兩個不同的實體。兩者都是解釋超驗內容的模糊不清的概念。但它可以通過一種可能性所能達至的可能程度被經驗認證,即在潛意識之中存在著能在夢和其他裏面同時將自己顯示出來的一種整體原始意象;如果將其他原始意向與這一中心聯繫起來的話,便還存在著一種獨立於意識意向(the conscious will)之外的傾向。結果看上去,該原始意向產生出一種常常體現上帝特點和上帝表現出來的象徵就不是不可能的了……。上帝形象並非這樣地與潛意識恰好吻合,而是與其一種特殊內容相吻合,即是說,與自我的原始意象相吻合。正是由於這一原始意象,我們便不再能經驗地將上帝形象分辨開來。”(《心理學與宗教:西方與東方》,榮格全集,第11卷,第468頁往下)  “那麼一個人可以將上帝形象解釋為……自我的反映,或者反過來說,解釋成人身上作為上帝形象的一個自我。”(《伊比特》第190頁)  聖婚(Hierosgamos):神聖或者精神婚姻,古代再生之謎和煉丹術中的原始意向人物的結合。典型例子是將基督和教會作為新郎新娘和將太陽和月亮煉在一起呈現出來的例子。  個性發展過程(Individuation)。 C. G. 榮格:“我使用‘個性發展過程’一詞旨在表示一個人變而為心理學上的‘個人’的過程,即是說變而為一個分離開來、又不可分割的一體或‘整體’。”(《原始意象與集體潛意識》,榮格全集,第9卷,第275頁)  “個性發展過程意味著變而為一個單一、同質的個體,而且,由於‘個性地向前發展’就是要與我們最深處的、最後的,而且不可比較的太一相結合,因此它便包含了變而為一個人的自我的意思。我們由此可以把人性發展過程轉變而為‘走向自我’或者‘自我實現’。”(《論分析心理學的兩篇論文》,榮格全集,第7卷,第171頁)  “但是我曾一再寫道,個性發展過程與自我走進意識常相混淆,因而自我(ego)常被誤認為是自我(self),這自然產生了一個令人無法有指望澄清的混亂概念。個性發展過程便除了是個自我中心論和自動起性而外就什麼也不是了。但是自我(self)比僅僅一個自我(ego)所包含的東西要多得多……。它(指self——譯注)不僅是一個人的自我,而且也是其他所有人的自我(selves),而那個自我(ego)則僅指一個人的自我。”(《心理結構與動態》,榮格全集,第8卷,第226頁)  人格擴張(Inflation):是一種通過與人格面具相認同,或有一種原始意向或在病理病例中與一歷史或宗教人物的認同,而逾越其特有限定的人格擴張。  內傾性格(Introversion):一種態度類型,其特點為生活定向中的主觀心理滿足。參閱“外傾性格”。  瑪那(超自然力量)(Mana):美拉尼西亞語,意為源自一個人,一個客體,一種行動或事物的極其有影響的力量,或來自於一種超自然的存在和精神的巨大力量。同時又是健康、聲望、力量的意思,它們能產生出奇跡,有治癒力量。是心理能量的一個基本概念。  曼荼羅(梵語)(Mandala):一種魔圈。在榮格那裏,象徵著目標中心點,或象徵著作為心理整體的自我;是一種走向中心的心理過程的自我複現現象,是朝新的人格中心產生的過程。該概念可由圓狀、方狀或四位狀的東西象徵性地複現出來;靠對四這個數和其倍數的對稱擺放,象徵性地複現出來。在希臘神話的女妖術(lamism)和印度神秘的(Trantric)瑜伽術中,這個魔圈(mandala)是一種用來靜思打坐的工具,是諸神的椅座和出生的地方。被干擾的曼荼羅:即指任何偏離圓狀、方狀,或者四邊都一樣長的十字狀,或者基數不是四或四的倍數的形式。  C. G. 榮格:“曼荼羅意味著一個圓圈,尤其意味著一個魔圈,這種象徵形式不僅只在整個東方可以找到,而且在我們中間亦能看見。魔圈在中世紀被大量地複現出來。那些特具基督教味道的魔圈即來自中世紀早些時候。它們大多把基督置於中心,旁邊是四個福音傳教士,或在基本方位上安有象徵這些傳教士的東西。這一概念一定是個非常古老的概念,因為荷拉斯(埃及太陽神——譯注)和他四個兒子也以同樣方式被埃及人再現出來。……曼荼羅形式大部分以一朵花、一個十字架或一個車輪的形式出現,這一形式有一種朝作為其結構基數的四的方向而去的顯著趨勢。”(《金花之謎》,1945年,第96頁往下)  “曼荼羅……往往在心理迷惑和失調情形下出現。原始意向便因而形成星座狀,以一種秩序模式複現出來,該模式像一種刻有分成四份的十字架或圓圈的心理學稱為‘視角探測器’的東西,將自己放在混亂不堪的心理上,這樣,每種東西都得到滿足,然後各自歸位,攪擾著的迷惑心理便被那個具有抵抗作用的圓圈鉗制住了……。與此同時,它們成了印度神秘瑜伽術,成了一種幫助恢復秩序存在的工具。”(《過渡的文明》,榮格全集,第10卷,第803段)  聖靈存在(Numinosum):魯道夫•奧托語(出現在其所著《神聖的意念》一書中),意為一種無法言述的,神秘的,令人恐怖的,直接體驗的和只與神靈產生關聯的感覺。  人格面具(Persond):最早指演員戴的面具。C. G. 榮格:“人格面具……是個人適應抑或他認為所該採用的方式以對付世界的體系。比如,各行各業都有其自己特有的人格面具……只是有個危險,即(人們)和其人格面具合而為一了——教授與其課本,歌唱家與其聲音……。可以稍加誇張地說,人格面具實際上並非戴面具其人,但其他人甚至連自己都認為該面具即是其自己。”(《原始意象與集體潛意識》,榮格全集,第9卷,第122頁往下)  原初形象(Primordial image):由榮格最初使用,指原始意向。  精神狀態(Psychoid):“靈魂狀的”或“准精神的”。C. G. 榮格:“集體潛意識複現出一種精神……這種精神不能被直接感知或被‘再現’,這是與可感知的精神現象相比較而言的。由於它具有‘不能被再現’性質,由此我稱它為‘精神狀態’。”(《心理結構與動態》,榮格全集,第8卷,第436頁)  四位體(Quaternity)。C. G. 榮格:“四位體是一種幾乎發生在全世界的原始意象。它構成任何全部判斷力的邏輯根基。倘若誰願意做一下這種判斷力測驗,那准會得到這四層方面。例如,你若想整體地描述一下地平線,你就會指出天空的四個部分……。總有四種因素,四種基本性質,四種顏色,四種階層,四種精神發展道路,等等。同樣,在心理學定向中,也有四個方面……。為了給我們自己定向,我們必須有一個能肯定存在著某種事物的功能(即感覺);也必須有第二個功能,它能確定那是什麼(即思維功能);必須有第三功能,即說明那個東西是否與我們相適應,我們是否希望接受它(情感功能);還有第四個功能,它顯示出那東西源自何處,要去何處(直覺)。上述這些全做完畢,也就不必添加地說什麼了……。理想的完成形式就是圓形或球形,但它的自然最小分裂式是個四位體形式。”(《心理學與宗教:西方與東方》,榮格全集,第11卷,第167頁)  一個四位體或叫四元經常具有3+1構架,那個組成四位體的一元數常佔有一個特殊地位或者具有一種區別於其他數的性質(例如,三個福音傳教士的象徵物為動物,而第四個傳教士,或即是聖路加的象徵物則為天使)。就是說這“第四個”與其他三個相加,將它們一起構成象徵著整體的“一個”。在分析心理學中,“卑劣的”功能(即不聽支配的主體意識功能)代表“第四個”,它對意識的整合是個性化過程中重要任務之一。  自我(Self):原始意象的中心;次序的原始型;人格的整體。其象徵物為圓形、方形、四位形;兒童,曼荼羅等等。  C. G. 榮格:“自我是一個總數量超過意識自我(the conscious ego)的數量。它不僅包含意識,而且也包含潛意識精神,因此可以說,是一種我們也在其中的人格……。我們能達到自我意識的邊緣的希望幾乎沒有,因為不管我們怎麼樣地去意識,總存在著一個沒有定限也無法定限的潛意識物質的量,該量屬於自我的整體之中。”(《兩篇論分析心理學的論文》,榮格全集,第7卷,第75頁)  “自我(the self)不僅是個中心,而且是個包含意識和潛意識的圓圈;它是這個整體的中心,正如自我(ego)是意識思維的中心。”(《心理學與煉丹術》,榮格全集,第12卷,第41頁)  “自我(the self)是我們生活的目標,因為我們正是把那一至關重要的整合所做的最完整的表述稱之為人格。”(《兩篇論文》,榮格全集,第7卷,第238頁)  陰影(Shadow):人格中的卑劣部分;所有個人與集體精神因素的總量,由於這些因素無法與被選擇的意識態度共相並存,因此這些因素在生活中便被拒絕表現出來,因而就接合到一種相對自治的帶有與潛意識相反傾向的“分裂人格”中去。陰影則對意識加以補償;所以,它的影響既可是積極的,又可為消極的。  C. G. 榮格:“陰影將一切個人不願承認的東西都加以人格化,但也往往將它自己直接或間接地強加在個人身上——例如,性格中的卑劣品質,和其他不相容的傾向。”(《原始意象與集體潛意識》,榮格全集,第9卷,第284頁)  “陰影即那個隱藏著的,受壓抑的部分,因為正是那最大部分的卑劣與負罪的人格中的最大分支可以回溯到我們動物祖先的王國中去,因此整個潛意識歷史方面都被包括了進去……。如果因此相信人類這一陰影是萬惡之淵,那便可以對更進一步的觀察研究加以肯定,即潛意識的人,也就是他的陰影不僅由道德上應受指責的傾向構成,而且也顯現出大量好的品質,如正常本能,適宜的反應,富於實際的頓悟力,具有創造性的衝動,等等。”(《陽向離子》,榮格全集,第9卷,第二部分,第266頁)  靈魂(Soul)。C. G. 榮格:“倘若給人的靈魂下界說,那它一定是一個難以想像的複雜多變體。因此,不可能僅僅通過本能心理學將其弄懂。我只能帶著驚奇和敬畏的心情直勾勾地望著我的精神本質的深度和廣度。這一沒有空間的宇宙裏隱藏著數不清的豐富的意象,這些意象在人類發展超過幾百萬年的過程中積澱而成,而且已經固定在有機體之上。我的意識如同一隻眼睛,穿透最遙遠的空間,但卻是精神上的非自我(pon-ego)用無空間的意象填塞在那些空間中間。而且這些意象並非蒼白的陰影,而是威力巨大的精神因素……。在這一圖像旁邊,我想放上這樣一幅壯景,即一幅夜晚中星辰點點的天空,因為可與內心這一宇宙等量齊觀的東西只有外面那一宇宙;當我通過天體這一媒介到達這個世界時,我也通過精神這一媒介到達了那一世界。”(《佛洛德與精神分析》,榮格全集,第4卷,第331頁往下)  “說上帝除在人的靈魂當中而外,可以在任何地方顯現自己,這會是一種褻瀆。但確實,正是上帝與靈魂之間的親近或稱關係,自動消除了對後者的任何貶值。談及親近關係,也許會走得太遠;但不管怎樣,靈魂之中肯定包括有與上帝保持關係的功能,否則不會有什麼聯繫會出現。這種與之相呼應,用心理學的話說,即是,上帝形象的原始意象。”(《心理學與煉丹術》,榮格全集,第12卷,第10頁往後)  同步(Synchronicity):榮格創造的詞,旨在指出有意義的巧合或相等:(a)精神與身體狀態或事件的同步,它們之間的關係並非偶合。例如,當發現一種內心感知到的事件(如夢、幻影、預感等)與外界現實相呼應,即內心預感意象“變成現實”,這種同步現象便發生了。(b)如果相似或相同的想法、夢等在不同地點同時發生也為同步。不能將兩方面的同時發生都解釋為偶合,而似可看作與潛意識中活動著的原始意象過程有著根本的聯繫。  C. G. 榮格:“我很早以前對潛意識心理學的癡迷致使我尋找著另外一個解釋原則,因為在我看來偶合原則在解釋某種潛意識心理方面引人注目的現象時,很不恰當。結果,我發現了精神並列現象,這不能把二者偶然性地聯繫起來,而必須通過其他原則,即事件列聯性聯繫起來。在我看來,之所以將這事件這樣聯繫起來,是基於一個事實,即它們的相對的同時性,即所謂‘同步’。確實,時間看上去很不像個抽象物,而是一個具體的連續統一體,其中包含著品質或叫基本條件,這些基本條件在不同地點通過並列現象同時將自己顯現出來。那一並列現象不能被解釋為偶然現象,就像不能將同時發生的同一想法、象徵或者精神狀態情況解釋為偶然現象一樣。”(《金花之謎》,第142頁往下有修改)  “我之所以選這一詞,原因在於這種同時發生的兩件互為有意義地聯繫而非偶然聯繫在一起的事件,在我看來,是一個評判的基本標準。我因此使用了同步的一般概念,但卻採用一個併發事件的具體意義,在這一併發事件中,有兩個或者更多的偶然不相關聯的事件發生了,它們具有同樣或相近的意義,這與‘純系同步發生性’(  )形成對比,該詞則僅僅意味著兩個事件的同時發生。”(《心理結構與動態》,榮格全集,第8卷,第441頁)  

潛意識(Unconscious,the)。C. G. 榮格:“理論上講,不能給意識領域劃定界限,因為它具有無窮盡擴展能力。但是經驗地說,當它遇到未知(the unknown)事物時,又總發現它有限界。這一點構成所有我們不知的事物,因而這一事物與作為意識領域中心的自我(the ego)沒有聯繫。未知事物可分為兩類客體:一類為那些處在外部且可以被感覺感受的客體,另一類為那些處在內部且可以被即刻體驗到的客體。第一類包括外部世界中的未知事物;第二類包括內部世界中的未知事物。我們把這後者領域稱為潛意識。”(《陽向離子》,榮格全集,第9卷,第2部分,第3頁)  “所有我知道,但在當時並未思考的事情;所有我曾意識到,但現在卻已忘掉的事情;所有我的感覺已感知到,但並未被我意識頭腦注意到的事情;所有我不是主動地、對其不加注意地去感受、思維、記憶、渴望和做的事情,所有將塑造我,並在某些時候會進入意識的未來的事情:所有這些都是潛意識的內容。”(《心理結構與狀態》,榮格全集,第8卷,第185頁)  “除了這些,我們必須包括那些或多或少具有全球性的對痛苦想法和感覺的諸多壓抑。我把這些內容整個稱為個人潛意識。但除此而外,我們也在潛意識中發現了許多種不僅個人後天才來的而且也是繼承下來的性質。如,由於必需而沒有意識動機介入的作為衝動而採取行動的本能。在這‘更深’層次中,我們也發現了……原始意象……。本能與原始意象一起形成集體潛意識。我之所以稱其為‘集體’的,是因為它不像個人潛意識,它並非由個體和或多或少有些特殊的內容所構成,而是由那些具有普遍意義的東西所構成,由那些習以為常地發生的事物所構成。”(《伊比特》,第133頁往後)  “第一類包括那些個體人格中的重要組成部分內容,因此可以被意識到;第二類形式,似乎可以這樣說,即為一種無所不在,永恆不變,放之四海而皆準的性質。”(《陽向離子》,榮格全集,第9卷,第2部分,第7頁)  “精神的更深‘層次’在向縱深的黑暗之中隱去時,失掉其個體獨特性。‘往下’,即是說,當它們朝自治的功能體系走去時,它們愈益變得具有集體性質,直至它們變成普遍性,而後在身體的實體性中完全消失,即是說,在化學實體中消失。身體上的碳僅僅是碳了。因此‘在最底層’,精神也僅僅是‘世界’了。”

(《原始意象與集體潛意識》,榮格全集,第9卷,第173頁)

小哥哥贊曰:要認真看完這本自轉實在不容易,我只能稍加略覽一下,雖然不是很深入的拜讀這本著作,這位大師的實證和著作仍然讓我感到非常敬佩,不但讓我了解事實的真相,讓我收穫良多,更進一步破除我往年長期對宗教卻依賴又疑惑的恐懼,一次貫通許多的道理,真是感謝敬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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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Responses to [讀書報告] 榮格自傳─回憶‧夢‧省思

  1. Buddhism 說道:

    感謝本篇作者的心得分享,能仔細彙整如此詳盡之文稿並畫上重點,嘉惠大眾,誠然功德無量!
    謝謝您! 敬祝 身安吉祥 順利如意

  2. 引用通告: 沃思堡男生數位盒怎麼樣 – Like draws to lik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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